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多視點繪畫
——以大衛·霍克尼為例

矯 健/楊林心

引言

圖1 大衛·霍克尼 我的父母 182.9cm×182.9cm 布面油畫 1977年

“單視點畫法起源于15世紀，它依賴于觀眾和作品之間固定的空間關系，以及虛幻空間里各圖像元素之間的關系?！@些作品就如一道窗，觀眾的雙眼在窗前一動不動地注視它們?！?直到1900年，攝影技術改變了傳統實物與圖片之間的‘窗口’關系。如二次曝光之類的攝影技巧和科學的攝影技術，將物體的不同面貌或事物發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呈現出來。它讓人們意識到觀賞作品不再只是固定地凝視，而是可以對同一事物或不同場景的多次注目?！?

立體派的繪畫以幾何學的分析方法革新構建了一種新的繪畫形式、一種新的觀看方式、一種展現多視點的創作方法；用一種圖像分析的制作方法，將客觀物象肢解、分割，然后再重新組合起來，使得畫面中的表面事物與畫的深層含義之間相互作用，引導觀者以自身的情感及理解將畫面中零碎的物象重新組合起來。“立體派繪畫同時展現多視點的創作方法，是其最根本的特征和最具影響力的技法?！?

大衛·霍克尼延續了立體派繪畫對于世界的觀看方式，以新的觀察方法、空間概念以及畫面表現形式，沖擊著人們慣常的視覺經驗和思維習慣。被稱為“最著名的英國在世藝術家”的大衛·霍克尼的作品橫跨了油畫、水彩、攝影、版畫等各類媒材，除了傳統的繪畫材料以外，他在創作中也一直使用著前沿的科技產品，例如激光打印機、傳真機、電腦、iPhone、iPad等。

1937年出生于英國布拉德福德的大衛·霍克尼深入研究了藝術史上古典名家在創作中關于光學儀器的使用，在立體派繪畫追求破碎、分解、重組的基礎上，在自己的作品當中重新構建了一個多維的觀看空間，顛覆了文藝復興以來的焦點透視法則，引導觀者通過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對畫面中呈現出來的客觀物象進行重構。

一、每一個可能的角度

“盡管大部分的人認為照片是具有真實性的，但是霍克尼卻開始對攝影的態度產生了很大的懷疑，例如霍克尼要通過廣角鏡來拍攝整個房間的全景，但因為相機技術所帶有的問題，拍出來的作品總是不盡人意，因為照片看上去非常的不真實。畫面中物體的線條已經變形，而我們的肉眼所觀察出來的世界并不是這樣的，所以說相機在偽造事實，不忠于對象?！?在霍克尼看來，用相機拍攝出來的圖片記錄的僅是某個時刻、某種瞬間狀態下的缺失了活性和情感的物件，或者說，僅僅是二維平面空間當中的一個簡單靜止的物理運動的瞬間、精致的靜止的瞬間片段，這對于觀者來說，是注定不能被長時間欣賞的。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霍克尼開始對自己的繪畫語言進行全新的探索與界定，他將許多的攝影圖片根據自己的需要重新剪裁和組合，形成了視覺效果、審美意識與原有圖片完全不同的、多角度的全新圖像，這樣新型的創作方式被稱為“霍克尼式”拼貼。

正如他的代表作之一《我的母親》（圖4），在作品當中，他擺脫了靜止的、焦點透視的觀察方法，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局部來記錄、拍攝和重組母親的形象。他利用若干個散點，甚至是偏移的視角，根據自己的藝術感受重組了畫面當中的透視關系，構建出了作品當中層層疊疊、似對非對的錯位空間。

通過這樣的對于透視關系的重組，使得觀者在觀看畫面的時候，視線不會一直停留在一個地方，會隨著作品中空間的轉移而移動。正如J.J吉布森在《視覺范圍和視覺世界》中所說的：“視野是由于文明人長時間把世界視作一幅畫所產生的。”4霍克尼以新的視覺觀察方法和重組了的空間概念，突破了焦點透視當中空間的局限性，將客觀對象的不同的影像單元拼接在了一起，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還原了客觀對象的真實性與完整性。

正如前文所說，對于霍克尼而言，僅僅是二維平面空間當中的一個簡單靜止的物理運動的瞬間、精致的靜止的瞬間片段，是不足夠的。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遠東藝術館看到的中國古畫——《乾隆南巡圖》，使得霍克尼開始對中國卷軸畫中空間的表現形式著迷：“最精彩的繪畫除了畢加索的藝術就是中國的卷軸畫?！彼_始在作品當中運用中國畫散點透視的方式，以時間為依據來展開畫面中客觀物象的時空關系，將西方傳統繪畫當中的焦點透視，變成了幾十個不同的視角。

圖2 大衛·霍克尼 克拉克與帕西夫婦 214cm×305cm 布面丙烯 1970—1971年

圖3 大衛·霍克尼 喬治·勞森和韋恩·斯利普 1972—1975年

在《梨花盛開的公路》（圖5）當中，觀者可以看到道路垂直的或傾斜的角度，有遠景中的近景、也有近景中的遠景，有完整的場景也有局部的。觀者在看畫的時候，就如同是在現實生活當中那樣，邊走邊看，也由此還原了真實的肉眼觀察的方式。

圖4 大衛·霍克尼 我的母親 攝影拼貼 1986年

二、一種見證的形式——發生

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提道：“人類無可救藥地留在柏拉圖的洞穴里，老習慣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實而本身僅是真實的影像中陶醉?！?霍克尼在作品當中融入了時間概念的多重維度空間的特點，他以中國卷軸畫中的“游觀”的觀察方法取代了西方傳統繪畫當中的“定點觀察”的方式。即是在自己的作品當中，使得觀者的視野處在一個不斷游走的過程當中，在游走的過程當中，被藝術家所表達的情感與情境所熏陶，如同身臨其境，見證了畫面中呈現場景的發生。

