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凱



集王羲之書刻碑始于唐。自懷仁首開集王字書之先河,在唐至有宋一代掀起一陣集王字熱潮,但因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的名聲太過響亮,以至唐宋期間的許多集王字碑刻并未受到太多關注,其中以宋代的集王字碑刻尤為明顯。
清人葉昌熾《語石》云:“集字始于懷仁,唐以前未聞也。集右軍書者多矣,惟《圣教序》鉤心斗角,天衣無縫。大雅以下,瞠乎其弗及也。”據《宣和書譜》載,唐至宋集王羲之書者就有十八家之多。《宣和書譜》卷十一:“釋行敦,莫祥其世,作行書儀刑羲之筆法……后有集王羲之書一十八家者,行敦乃其一也。”其中唐代集王字碑刻有我們所熟知的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唐元度《集金剛經》、大雅《集興福寺半截碑》、胡英《集嵩岳寺碑》、衛秀《集梁思楚碑》等,集王字的背后是唐代書壇掀起的一股王書熱,自唐太宗推王羲之書為“盡善盡美”的觀點一出,舉朝皆尚羲之書。朱翌《猗覺寮雜記》云:“唐百官志有書學,故唐人無不善書,遠至邊裔,書史里儒,莫不書字有法。至今碑刻可見也,往往勝于今之士大夫,亦由上之所好有以勸誘之。正觀中集王羲之書為一百五十卷,選貴臣子弟有性識者亦召人館,海內向風工書者眾見唐歷。”從中可以看出,唐代尊王現象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由“上之所好、以勸誘之”的官方群體推動的,其中以貴臣子弟為首的上層社會人士居多。
這種現象到北宋大有改變。與唐代相比,宋代雖未有像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那樣的名碑典范,但此一時期北宋仍然出現了不少的集王字碑刻。如宋僧趺望《大宋絳州重修夫子廟碑》《解州鹽池新堰箴》,除了集王字碑刻,還有一些接近于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的碑刻,如白憲書《中岳中天崇圣帝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直接學王字而成的習字碑刻,如僧善懏習王羲之行書《普濟禪院碑》,這些都可反映王羲之書法在北宋時期的接受程度。長期以來,宋代書壇—直被“尚意書風”的觀念所籠罩,凡提及“尚意書風”必以能體現文人氣、書卷氣的尺牘翰札等帖學表現形式為主,所以人們對宋代帖學的關注度遠遠高于碑刻,這也造成了北宋時期碑與帖二者的極大落差。由宋代碑刻中表現出的“集王字”和“習王字”現象,可以考察宋代尚意書風帖學范圍之外的一些書法因素。
一,北宋碑刻中的“集王字”現象
宋代的集王字碑刻與唐代相比,雖然在集字規模與刊刻方面無法與唐代相媲美,其對后世所造成的影響也遠不及懷仁集字那樣深遠,但北宋時期的集王字碑刻數量并不在唐代之下。唐代的集王字是在唐太宗影響下進行的,而集字者如懷仁、唐元度、胡英等人的社會地位相對較高,且有些集字活動也是出于皇帝的許可。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就是其中一例,據《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載:“時弘福寺主圓定及京城僧等,請鐫二序文于金石,藏之寺內,帝可之。后寺僧懷仁乃鳩集王羲之書,鐫于碑石焉。”而宋代碑刻中的集王字則是一種自發性的、不受政權干預的書法現象。
