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航
貧困問題,古已有之。在人類文明演進到如今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反貧困問題不僅沒有得到有效根治,反而呈現出越演越烈的趨勢。跨入21 世紀以來,信息技術迅猛發展,媒介生態急速改變,人類正式邁入信息知識時代,一種新型貧困——信息貧困(information poverty)正在成為阻礙人類高質量發展的絆腳石而被學界所重視。然而,無論是從早期研究中的信息窮人(the information poor)或是信息富人(the information rich)的界定,還是到后來的知識鴻溝(knowledge gap)、數字鴻溝(Digital Divide,亦稱信息鴻溝)等關于信息貧困的討論,其概念在內涵及外延方面均大同小異,不外如是。因此,有必要尋找一個新的合理的邏輯起點來重新解構信息貧困問題,將其整體納入到新的理論體系中去重構信息貧困生態的發生和演變,尋求信息貧困進一步的研究空間,為消除信息貧困提供行之有效的對策性建議。
早在2001 年的時候,國內學者胡鋼鞍就基于阿瑪蒂亞·森[1]對貧困的定義提出了“知識貧困”[2]的概念,到了2009 年,胡鋼鞍敏銳的洞察到信息發展的快速形勢,進一步將知識貧困的內涵進行了擴充,提出了“信息貧困”[3]的概念。而后的10年里,國內關于信息貧困的研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結合近10 年間關于信息貧困研究的部分文獻,將其涉及的基礎概念和表現維度簡單梳理如下:
1)以ICT 基礎設備為主的客體因素研究。主要表現為自然地理條件的限制、基礎設施投入的不完善、信息資源配置失衡等方面,如張月琴[4]、劉雁[5]、丁建軍[6]等。
2)以主體信息素質為主的個體因素研究。主要表現為個體在信息意識的淡化、信息能力的欠缺、信息需求和表達的差距等方面,如李玉華[7]、李愛華[8]、李智勇[9]等。
3)以理論切入視角不同的形成機理研究。主要表現為信息有效需要、小世界情境理論、信息資本等不同視角方面,如胡軍[10]、張月琴[11]、鄭素俠[12]等。
綜合來看,大部分學者對信息貧困的探討都更多的傾向于分開對其進行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的研究,但也有不同的學者另辟蹊徑,從社會情境性因素出發對信息貧困進行闡釋,這種單維的研究方法盡管大行其道,但也不乏批評的聲音存在,如Van Dijk[13]就曾批評說它無法反應信息貧困的真實狀態。正因研究視角的多元化帶來了歸因偏頗問題,于良芝[14]等人在剖析了信息不平等理論的主要分歧和局限性后,呼吁相關研究應該更多的采用整體性思路,同時考慮結構性因素和能動性因素如何相互影響并共同決定信息不平等和信息貧困現象,即從個人與社會、結構和主體能動性、客觀與主觀的交互作用中,探尋現象的根源,并預言整體性研究思路必將在未來成為信息社會問題研究領域中的一個趨向。有鑒于此,于良芝運用整體性思路對當代社會信息貧困和信息不平等現象進行考察后,正式提出了信息貧困領域“個人信息世界”[15]的概念,同時闡釋了個人信息世界是個人作為信息主體(information agent)的活動領域,其狀態主要由內容、動力和邊界三大要素界定,該理論同時考慮主客觀因素及其對信息主體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為信息不平等概念的界定以及信息貧困的發生都提供了較好的解釋力。
然而,即便理論研究豐富如此,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在結合相關理論去解釋生活中復雜的問題時仍然捉襟見肘,顧此失彼。例如一個理論豐富的農業專業研究生和一個擁有多年實際農作物種植經驗的農民相比,在農作物種植方面,農業專業研究生并不一定就可以在種植效率上勝過經驗豐富的農民,誠然,大部分人都會認為農業專業研究生學識淵博,處于信息“富裕”的狀態,而農民則受制于各種限制而相對信息貧困,但對比現實的結果來看,農民似乎并不顯得那么信息貧困,至少在農業方面農民就不一定處于信息貧困的狀態。又比如當前精準扶貧工作向縱深推進,農村地區基礎設施建設更加完善,資源配置更加強化,但結構性因素的大幅改善并沒有使廣大的農民群眾真正擺脫信息貧困的狀態,農村地區的信息貧困問題依然嚴峻,在完成精準扶貧的任務之后,如何在鄉村振興上采取更好的方法推進信息扶貧,解決信息貧困又成為了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道難題。再比如受限于所處的時代,一些未曾讀過書的農民卻能夠克服信息設施不足和文化水平不高的劣勢,有效地獲取和利用信息資源,而更多的擁有更好的條件的人卻對之視而不見,我們就會發現,信息貧困不是一個可以簡而話之的問題,信息本身的二重性導致一些復雜的現實問題無法用現有理論進行有效的解釋,在結構與能動性之間,尚存一條還未跨越的理論鴻溝,需要我們去修補和完善。
因此,鑒于以上背景,結合前述問題,將現有研究成果及相關理論概念進行歸納整合,并根據筆者兩年多(2017 年至2019 年筆者曾作為大學生村官在深度貧困村工作兩年,其時全村人口總量為661 戶2 487 人,含貧困戶328 戶960 人,因每年動態調整,數據略有差異,可忽略不計)來和基層群眾共同摸爬滾打的駐村工作經驗,得益于學者于良芝所提出的信息貧困領域的“個人信息世界”理論的啟發,創造性的提出“個人信息世界”“個人感官世界”“個人生活世界”的概念,并以此探討“三重世界”所含領域的內容,構建信息貧困的形成機理新模型。