“樹”是霍克尼經常描繪的對象之一。他在2007年創作的《靠近瓦爾特的大樹》（圖6）這張高4.6米，寬12.2米的作品有可能是藝術史上最大的風景畫，整張畫是由50多張小畫拼接而成。在創作這張畫的時候，是霍克尼在移居了美國40多年后返回到英國，開始借由創作重新認識他的出生地，他在布萊德靈頓工業區附近租用了一個巨大的工作室，每天，霍克尼搬著畫布到森林里面寫生，然后再回到工作室中將這些小畫組合起來，最終完成了一張巨幅的多聯畫。

圖5 大衛·霍克尼 梨花盛開的公路 攝影拼貼 1986年

圖6 大衛·霍克尼 靠近瓦爾特的大樹（局部）460cm×1220cm 布面油畫 2007年

如此大尺幅的畫面本身就會對觀者的視覺造成沖擊，觀看者在觀看時不能一眼將畫面盡收眼內，所以視線會隨著大樹的局部游歷觀看；而這整張畫組合起來是整棵的大樹，而穿插交疊的樹干和小樹丫橫跨了許多的小畫面，這樣的畫面視角的組合方式，也體現出了霍克尼的藝術觀：“所有的照片都存在一個共同的問題，那就是無法體現時間。”所以霍克尼在《靠近瓦爾特的大樹》中，用各個方向的小畫面融合而成一個整體的畫面，這種重疊又略微錯位的表現手法，記錄下了客觀對象在不同時間里的靜止狀態，從而在畫面當中呈現出了流動的時間的概念。

這樣將畫面分隔成疊片相加的繪畫方式實際上就是在疊加時間的切片，霍克尼是在不同時間點描繪同一個客觀物象的不同局部，最終再通過疊加完成了整體畫面。但是因為哪怕是同一個客觀對象，在不同的時間當中也會呈現出不同的特征，當許多的這樣的時間切片疊加在一起組成整體畫面之后，便會將對象隨著時間的變化而發生的變化呈現出來，因此，畫面中的對象由靜止的瞬間轉變成為發生著的過程。

三、可以被感知的日常生活

“霍克尼的許多作品是從美國人的現實生活中提取的素材，并滿懷激情地描繪這一切?！?正如霍克尼自己所說：“如何讓一件事物表現得更有生命力？我認為那應該是——忠于生活！”

圖7 大衛·霍克尼 彼得從尼克的泳池里出來 布面丙烯 1966年

圖8 大衛霍克尼在泰勒泳池旁拍攝的寶麗來照片

圖9 大衛·霍克尼 一個更大的水花（局部）242.5cm×243.9cm 布面丙烯 1967年

出生于天氣陰郁的英國的霍克尼在移居到美國之后，將對于陽光和海灘的喜愛帶入作品當中，創作了一系列關于泳池的畫作，例如1966年所作的《彼得從尼克的泳池里出來》（Peter Getting out of Nick's Pool）（圖7）、1967年的《一個更大的水花》（A Bigger Splash）（圖9）。在一段時間內，對于南加州享樂主義生活的描繪甚至成了霍克尼的代名詞，但是由于害怕對自己的重復，霍克尼決定不再繼續這類題材。但是，泰勒家的泳池時常變化的景象對于霍克尼來說難以抗拒?；艨四釋⒆约旱挠洃浫谌肓Ⅲw主義和中國卷軸畫的觀看方式當中，開始在《Paper Pool》系列作品（圖10）當中呈現包含了自己記憶的多緯度的視覺時空。

這一系列的作品是基于霍克尼不斷積累對于泳池在不同時間、不同視角下，所呈現出來的多層次的結構的視覺證據（圖8）。西方傳統繪畫多呈現的是客觀物象在一瞬間凝結的形態，換言之，是一個時空點上的視覺呈現；而霍克尼則是借助了攝影的技術手段，在作品當中呈現的是可供觀者移動觀察的一段時間和空間的呈現。這樣糅合了創作者自身的記憶、時間和空間的概念的畫面的表現方式，增加了畫面的真實感，使得觀者在觀看畫面的時候，能夠根據藝術家營造出的時空鏡像，構建出一個屬于自己日常生活的感官世界。

結語

圖10 Paper Pool系列

縱觀霍克尼的藝術歷程，可以看出，從相機到iPad，霍克尼對于各類科技產物在繪畫中的應用是來者不拒，但是任何科技的產物在霍克尼的手中都是工具，是霍克尼在操作機器而不是工具控制了霍克尼?；艨四釃L試著用不同的媒材顛覆傳統繪畫當中單眼靜止的觀察方法與呈現方式，用一個個局部的圖像片段創造出了畫面當中新的時空概念，而其畫面中多維度的時空概念，可以讓觀者在他所創造的客觀物象的鏡像世界中通過自己的聯想，再創造出一個獨屬于自己的時間與空間的融合。

注釋

1.邁克爾·伯德：《100個改變藝術的偉大觀念》，曹陽等譯，北京：中國攝影出版社，2013，第142頁。

2.同上。

3.吳小燕：《科技與藝術的和諧——大衛·霍克尼的藝術》，碩士學位論文，海南師范大學，2017，第11頁。

4.J.J.吉布森：《視覺范圍和視覺世界》，《心理學評論》LIX，1952，第146頁。

5.蘇珊·桑塔格：《論攝影》，黃燦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第77頁。

6.畢振杰：《對大衛·霍克尼多樣性藝術表現形式的探究》，《美術大觀》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