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博
一
以唱歌為樂、放羊為生的穆仁,身材中等偏低,結實而健壯。長在圓腦袋上的粗硬的短頭發里,雖然已經有了不少白頭發,卻依然茂盛。被太陽炙烤了五十來年的圓臉上,散發著黝黑泛紅的光澤和閃爍在光澤里的淳樸的善意。因為光喝酒不抽煙,常年啃羊腿牛肋的牙齒,潔白而堅固。笑瞇瞇的細長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像兩條不愛游動的魚,讓人產生面對綿羊一樣的安全感。
他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叉開兩條腿,躺在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山坡上,看著羊群悠閑地吃草。成群的綿羊,在草地上緩緩地移動,就像天上掉下來的一朵朵白云。而他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駕著白云的神仙,無憂無慮地飛在藍天下、綠草上。偶爾還會變成一條魚,鉆進蜿蜒清澈的河里,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他滿足于產生在這片牧場上的簡單生活,從不喜歡被人打擾,很少有什么東西能勾引他。如果想歡暢地活動一下身體,他就騎上棗紅馬,信馬由韁地往空無人煙的草原深處奔跑。整個人顛簸在馬背上,放浪到極致,像身下有個女人,被馬背帶動的腰胯,節奏分明地前后搖擺,酣暢得動不動就扯起嗓子唱幾曲長調。
他的歌喉非常好,有酥油茶香和羊奶味,能發出靈動鮮活的聲音。那一聲接一聲的調子,別有一番直沖云天的聲勢,仿佛一匹喝了烈酒的草原狼,在空曠的天地間引吭高歌,沒有半點加工性的改變。如同沒有施肥噴藥的草地,散發著濃郁的田野和泥土氣息。能把人心里的所有陰郁,都驅散得干干凈凈。
天馬行空的歌聲,把經常行走在草原上的販羊人巴圖給震得張大嘴巴,一面控制著受到刺激而抿起耳朵、豎起尾巴的黑公馬,一面在草原上尋找聲音的來源,并脫口贊道:“真他娘的走心呀!綿羊又唱歌啦!”
巴圖本名叫金守財。他怕這個意圖過于明顯且簡單庸俗的名字,引起別人的猜忌和戒備,在決定走進草原去做一個販羊人之前,便給自己重新起了個名字叫巴圖。他來自兩百里外的縣城。把鮮美的肥羊肉,賣給城里那些以羊肉為主要食材的餐飲店,是他最拿手的生存之道。自從做起販羊生意,巴圖對擁有牧場和羊群的“綿羊”們,從來就沒客氣過,在他們身上占盡便宜,年復一年地逼著那些“綿羊”,不得不把致富的希望寄托在母羊的繁殖能力上。
巴圖循著歌聲找到穆仁。他看見穆仁兩腳懸垂在馬鐙上,韁繩早已失去了對馬頭的控制,正任由棗紅馬在草尖已經開始發黃的草地上,懶散地行走在彎彎曲曲的河邊的胡楊林里,仰面朝天地唱著悠長的曲調,沉浸在自己的音波中,快活得如同暢游在水波里的魚,更像一頭因交配酣暢而酥爽到骨縫里的叫驢。
巴圖的到來驚動了穆仁胯下的棗紅馬。它停下腳步,警覺地側過頭,緊張地看著巴圖和他騎著的漆黑冷漠的黑公馬。黑公馬曾試圖強暴棗紅馬。雖然沒有成功,被棗紅馬限制在馬蹄的攻擊范圍外,但并沒有改變它對棗紅馬垂涎已久的眼神和貪婪。而騎在它身上的那個一看就不懷好意的巴圖,單憑他那副陰晴難辨的刀條白臉,馬鬃一樣倒向一邊的頭發,善于察言觀色的三角眼,陰沉的鷹鉤鼻子和容易誘人上當的薄嘴唇,就知道他可不是一只綿羊,應該是一匹狼。
