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慶
《語言、空間與藝術》,趙奎英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長時間以來,趙奎英教授一直致力于語言學、語言哲學與詩學、美學的交叉研究,開辟了一個語言詩學、美學研究領域,先后出版了《混沌的秩序》(2003)、《中西語言詩學基本問題研究》(2009)兩部著作。近10年來,趙奎英的語言詩學、美學研究出現了兩個重要轉變或拓展:一是從一般語言學、語言哲學與詩學、美學的交叉研究向生態語言學與生態詩學、美學的交叉研究拓展,出版了《生態語言觀與生態詩學、美學的語言哲學基礎建構》(2017)一書;二是從語言詩學、美學領域向語言學、符號學藝術理論拓展,出版了《語言、空間與藝術》(2018)一著。該書起始于語言學與詩學研究,歷經語言與空間研究、空間與藝術研究,逐漸拓展到語言哲學和符號學的當代藝術理論研究領域。同時,該書還與上部著作相配合,通過對過去時代主要語言哲學、詩學、美學的批判與反思,凸顯了生態審美精神,使人們看到了一種新時代生態語言美學和藝術理論誕生的可能性。
一、生態語言美學的起點:審美修辭
修辭,當它不僅僅被看作一種運用語詞的技術,而且被看作一種語言的本性時,它就上升為一個語言哲學概念。如果我們要建立一種語言美學的話,那么廣義上的語言修辭必將成為其重要范疇。這或許是《語言、空間與藝術》一書把修辭理論的梳理和批判放在重要位置的緣由。該書通過對西方語言哲學的發展進行系統梳理指出,語言是“藝術的”還是“邏輯的”這一問題,從表面上看是由西方18世紀的哲學家們提出來的,但實際上卻可以追溯到更古遠的時代。因為在這一問題之前還存在著一個更基礎的問題,即名與實、詞與物之問的聯系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在西方,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大致有三條脈絡和路徑,或稱三大源流。其一,自然論的語言觀。詞物對應論是自然論語言觀的主要理論表現形態,它認為詞與物之間的關系是自然形成的對應關系,這種對應關系中包含了神秘主義的必然性。其二,約定論的語言觀。這種語言觀在古希臘時期的代表是亞里士多德,不過,真正徹底打破詞與物天然對應神話的是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索緒爾提出,那種認為詞與物之間存在著自然或天然對應關系的語言觀,是人們對于語言的錯誤幻覺,語言學的首要任務在于以“符號任意性”原則打破這種幻覺。其三,折中論的語言觀。維柯的語言觀可以看作這種折中論的語言觀。維柯提出“智慧就叫作神所啟示的關于永恒事物的科學知識”,就是說人類的一切智慧形式表現于人而根源于神,作為展現人類智慧的語言形式可以有大的區別與不同,但卻有一個共同的根源——神。維柯在語言的本質認識上將自然性、人為性和神性進行折中與調和的立場影響巨大。在維柯之后,一些語言哲學家即使認為語言符號是人為約定的,也往往不再否認在這種約定中隱含著與主體的自然本質相聯系的自然根源。
該書對西方語言哲學的梳理并非出于語言哲學史目的,而是闡明“修辭”這一普遍語言行為的生態存在論意義。該書指出,西方語言本體論對克服工具論語言觀的消極影響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但它過分強調語言的獨立自主性,切斷了語言與現實世界、主體意識以及表達對象的聯系,必然會走向空洞孤立,失落飄零。在這種情況下,有必要彰顯語言把“詞與詞”與“詞與物”結合起來的良好修辭特性,消解哲學話語與文學話語、文學話語與一切非文學話語的界限。特別是加強對文學語言的文化研究,突出文學語言展現人類生存境況和折射著人的深層心理的功能,凸顯文學語言是一種從泥土中長出來的有根語言的生態特征,從而也能夠在語言與存在、語言與心理等的復雜關系中認識語言,最重要的是從人類宏闊的文化實踐視野來認識和研究語言的創造、建構和使用。
二、生態語言美學的目標:天地之境
《語言、空間與藝術》一書認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語言的觀念主要體現在“名”這一概念中。但名既是一個語言學概念,也是一個政治、倫理學概念。名作為語言的形式和功能都應該在這一語境中來理解。名的功能首先被確認為“名一分”。這個“名一分”大致上分為三類:一是認識論意義上的區別功能;二是政治倫理意義上的描述與毀譽功能;三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有無判斷功能和顯隱功能。這三種“名一分”觀都不認為語言的起源是完全任意和偶然的,主宰天地間萬物“名一分”的是至高無上又無處不在的“道”,沒有了“道”的支撐,
“名一分”則既無存在的可能,也無存在的必要。因此,可以說,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言觀中存在著一個由“道一名一分”建構起來的語言哲學的邏輯層次。
在對中國傳統語言觀的理論邏輯進行分析概括的基礎上,該書又對這種語言觀的實踐體系進行了闡述。認為西方的語音中心主義十分重視言語的純物質性的聲音,但歸根結底是崇拜隱藏在聲音背后的理性和邏輯。中國古人所說作為語言實踐形式的“言”也有與之類似之處,聲音的價值并沒有被忽視,“言”背后的終極價值“道”也得到了充分肯定,這在“文”上體現得更為突出。“文”的起點是形象,不過這個形象不是一個簡單的物象,而是作為道心、道意載體的形象。因此,如果從文字文化上看,中國傳統的語言實踐遵循的是一種“道一文”實踐原則。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該書并沒有滿足于對有關傳統觀念或共識的說明,而是進一步闡明由于“文”以通過“象”顯現“道”作為自塑法則,又以“道”教化天下作為價值旨歸,因而可以把“文”看作是由“道一象一教”建構起來的三維之“文”。在此基礎上,該書指出中國古代以“道一象一教”為基礎的“大詩學”文化孕育出一種存在于“文”(象)又超越“文”(象)的審美理想和范型——天地之境。
