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浩立
當代和藝術之間,充滿了未知的可能性,而在這一可能性之下,打破限定,正視未知,消除執著,勇于擔當的責任,敢于創新的智慧才是今天當代藝術展覽所需要的新元素和新的生命力。這條看似“無往”的路其實是可以通達生命原初、精神永恒的道路。
藝術是作為一種表現形式還是一個觀念思想,在與它同時代社會發展、文化語境、經濟形勢乃至體制變化都密不可分。而當代藝術在西方,特別是“二戰”之后,藝術家的創作往往出現了尋找精神家園,通向心靈深處路徑的方式。這一種形式很清晰地貼合著宗教思想來表達。到了后期,當代藝術在亞洲的整個情況則更多吸納著西方藝術觀念和哲學思想,另一方面保留著自有的東方美學,特別是在佛教思想中以“禪宗”最為突出。在這個時期佛教思想逐漸融合到了藝術的創作和展覽中。當我們將“佛教”理解為一種覺醒并能了達一切萬有的思想之源和心靈之境,并且成為一種啟發人思考和理解的哲學思維,讓人們從當代藝術展覽中去深層吸收,潛出表達,這樣將當代藝術展覽和佛教思想的共生性和合理性才能夠有效地呈現。
自我懷疑下的尋找出路
隨著現代藝術的發展,工業革命過后,現代人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現代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窘境,成為了藝術的困惑。那個時期畢加索、高更試圖回到原始藝術,回到過去尋找藝術的靈感和啟示,在那些非西方文明中似乎找到了一劑鎮定的藥物。而一些藝術理論家開始對現代藝術的概念和權威性開始批評,因為按照迪基看來,從藝術制度論上,非西方現代意義的工藝品、手工藝甚至巫術也可以成為藝術。雖然這一切沒有完全撼動現代藝術意義上的概念,似乎又提供了一次藝術家、藝術理論家對藝術概念的自我懷疑,以及在藝術產生過程中的重新界定。到后來到了杜尚之后,許多西方藝術家開始從東方禪學中尋找藝術的意義和概念,佛教思想成為那一時期的關注對象。
從佛教哲學性的高度來審視,人在與世界的對照過程中,既沒有偏離理性,也沒有將邏輯思辨的知識看做科學研究。而是一種將理性思辨和心靈覺悟相互圓融互為通達的一個過程。正如索甲仁波切談道:“現代工業社會是一種瘋狂的宗教。我們正在鏟除、毒害、摧毀地球上一切生命系統,我們正在透支我們子孫無法償付的支票……我們的作為,好象我們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代。如果我們不從心理、心靈、見解上做一番徹底地改變,地球將像金星一般地變成焦炭而死亡”。1因此現代藝術的發展和觀念的改變隨著這樣一種藝術家“自我懷疑”的開始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杜尚認為,實現一件藝術品有兩個方面:“在創造性行為中,藝術家從意圖走向實現。”他指出其間“代表藝術家無法充分傳達意圖”的“空缺”,空缺中充滿著觀者的參與,而觀者的認識是一種“嬗變現象”(Phenomenon of transmutation),杜尚將之解釋成為一種固有狀態經歷“體變”2的行為,正如一件藝術品經歷的那樣。藝術家在后來開始走向“觀念”的創造盡力闡釋這一種“體變”的原因。
觀念藝術是20世紀對整部藝術史的貢獻。藝術家馬塞爾·杜尚將藝術定義為“制造”,成為觀念藝術的奠基人。藝術家是怎么樣制造藝術觀念的呢?這來源于一種觀念的形成:藝術既不由藝術家也不由藝術品來定義,而是取決于觀者的想法。這種認識與佛陀的洞見異曲同工:不是外事外物讓人受苦,苦只存在于人的內心。正如T.S.艾略特:“一個藝術家越完美,他內在便會越徹底地分離為一個受苦人和一顆創作心,這顆心也能越發圓熟地吸收并轉化作為其創作之源的激情。”因此藝術不能只通過知識層面和一般常識來理解,而要通過情緒來感知,這似乎是一種自我懷疑后的澄明,試圖從“體變”中重拾出路,能夠把觀念的意圖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明了。而佛教思想中“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這樣一種萬法唯心的思想基礎,對于這個時期,如何來消解內心的痛苦,當代藝術觀念的轉向為今天的藝術尋找到了新的出路。
覺悟的維度