棗紅馬的緊張,引起了穆仁的注意。他回頭看見巴圖,立刻高興地說:“是你想跟我喝酒,還是你的馬又想我的馬啦?”巴圖把嘴咧向一邊,笑著說:“我想跟你喝酒,它想跟你的馬親熱,我倆各有各的想法。”穆仁哈哈笑著說:“我跟你喝酒,這不是問題。但我的馬和你的馬,它倆確實不般配。你的馬是見過世面的小伙子。我的馬是沒有出過家門的傻姑娘。傻姑娘不怕吃小伙子的虧,它怕沾花惹草的小伙子忘恩負義,傷害它的心。你的馬跟你一樣,心里的想法太復雜,實在讓人傷腦筋啊!”巴圖聽穆仁說完,拉緊自己的馬韁繩,以免黑公馬跟棗紅馬靠得太近,惹來棗紅馬早已做好準備的馬蹄子,在原地打著轉說:“才幾天沒見面,綿羊說話也會含沙射影啦!”穆仁笑著說:“不是我含沙射影,是你們一人一馬的好品行,早就名聲在外啦。”巴圖忍受著穆仁并無惡意的挖苦說:“我看你這高興勁兒,恐怕是有什么喜事吧?” 穆仁眨眨眼,臉上的神采暗淡下來,扭頭望著遠處的蒙古包說:“當然有喜事,但這喜事卻讓我發愁啊!”巴圖拍了拍馬背上被磨得锃亮的牛皮口袋,向前探著身體說:“你愛喝的悶倒驢,愛吃的燒雞,我這兒都有。咱倆再痛痛快快地喝一場,你說好不好?”穆仁說:“那就喝吧。”

他們把馬拴在樹上,坐在胡楊林的陰涼處,一人一個碗,里面倒上悶倒驢。巴圖扯下一條雞腿遞給穆仁說:“說說你的喜事和愁事吧。”穆仁喝光碗里的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說:“我本來以為,我有個小母牛一樣的老婆烏日娜,有個百靈鳥一樣的女兒格日勒,有這片遼闊的草原和這群溫順的綿羊,還有我自己不喜歡受拘束的靈魂,就有了我想要的一切,不會再有煩惱。可我怎么都沒想到,我的女兒格日勒,用甜美的歌聲打動了南方的神靈,給她發來通知,讓她去深造,將來做個百靈鳥一樣的歌唱家,把草原的深情,獻給可愛的人們。” 巴圖咧開嘴巴,把專門留著長指甲的小手指伸進去,從牙縫里摳出一條沒嚼爛的肉絲,又給眼神迷離的穆仁倒滿一碗酒,故作驚訝地說:“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你怎么還能發愁呢?”穆仁再次望著遠處的蒙古包說:“深造需要好多錢啊!我沒有那么多。如果我拿不出這筆錢,格日勒就只能做一只關在籠子里的百靈鳥。她的肉體永遠都要與綿羊相伴;而她的靈魂,會在天上和我面前,痛苦地飛來飛去。或許她,從此變成一只不再唱歌的啞巴百靈。我會為她感到生不如死。”巴圖干了碗里的酒,將酒碗朝空中一拋,指著穆仁罵道:“你這不長心的綿羊啊!忘了我巴圖是你的朋友嗎?你要錢買酒我沒有。格日勒去當歌唱家,我的錢不就是你的嗎?”
穆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伸出兩只大手拉住巴圖,激動地問:“你能借錢給我?”巴圖說:“我不能借錢給你養綿羊,但我能借錢給你送格日勒去深造。”穆仁忽然站起來,躬身對巴圖說:“你是我愿意用生命報答的恩人。我一輩子都不敢忘記你的恩情。”巴圖拉起穆仁問:“你想借多少錢?”穆仁為難地說:“有十萬就夠了。”巴圖望著遠處的羊群說:“我相信你會還我的,因為我的錢也是借別人的。”穆仁說:“大年三十頭一天,我肯定會還你。”巴圖有些顧慮地說:“這個數目不小啊!你應該知道,十萬元在我手里,每個月至少能販一百只羊。每只羊我至少能掙上二百元。一百只羊就是兩萬元。我現在把錢借給你,到春節還有五個多月。這五個多月,我至少損失十萬元呀!”穆仁滿面愁容地看著圍過來的羊群說:“再過幾個月,我把能賣的羊都賣掉,也就能有十五萬吧。”巴圖一拳擂在牛皮口袋上,拍著胸脯說:“咱們不是朋友嗎?朋友之間是有感情的。我不能把十萬元損失,都算在你身上。你借我十萬,到大年三十頭一天,還我十五萬就行了。我認賠五萬,也要幫你把格日勒,送到南方去當歌唱家!”