依己拙見,
《語言、空問與藝術》一書闡述中國傳統文化“大詩學”特征的基本意向,在于突出通過語言塑造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美學意境對于人類詩意棲居的存在論意義,強調意境或道境就其本質而言都具有生態文化意蘊,如果沒有強烈生態審美精神的灌注,作者也難以揭示語言與人類的審美生存的深刻聯系。
三、生態語言美學的坐標:共生時空
宇宙意識的時間化與空間化特征是趙奎英進行語言與文化美學和藝術理論研究的重要切入點和基本議題,早在2000年,趙奎英就發表過中國古代時間意識空間方面的文章;于2003年出版《混沌的秩序》一書中,則探討過漢語言文字的空間化問題。《語言、空間與藝術》一書延續著對這一問題的探索,但把研究重點轉向了西方文化,特別是20世紀以來的西方語言哲學所表現出來的時間意識,認為西方傳統的語言觀是一種秉承“詞語高于形象,耳朵高于眼睛,聲音高于文字”理念的時間化語言觀,文藝理論相應地也成為一種注重理性邏輯本原與音韻感性形式的“時間化詩學”。但這種情況在20世紀發生了巨大變化,以德里達、福柯和海德格爾為代表的一批哲學家引導了詩學文化的空間化轉向。
在語言研究方面,德里達完成了把視與聽結合起來的文字學轉向,其所具有的理論意義在于指明只有遵循多元共生思維,人們才能夠看到各種文化現象的豐富性,并自覺地維護和從根本上恢復人自身存在的完整性,致力于更好地實現人與人、人與天地萬物的和諧共生。福柯從譜系學和考古學角度以地理學空間化術語開創了新的歷史研究方法。福柯歷史研究的空間化轉向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社會生活和文化關系的轉向,在當代社會生活和文化關系中,空間關系總體上優先于時間關系,人們對世界的體驗既是通過時間展開的生命的長度,更是由點的連接及其與自身的糾結所形成的網狀物,這也正促成了他返歸事物本身的空間化寫作的轉向。海德格爾后期哲學從關注此在的“時間性”展開過程,到關注人在天、地、神、人四重整體中的詩意棲居,顯示出清晰的從“此在生存論”轉向“大道存在論”的軌跡。
與《混沌的秩序》相應和,《語言、空間與藝術》通過對中國古代宇宙意識、當代西方的存在論意識的對比性研究,表明以空間化為主導的時空意識和世界觀、宇宙觀更有利于反對專制的、獨斷的和獨白型話語,更有利于人類創造天地神人四重整體中的生態審美語言,以空間化為主軸的“時一空”坐標才是適合建構生態語言美學的坐標。這種表述可以肯定是近年來有關“時一空”審美研究方面頗具創新性的一家之言。
四、生態語言美學研究的拓展:生態符號學藝術觀
從生態現象學存在論的角度,對藝術符號的本質與特征進行探討,是趙奎英語言詩學、美學研究的重要的拓展。該書對當代西方兩大符號學理論——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符號學與皮爾斯的邏輯學符號學進行了批判反思,認為它們對于符號學研究的基礎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不能很好地解釋藝術符號的本質與意義,不能很好地闡明藝術符號與物、與自然的關系。索緒爾語言學以對語言符號的任意性和差別性的強調,打破了西方傳統語言哲學觀念中的“詞物對應論”,導致了詞與物的分離與終極意義的消解,其對語言系統強制性規則的強調突出了“語言控制人”的一面,解構了作為個體的人的作用。
索緒爾語言學的這種語言符號觀有助于使文學藝術從政治、倫理的控制下掙脫出來,獲得獨立與解放,并有力地促成了文藝研究的“向內轉”,但是也強化了文藝脫離現實的傾向,加速了文藝理論的形式主義化。皮爾斯符號學本質上是一種再現論符號學,仍然把符號視作不在場者的代替者,并主要從相似性解釋符號與對象的關系,也無法對藝術符號的本體特征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該書認為,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論符號觀有助于使當今藝術符號學研究突破二者的局限性。海德格爾的符號觀作為一種典型的現象學存在論意義上的符號觀,提出符號的性質是顯示,顯示同時是指涉,指涉則是一種關系,并特別強調符號與生活實踐活動的關系,這種觀念也十分有利于重建藝術活動與生活實踐活動的關聯,讓藝術成為人類實現詩意棲居的重要通道,因為藝術不僅可以拯救和保護藝術作品“呈現物”的物性,而且可以開啟天地神人的四重整體世界。
從作者的學術成就和努力方向上看,創立一種切合當代語言生態實際和能夠對當代人類語言審美創造實踐起到積極推動作用的生態語言美學的條件正在成熟,并提示了一種生態符號學藝術觀的可能性。雖然一個成熟的理論框架的完全建立還有待時日,但《語言、空間與藝術》一書展現了生態語言美學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并對這些問題提出了獨到而深刻的見解,這是十分重要的進展。由此,我們可以有信心地說,建構生態語言美學的曙光已經灑向當代美學的田野。
(責任編輯 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