藝術在今天作為“當代”所命名的藝術是否就必須承擔當代的責任?而“當代藝術”按照阿甘本(Giorgio Agamben)關于當代的追問毫無疑問開啟了我們新的認知,對于反省歷史和現實的新視域有新的啟發。他認為:所謂當代就是不合時宜,是一種與自己時代的奇異聯系,它既附著于時代,又與時代保持距離、確切地說,“當代”是通過脫節或時代錯誤而附著于時代的那種關系。阿甘本重新打開了“當代”,意味著古今中西之爭固然可以作為一種反思態度,殊不知這種時空的區隔已經陷入業已陳舊的現代主義敘事框架中。這就導致了今天任何以回歸傳統和反思歷史名義介入藝術創作時,常常就陷入符號化、圖式化窠臼的因由所在。3如此看來當代藝術的展覽吸取佛教思想的某些觀點來作為藝術新的呈現方式也是得體的,佛教思想在今天作為人心靈的一劑良藥是可以療愈些許精神的創傷。那么展覽如何呈現富有精神內涵的話語方式,又如何讓每一個觀眾明白其中的觀念和意圖,這就需要從三個層次來與佛教思想結合。
1.轉化形而上的無限性
在藝術展覽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策展前言,這一部分囊括了這次展覽所有藝術品的精神內核,是一個總括也是一個導覽說明。最忌諱的就是將高深玄妙的問題復雜化,所以面對佛教思想中“形而上”的部分,我們要嘗試著用心穿透時空的永恒性,明白當藝術品與形而上學相轉化,發掘其中蘊含的智慧,讓我們自身去認識精神的最終本質。藝術品要達到精神層面的影響不止要在于它對萬物根本真理的探求,還要吻合于這個世間本來的面目。“藝術并非寄寓于思想而是發端于感受。它是真理的象征,而不是真理的直述。”4在當代藝術展覽過程中深切體會到當藝術的生命力從萬古長空的歷史中不斷洗練后,最終所展示的是一種深刻而寧靜的生命啟示。
2.覺察難以言說的直覺與整體
面對一件藝術品,我們一眼就能知道自己是否喜歡它。因為這是一個由觀念、材料和技藝有機結合的整體,大地情況下這是一種我們個人的感受,而不是像語言分析那樣一點一點地最終達到一個完整的印象。因為語言的感知是一個時間性的過程,而心靈的感受有時候像是一觸即發,在禪宗當中就是“頓悟”。這樣一種頓悟之感,在平常的藝術展覽中似乎很難體會,一是因為當前許多藝術品大多為了觀念而觀念,沒有一個終極的精神啟示,就在一片玄妙的迷幻中制造出似是而非的藝術作品和展覽;二是因為觀者去看藝術展,在直覺產生前的藝術修養不同導致審美直覺的差異性,雖然不可否認人人具有審美感受力,就如同眾生皆有佛性,為達到這個目的,還應該用心覺察,在藝術展的過程中去引導大眾,實現直覺與整體的聯結。
3.佛教與當代藝術的相通性
今天所談的當代藝術展覽中,絕大多數都在于“視覺藝術”這一范疇之中,當然視覺藝術不是精彩絕倫的展示,也不是追求形式美的裝飾或者一些司空見慣的風格樣式化的東西,它是由各種視覺媒介所創作的能作用于人們深層靈魂的作品。任何藝術表達形式都是有其自律性的。在當代藝術展覽中也是如此,這里強調視覺藝術的概念不是要把視覺藝術自身孤立于大的文化藝術,而是在后現代對藝術的泛化后的一種反思,能夠從這樣一種藝術范式中尋找到藝術的自身性,并且將它置身于整個世界的文化之中。對于今天當代藝術來說,藝術自身與人、世界和萬事萬物都生存于一個共生的空間。佛教說“自性自度”5同樣,具體的藝術形式也只有通過認識到白己的真實本性,才能去接近達到精神的本質。只有在不斷的對自性的認識中使得自身獨特的時代價值與自身藝術手段本質中獨一無止的因素相重合,當代藝術的展覽才能獲得自身在當代的價值與生命的歸處。
展覽之路的無往之往
T.S.艾略特說過一句話“欲達未知之境,必經無知之途”,現在想想今天的藝術展覽要實現真正的未知不可解的生命永恒之境,是需要經歷也更需要不斷覺悟的。在2001–2002年,兩位美國女性策展人,杰奎琳·巴斯(Jacquelynn Bass)和瑪麗·簡考伯(Mary Jane Jacob)練手組織了一個藝術項目成為“覺醒:藝術,佛教和覺悟的維度”(Awake:Art,Buddhism,and the Dimensions of Consciousness)。這個項目于舊金山的禪修中心做成了一個人與人的交流活動,在持續兩年時間里,有50個人參加,參加者來自全美各地,其中有藝術家、作家、策展人、教授等。
從這個藝術項目中想到了三點啟示:第一,想通過吸收佛教的思想和精神,通過訓練讓這種精神進入藝術。對于今天的藝術而言,創造一件藝術品似乎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這件藝術品當中能夠留給我們所感受到、覺悟到的生命精神力量卻淹沒在這樣一個藝術市場商業化的氛圍之中。那么藝術不再是創造靜態之物,而是一種用生命活動去體驗的過程。簡考伯:“對藝術家而言,‘實習在當代的運用中有特別的地位,“二戰”之后,藝術家被學院的許多項目越來越認可和接受,藝術作品主要身份被特別擴大,侵蝕到了‘實習領域……而我卻要把‘實習當作一個日常的活動,甚至還要多,當成生活的方式”6在當代藝術展覽中展覽如何實現佛教思想的方式,不僅要在實踐中將佛教思想和展覽相融合,更要親自去體驗,完成佛教精神的實踐與體驗,那么展覽出來的藝術作品和效果才能夠有所影響。