北宋的集王字碑刻除了僧趺望集于天圣八年(1030)的(《大宋絳州重修夫子廟碑》、天圣十年(1032)的《解州鹽池新堰箴》外,還有沙門凈萬集于明道二年(1033)的《玉兔凈居詩刻》、張潔集于元祐三年(1088)的《三清殿記》,以及洪元慎集《右軍越州碑》、王鼎文集《沂州建東岳廟碑》僧懷則集《棲霞寺碑》,有交集《經藏廣福院記》。北宋時期的集王字碑刻數量比之唐代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在集字效果與影響上卻遠不及唐。趙蛹《石墨鐫華》稱僧靜萬集《玉兔凈居詩刻》云:“此晉之玉兔寺,志應請之,張仲尹詩之,靜萬集右軍書之,集書起自文皇圣教,后之興者蔑以加矣,此書尚不及《絳州碑》,僅存形式耳。”而對于《玉兔凈居詩刻》所不及的《大宋絳州重修夫子廟碑》的評價也頗有微詞,《石墨鐫華》卷五云:“《圣教序》蓋唐文皇從右軍墨跡集之,而又獲懷仁善手,故能師法百代,此碑從刻本摹集,僅形似耳,無論不及《圣教》,即以較《吳文斷碑》,又隔一塵矣。”又,孫鑛《書畫跋跋》載王世貞跋:“《絳州夫子廟記》,宋人集右軍書,《圣教序》猶是真跡中集者,此又從序書及它石本摹刻,形似之外,風流都盡矣。”觀《大宋重修夫子廟碑》與《玉兔凈居詩刻》,二者與懷仁所集《圣教序》確有一定差距,無論是章法氣息還是王字風貌均在懷仁所集《圣教序》之下。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并非集刻者粗心,而是時代所限,北宋相比于唐代的王書資源實匱乏。趙構《翰墨志》云:“本朝承五季之后,無復字畫可稱。至太宗皇帝始搜羅法書,備盡求訪。”所以,北宋時的集王字碑刻是在有限的王書資源中進行集字刊刻的,其很多字形是取自懷仁《圣教序》而并非墨跡。這也可以看出此一時期宋人學王書的風氣。如張潔集《三清殿記》,此碑與《圣教序》風格尤為相似,蓋所集字亦出自《圣教序》。張沖說:“(三清殿記)在整體布局和行書風格上,比對《三希堂法帖》中所收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游目帖》《袁生帖》《秋月帖》《都下帖》《二謝帖》及褚遂良、馮承素所臨《蘭亭序帖》,均相似度不高,而與唐懷仁和尚集《圣教序》相比較,二者的書寫風格接近。”
宋代行書碑刻遠較唐代多,蘇軾、米芾等均有多件行書碑刻傳世。從碑刻類型上看,北宋的集王字碑刻多為一些功德、記事、紀念性質的碑刻,且碑刻時間多集中于宋開國一百年內,而此時蘇、黃、米之家未顯。從集字者的角度來看,也反映了王羲之書法在北宋時期的一種普遍接受程度。趺望、靜萬、懷則、有交、張潔、洪元慎等人的社會地位較為普通,宋史無傳或無考,其集王字顯然是一種不受政權干預的自發性行為,同時也體現了王羲之書法在一般社會階層的影響力,王書作為集字首選,正是其書風在北宋被一般社會階層所接受的體現,這與唐代的“上之所好、以勸誘之”的集字現象完全不同。
二、北宋“集王字”碑刻影響下的“習王字”現象
除了純粹直接的集王字碑刻,北宋時期還有一些習王字的碑刻傳世。其中有些在書風面貌上與(《圣教序》較為接近,甚至有些直接署款為“習王羲之書”的碑刻。如立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的《普濟禪院碑》,僧善儁書,碑署款為“京兆府廣慈禪院文學沙門善儁習晉右將軍王羲之書并篆額”。又楊虛己書于景祐三年(1036)的《延慶院舍利塔記》,碑署款為“江陵楊虛己習晉右將軍王羲之書”。