穆仁跨上棗紅馬,一邊高興地歡叫著,一邊朝遠處的蒙古包奔去。
不消一支煙的工夫,從蒙古包那面奔過來三匹馬。穆仁把他的老婆烏日娜和他的女兒格日勒,一起帶到巴圖身邊。她們雙膝跪地,躬身對巴圖說:“救苦救難的好人哪!我們永遠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馬頭琴聲在穆仁手上響了起來。烏日娜和格日勒為巴圖跳起了舞蹈。穆仁的琴聲飽含著無限真情,羊群慢慢地圍了過來,白云也停下了腳步。烏日娜的身軀雖然已有些笨拙,但她用靈魂跳出來的舞姿,幻化出滿天霞光。格日勒像剛剛飛出籠子的百靈鳥一樣,從她紅潤的臉龐、明亮的眼睛、飽滿的嘴唇里,流淌出來的美妙的歌聲,像奔流的額爾古納河,將無比的歡樂傳遍了呼倫貝爾大草原。
巴圖喝得很盡興。直到太陽落在地平線上,他才騎著馬,被穆仁一家和那群溫順的綿羊,像大慈大悲的神明一樣,載歌載舞地送進天邊的彩霞里。
二
時間就像無情的流水,帶著我們這些水中游魚一樣的人,疲憊不堪地向前奔忙。一連七天的暴風雪,從臘月二十四,一直肆虐到大年三十晚上。大年初一天剛亮,巴圖在樓下放了一串鞭炮,便來到樓上開始喝酒。他已經惱火兩天了。若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巴圖會去兩百里外找穆仁,追討那十五萬元本金和利息。但這七天百年不遇的暴風雪,降臨得鬼都不敢出門。被困在路上等待救援的汽車,被凍死在室外等待收尸的牛羊,被壞消息嚇得不敢出門的人們,整天都在電視內外,共同感受著這個世界的末日情景。巴圖只好說:“穆仁是只老實的綿羊,不會不守信用的。一定是這場沒完沒了的暴風雪,把他耽誤了。”
果然如此。
接近中午的太陽下,穆仁扛著馬鞍子,搖搖晃晃地走進滿街堆雪的縣城。他挨家挨戶地打聽到巴圖的家。巴圖打開門,當場就嚇得跳了起來。眼前的穆仁已經沒有人樣了。他的兩只眼睛,像灌滿鮮血的紅葡萄,就要從塌陷的眼窩里掉出來了;兩只耳朵被風刮得又紅又腫,凍起了好幾個大水泡;散亂的胡須上,結滿了白花花的冰霜。從他開裂著血口子的嘴巴里,傳出仿佛穿過一口深井的空曠的聲音。他渾身顫抖著慢慢舉起雙手,搖搖欲墜地朝巴圖行了一個躬身禮,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融化在烈火里的冰雪,冒著白氣、發出嘶嘶的響聲,羞愧難當、小心翼翼地顫聲說:“恩人哪!雖然我在路上走了九天,差一口氣沒和棗紅馬一起累死,但我沒有按照對你的承諾,在大年三十頭一天,把錢還給你。我是多么對不起你呀!讓我在后半生,為此承受懲罰吧!”他解開羊皮襖的扣子,將掛在脖子上的一個用哈達捆扎成的包裹取下來,雙手捧到巴圖面前,再次躬身施禮說:“我賣了所有能賣的綿羊,終于湊足了十五萬,總算沒有愧對你對我的恩情啊!”
巴圖接過包裹,順手摸了摸里面的鈔票,臉上洋溢起難以克制的笑容,拉住穆仁的手,往屋里拖著說:“快進來喝酒吧。我想你想得要死啦!”穆仁向后退著說:“這是你們家人團聚的節日,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啦。我得趕快回去,烏日娜和格日勒,一定會以為我已經凍死在路上了。現在可能都哭死好幾回了。”
巴圖回身把錢放進屋里,拿出兩瓶悶倒驢,遞給穆仁說:“帶上這兩瓶酒,路上暖身子。”穆仁眼里閃著淚光說:“你一點都沒責備我,還給我帶上這暖心的酒。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穆仁一輩子都知足啦!”
穆仁又扛起馬鞍子,沿著縣城的街道,步履蹣跚地向遠處走去。巴圖在他身后問:“咱們的百靈鳥格日勒,現在深造得怎么樣啦?”穆仁停下腳步,一點點地回過頭,臉上流著兩行淚,悲憤地說:“她被那些不講良心的人,給騙得好凄慘哪!”巴圖愣了一下,只好用同情的口吻說:“那你趕快回去吧。替我安慰她。”
三
穆仁走遠了。巴圖打著哈欠說:“我該睡個踏踏實實的午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