第二,如何去改變藝術展覽的方式。在其想法設置中是要讓藝術進入行為,讓創造的重點成為生命活動。這一點在巴斯看來:“這個藝術活動是一個提供開放心態的場所,讓人去看看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改變,在這個項目中,把策展人,藝術教育工作者和藝術家放一起,給他們時間,給他們思考,給他們互相關懷,這樣意味著感受不同的領域,把自己最好的部分拿出來。”7在深切進入體驗過程,最重要的一點是用心感知和彼此了解,這一個過程在充分了解對方內心上來建構新的藝術創作和策展,那么佛教思想中“菩提心”的升起意味著用慈悲和愛去觀照一切,這一種愛的狀態是無我的,是體諒,是無限的延伸過程。
第三,自然而然地對慣有藝術體制有所改變。這個結果在今天來說意味著藝術展覽和藝術自身的新的生命力。當藝術作品不必當道美術館展示,不必成為一種特定場域的限定客體時,藝術展覽開始走出美術館,后來的大地藝術、行為藝術都在以這樣一種樣態呈現,其目的是要讓藝術家和不同的人群想有共同的任務和目標。在美國,許多前衛藝術家一直在追求不只是在藝術品意義上打破藝術的定義,而且希望在整個藝術體系方式上打破藝術的定義。今天的藝術展覽與美術館之間,策展人和藝術家之間關系的重構,可以形成新的展覽模式和效果,藝術家也不再從屬于策展人的概念之下,策展人也不必再次陷入到限定的作品中作展覽。
談到這里讓我想起中央美術學院劉商英老師在2017年做的一個藝術計劃,10月21日,他的最新個展《生命場-劉商英》在額濟納旗漢代關隘遺址“紅城”拉開帷幕。作為首個使用與現世隔絕開的異域場景作為展覽現場的藝術家個展,《生命場》在已有2000年歷史的紅城遺址展出了畫家三年于沙漠腹地完成的31幅大尺幅繪畫。在這獨特的空間中,策展人將自然和藝術融合起來,在沙漠中作畫,在沙漠中展覽,突破了傳統意義上展覽的限定空間和可控性,將“風景”打破原有意義,看作是神靈的一種啟示,同時藝術家將自己的生命情感和心靈融入到其中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狀態。
《生命場》的展出將成為歷史、現實與藝術再一次匯集,并創造出一個新的時空圖景的獨特見證。法國著名策展人、批評家奧利維耶·卡佩蘭(Olivier Kaeppelin)說道:“正是自然化生的具體,是荒漠中央的戲劇呈現,而劉商英則是為我們拉開大幕的那個人。”8死寂無生氣的胡楊與荒漠在藝術家的畫作中,顯現出另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而一種正在生成的“新的自然”成為對“自然”本身具有啟發性的懷想與一次全新的到達。這樣一種藝術創作和展覽體現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的觀念。在心靈和意識里忘掉經驗,從生命的律動中,尋找自然而然的,不可捉摸的狀態,用一種無心、無為的行動變成一種能量,化有形為無形,天地宇宙和人之間就自然生成了最澄明的“生命場”。
藝術的無往,并非漫無目的地行走,而是打破已經被限定的所有規則、模式和體制后重新的找到通向生命本身的另一條路徑。當代和藝術之間,充滿了未知的可能性,而在這一可能性之下,打破限定,正視未知,消除執著,勇于擔當的責任,敢于創新的智慧才是今天當代藝術展覽所需要的新元素和新的生命力。這條看似“無往”的路其實是可以通達生命原初,精神永恒的道路。
《西藏生死之書》引自 Jose Antonio Lutznberger in the London Sunday Times,Much 1991.
“體變”原指天主教圣餐禮中無酵餅和葡萄酒經祝圣后轉變為耶穌的圣體和圣血,只留下餅和葡萄酒的外形,這里指的是“物質形態屬性的改變”。
阿甘本.裸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33.
[英]克萊夫·貝爾.美學的假設[M].藝術和現代主義.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40.
方力天.佛教哲學[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242.
Jacquelynn Bass & Mary Jane Jacob: Buddha Mind in Contemporary Ar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P166.
Jacquelynn Bass & Mary Jane Jacob: Buddha Mind in Contemporary Ar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P12.
藝術中國:http://art.china.cn/zixun/2017-10/22/content_4004721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