許 江
如果活到今年(2019年),忻東旺應該是56歲。天妒英才,夭殞芳華。東旺遠行,留下一個時代的肖像。
其實我與東旺不太熟,卻是較早關注他的一個。大約是1995年,在首師大評選“第三屆中國油畫年展”作品時,我從落選作品中淘出他的《誠城》,這畫一舉榮獲銀獎。當初只道尋常,今天斯人已去,我這樣講不是想說明我如何有慧眼,而是想說,我從一開始就喜歡東旺的畫,喜歡他畫中本質的厚實與塑造的味道。后來,他的《早點》在廣州獲全國美展金獎;再后來,他的肖像畫又以極高的頻率亮相藝壇,我都是備受感動的一個。
忻東旺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杰出的肖像畫家。我這樣說,不僅在于他的肖像畫得勤,畫得肖似,從農民工,到都市人,東旺的一桿筆無不將之栩栩如生地寫出來,更在于他的肖像中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直接的東西,仿佛真人直入畫中,可觸可摸;又充滿了寫的趣味和諧謔,那種實實砣砣的一個個,那種多肉卻又孤單、認真卻又迷惘的特殊感覺。記得“第三屆中國油畫年展”中,還有一件石沖的《鳥人》令人印象深刻,一個啞劇中的裸者手拈剝了皮的麻雀。那種超寫實的手法,像一幀寓言。相比之下,東旺的《誠城》仿佛是一群民工直接闖入展廳,有一種難得的樸實,一種畫中人才把握得到的生氣。東旺的大批丙烯和油畫肖像,常有這種“闖入者”的感覺。這種汰去過多的身份背景的方法,讓人物赤條條地在白壁前兀立著,直勾勾地望著你,總是那般突兀。活生生,硬邦邦,手腳碩大,外輪廓明晰,卻又在眉眼鼻唇之間,展現出喜劇演員的表情天地。那肥肥的鼻子,那煞有介事地閉鎖著的嘴唇,那粉質皮肉上的麻點與褐痣,那莫名其妙隆起和厚堆的額頭,那凍瘡一般的面頰和發綠的側臉,那神經質地撇出的須眉,所有這一切,寫人寫神,入目難忘。

忻東旺 父子兵 100cm×80cm 布面丙烯 2012年

忻東旺 龍脈 190cm×200cm 布面油彩 2008年

忻東旺 湯姆的朋友 180cm×130cm 布面油彩 2009年

忻東旺 江湖盟 180cm×130cm 布面油彩 2007年

我稱忻東旺為這個時代最杰出的肖像畫家,更重要的理由在于他用海量的肖像塑造了某種時代的表情。這種表情的標配往往是無厘頭的自信,黑色幽默一般的擺拍,似是而非的人物關系。東旺有很多作品是課堂寫生,《春寒》就是典型一例。著黃褐色風衣者一看就是不安分的人,黑帽檐恰如他的偽裝,粗糙的人中卻出賣了他的野心。身后的兩個女子與他全不相關,縮在一起,卻把都市闖入者的孤行兀立的真相顯露無遺。其他如《叛逆青年》《夏日的思辨》畫活了底層青年的向往與身份的掙扎。《湯姆的朋友》,兩個躊躇滿志的知識分子,從表情到神態都述說著他們挑戰者一般的自信。《古風堂》把一個藝術沙龍的整體端上了喜劇舞臺。所有這些人物,都以夸張的擺拍,注目畫外,隨時準備著被畫、被拍、被留影,被以一種玩偶式的表情所統攝。一鉤殘照,半簾飛絮,正是這種玩偶式的表情,板著臉,蹙著眉,抿著嘴,收著下巴,袒露胸口,煞有介事擺開架勢,扭著身子,撇開步子,到處充滿身體與身份的斑駁,現實處境與理想夢魘的糾結,都市陌生者最熟悉的擺譜。所有的這些“譜”,這些當代人的擺態,卻在東旺的神來之筆下成了時代的人性之真,就像我們在繁華東站的廁所里的鏡子上,毫無禁忌地看到方便之后放松的自己和眾人。相聞有聲,興答如約,肖像在這里,被漫畫一般的筆鋒,剖露出身份與夢想的掙扎、靈與肉的纏斗,觸及社會群偶與時代群偶的生動性,塑造而成某種時代的感人內涵。
忻東旺肖像中的這種玩偶般的表情,使得他的肖像不再是某些人的肖像,而是一個時代的肖像,一個時代的歷史畫。他把這些人的故事,這些活生生的靈肉掙扎,畫成這個時代特有的歷史荒誕,一種黑色幽默的當代離歌。荒誕,這種巨大變遷之中的鄉村城市面前的極不真實、極不確切的感覺,被寫在這一個個真實的面龐上。
誠然,這些農村和城市的模特站在那里,站在這里。一方面他往往是作為模特站立在這里,另一方面經由畫者這種站立已然站在某種在場的無蔽狀態之中。而這種賦予、這種特殊的感覺只有農村驟變的親歷者——一個農民的世界才能獲知,又只有農村巨變的存在的覺知者——一個超凡的視覺心手方能觸摸。而忻東旺恰是這樣一位農民,這樣一位中國農村傳奇的親歷者和覺知者。我們說忻東旺是一位肖像天才,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其實他是一位苦行者,一位奮斗者。他的藝術的苦行和奮斗,本質上具有農民的精神風采,這恰是他的肖像最令我們感動的地方,恰是他本真地把握到一個時代肖像的地方。落花如夢,秋水無盡,忻東旺正是這樣一個以他自己的世界塑造了一個時代的肖像的杰出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