如果說“集王字”碑刻是由唐人開先河并延續至北宋的書法現象,那么“習王字”碑刻是北宋時特有的一種書法現象。集字是將王羲之書作為一種典范、標準,而習字則是有意學習、模仿王書,兩者形式不同,所表現出的效果也是不同的。明人趙崡《石墨鐫華》云:“宋《普濟禪院碑》,碑在汧陽,于侍水永清始獲之。亟稱賞,以為不減《圣教》,余得一紙,觀其書非惟不及《圣教》,抑且不及《隆闡法師碑》,時代為之,非書者責也。為僧善儁署曰‘習晉右將軍王羲之書,其年為大中祥符,此時蘇、黃四家未出,故書雖遜古,猶有唐風。”趙崡將《普濟禪院碑》對比《圣教序》,認為《普濟禪院碑》不僅不如《圣教序》,亦不如《隆闡法師碑》。這本身是沒有疑義的,無論是歷史地位還是對后世影響,即使是刊刻效果,《普濟禪院碑》固然無法與(《圣教序》相提并論。集字是一種對原字的復制刊刻,盡管刊刻時會與原字有一定差別,但基本仍保持原字的精神風貌,其中集刻者的主觀因素相對較少;而習字本身是學習、模仿之意,雖然是有意靠近王書,但是仍然會有習書者的主觀因素參與其中,再加之北宋時期的王書資源相對較少,所以習字碑刻自然無法與集字碑刻相媲美。正如趙崡所說乃“時代為之,非書者責也”。
此一時期除了如善儁、楊虛己署款明確為“習王羲之書”的碑刻之外,還有一些沒有明確表明習王字但與王書風格(尤其是《圣教序》)極為相似的碑刻。如白憲書于大中祥符七年(1014)的《中岳中天崇圣帝碑》,該碑與《圣教序》書風極為相似,碑中如“道、基、微、舉”等字亦與《圣教序》字形極為相似,一些常見王書代表性的字,如“之、于、文、而”等字更是與《圣教序》如出一轍,此均可反映出王羲之書對白憲行書的影響。又有邢守元書于大中祥符九年(1016)的《北岳安天元圣帝碑》、劉太初書于天禧三年(1019)的《中岳醮告文》、周迥書于乾興元年(1022)的《宋門訓》、郭世英書于嘉祐三年(1058)的《移建夫子廟記》、釋覺顯書于元豐二年(1079)的《三祖鏡智禪師信心銘》,與《圣教序》書風也極為相似。高明一說:“《中岳中天崇圣帝碑》《北岳安天元圣帝碑》《中岳醮告文》等石刻,呈現不同的時間、地點、書者,但風格卻相當一致,基本上和北宋‘集王行書大同小異,也是結字規整、筆畫粗細齊一的表現。”以上如白憲、邢守元、劉太初、郭世英、釋覺顯等人,史料雖無法找出他們學王書的直接證據,但從傳世碑刻書風面貌來看,其書必是學王字無疑。此一時期如白憲、劉太初均官至翰林待詔,而宋真宗朝時正流行院體書,故白憲、劉太初習王字也在情理之中。楊億也曾指出習王書在北宋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其《僧善書》云:“近年釋子中多善書者。廬山僧顥彬、茂蔣善王書,關右僧夢貞善柳書,浙東僧元基善顏書,多寫碑石印版皆不下前輩,壽春僧惠崇善王書,又其次。”由此可以看出,王羲之書在北宋時也有集字碑刻的一般階層轉而習字碑刻的士大夫階層,也恰好反映出王書在此一時期的普遍影響。
從這一時期北宋集王字碑刻與習王字碑刻的數量來看,王羲之書依然是行書碑亥0的主流,由此也可反映出北宋時期行書依然是以取法王書為主(詳見下表)。
三、王書在北宋書壇的普遍接受度
由宋代碑刻中的“集王字”現象和“習王字”現象可以看出一般社會階層和士大夫文人階層對王羲之書法的接受度。然從北宋書法發展的大環境來看,王羲之書法的接受群體遠不止士大夫文人階層,王書在北宋時期是被社會普遍接受的。
葉昌熾《語石》云:“宋初正楷行歐、柳書,仁宗以后行顏書。行書則皆守二王之法。”宋初行書皆守“二王”之法的根本原因在于當時所流行的院體書,黃伯思《東觀余論》稱:“《書苑》云:‘唐文皇制《圣教序》,時都城諸釋諉弘福寺懷仁集右軍行書勒石,累年方就,逸少劇跡咸萃其中。今觀碑中字與右軍遺帖所有者,纖微克肖,《書苑》之說信然;然近世翰林侍書輩多學此碑,學弗能至,了無高韻,因自日其書為‘院體。”所謂“院體”,本是唐人對習“集王字”的稱謂。趙宦光《寒山帚談》云:“草書中亦日行楷,如二王諸帖之稍真者十當八九,僧懷仁等所集《圣教》《興福》《孔廟碑》之類,唐人所稱人院體者是也。”宋人延續了唐人的這種說法,亦將習集王碑刻稱之為院體。周越跋王著《草書千字文》稱:“著本臨學右軍行法,而后浸成‘院體,今之書詔者,蓋著之源流。”可以看出,以集王字為代表的院體書法在北宋還有一項特殊的職責——書詔。高明一說:“由于‘院體是用于‘書詔,‘書詔即是奉皇帝的命令所書寫的碑版,皇帝的命令以‘敕來表之。”◎所以以集王字為代表的院體在宋代是一種標準,被官方認可,這在白憲所書的(《中岳崇天圣帝碑》、刑守元書《北岳安天元圣帝碑》、劉太初書《中岳醮告文》中均有體現。
雖然院體作為書詔的標準書體得到官方認可,但也因其取法單一而致不入高格。楊億《置御書院》云:“翰林學士院自五代以來兵難相繼,待詔罕習王書,以院體相傳,字勢輕弱,筆體無法,凡詔令碑刻皆不足觀,太宗留心筆札,即位之后摹求善書許自言于公車。”按楊億所謂“待詔罕習王書,以院體相傳”,當是指宋時以較少見到王書墨跡,故多習唐人集字碑刻,即所謂以院體相傳,又翰林學士習書只是為官方詔令刻碑,所以研習不精。正如黃伯思所謂“學弗能至,了無高韻”。然北宋書壇的一些代表人物如蘇、黃、米也多從王書《圣教》出,亦因院體不入高格,故多不談。劉熙載《藝概》曰:“學《圣教》者致成為院體,起自唐吳通微,至宋孫崇望、白崇矩益貽口實。故蘇、黃論書但稱顏尚書、楊少師,以見與《圣教》別異也。其實顏、楊于《圣教》,如禪之翻案,于佛之心印,取其明離暗合。”又王澍《竹云題跋》云:“《圣教》自有‘院體之目,故有宋一代無稱道者。然蘇、米諸公往往隱用其筆法,而米老尤多。乃其平生絕未嘗一字道及,所謂‘鴛鴦繡了從教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也。”雖然北宋時蘇、黃、米等書家亦多從《圣教》出,但因“院體”之名不入高格多不談其書出于《圣教》,正如劉熙載所謂對于《圣教》是一種“明離暗合的態度,但是蘇、黃、米等諸家取法王書卻是不爭的事實。淳化三年(992)所刊亥0的《淳化閣帖》,其中六、七八卷為王羲之書,以及慶歷年問(1041-1048)《定武蘭亭石刻》的出土也成為王羲之書在北宋書壇被普遍接受的推動因素。
除了院體遺風之外,宋代文學復古和儒學復興以及“追風三代”的國家文化戰略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王書在北宋書壇的地位。北宋時期金石學的興起也是儒學復興在金石學領域的重要體現。梁顥在給宋太宗的上疏中就曾提到:“臣歷觀史籍,唐氏之御天下也,列圣問出,人文闡耀,尚且渴于共治,旁求多彥,設科之選,逾四十等。當時秉筆之士,彬彬翔集,表著所以,左右前后有忠有良導化,原樹治本者。享三百年,得人之由也。五代不競,茲制日論。國家興儒,追風三代。”北宋的“追風三代”是一個整體的國家文化戰略,而體現在文學上則是復古和儒學復興,書法方面的集王字現象亦可視為追風三代文化戰略的一種體現。
宋人對中晚唐書法的批評和對晉人書法的推崇也極大地促進了王書在北宋書壇的普遍接受觀念。“晉人尚韻”到“宋人尚意”書風觀念的內在邏輯也是北宋書壇推崇王書的關鍵因素。
四、結語
自宋四家出,宋代書法就一直被冠以尚意書風的旗幟,以帖為主要表現形式的文人行草書成了宋代書法的代表。相比之下,宋代碑刻就顯得無足輕重,給人造成一種宋代沒有名碑甚至“無碑”的錯覺。清人葉昌熾亦曾感嘆“宋元碑刻難得”。北宋碑刻中的“集王字”和“習王字”現象,不僅促進了王書的傳播,更促進了宋代行書的普及。
(作者單位: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