在正式討論“三重世界”概念之前,我們首先來了解一位世界著名的英國哲學家——卡爾·波普爾(Popper,K.R)和他所提出的關于“三個世界”劃分的思想,三個世界劃分理論作為一個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知識哲學體系,改變了之前人們習慣于將世界劃分為非彼即此的兩個部分的認識,即從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劃分到三個世界的劃分,三個世界的劃分指物理的對象和狀態的世界、意識形態和各種主觀的世界、思想客體的觀念世界,簡單的理解就是客觀物質世界、客觀精神世界和主觀精神世界。此外,在哲學的另一領域,哈貝馬斯繼承了胡塞爾的“生活世界”[16]理論思想并使之更加完善,寄希望于該理論能夠達到文化傳統、社會秩序和個人認同的均衡發展。結合三個世界劃分理論和生活世界理論等不同領域的學術概念,對本文所述的信息貧困領域的三重世界進行闡述和展開。
個人生活世界指信息主體活動所存在的客觀空間世界,包括與信息主體切身利益相關的生存的世界和不以信息主體個人意志轉移的外部世界等。其中,與信息主體切身利益相關的生存的世界為宏觀上有史以來形成的物質世界(如地理位置、險峻的地貌、山川河流等),不易改變,亦是生活所依存,也是眾多信息貧困研究者關注較多的單維因素,如武陵山區和平原地區相比,武陵山區因其地勢險要,交通多有不便,對外交流貧乏,自然而然導致了信息貧困。在已有導致信息貧困原因的客體因素研究中,此類研究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不以信息主體個人意志轉移的外部世界為群體社會在經濟條件、社會規范、政策法規等方面對信息主體所帶來的被動性世界(如基礎設施建設、信息資源的配置等),群體社會因其強大的組織力、號召力和領導力,實現了對信息主體在資源獲取和使用等各方面的“統治”,對比之下,精準扶貧工作推進過程中,將以公路建設為主的基礎設施建設放在首要位置,正是為了解決不以信息主體個人意志轉移的外部世界所帶來的信息貧困問題,此舉致力于改善信息傳播不暢的弊端,推進信息扶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現代社會所擁有的科學技術條件下,不以信息主體個人意志轉移的外部世界所造成的信息貧困,其貧困程度完全不亞于與信息主體切身利益相關的生存的世界所造成的信息貧困。由此可見,在個人生活世界層面,雖都是強調的是信息主體活動所在的外部空間世界,但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前者是自然而成的客觀世界,后者是不以信息個體意志轉移而改造的客觀世界。但對于造成信息個體信息貧困的結構因素來說,二者差別不大,因此,個人生活世界成為了信息貧困的邊界之一。
個人感官世界指信息主體經驗直觀可感的世界,即實踐的世界。在人類上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每個信息個體都在進行信息的感知、搜尋、甄別、利用和汲取效用,從而掌握一定的認知技能并將之用于信息體驗的提高和經歷的改善,更有甚者能夠將其信息體驗和經歷加以凝練總結,實現個人感官世界的“符號化”。個人感官世界強調信息主體從信息源獲得的信息體驗和經歷,即參與式獲得,也就是實踐,如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在長期的勞作中總結出二十四節氣歌用于指導農業生產和萬物之變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個人感官世界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信息主體的天賦,即個人意識、智識水平等,某些時候也可以通過外界環境的強調而有所提高,前者處于無意識信息實踐,即信息主體不以信息的獲取和利用為目的,通過偶發信息獲得信息實踐,后者則指信息個體為了實現某個信息目標、解決某個具體問題而專門開展的信息活動,此時信息個體對信息內容具有較高的敏銳度和關注度,也稱之為目的性信息實踐[15]。無意識信息實踐和目的性信息實踐均可以通過信息個體的感官接觸來提高信息儲備,但目的性信息實踐顯然更為重要,人類學習即是一種有目的性的信息實踐。如前文所述的,即使同樣都是未曾讀過書的農民,但個體之間的天賦差距導致了天賦較好的農民在信息的獲取意識和能力上始終技高一籌,這種無意識的信息實踐使得結果對比顯而易見。而對于一個從事農業生產的個體來說,所處的個體環境促使他不斷的、有針對性的去進行與農業生產有關的信息體驗,感知并利用在實踐體驗過程中所汲取的技能信息,以便更好的進行農業生產,提高生產質量。因此,即便一個沒有多少智力和知識水平的個體,也能夠通過個人感官世界的參與式體驗來提高個人的信息積累和信息價值,擺脫真正意義上的信息貧困。
個人信息世界指符號化的觀點和理論的世界,包括識別與概定能力、分析和解決能力、總結和歸納能力等。在前文分析個人感官世界的內容中,少有的不世之材能夠將其信息體驗和經歷加以凝練總結,實現個人感官世界信息獲得的“符號化”,“符號化”的過程及信息實踐的結果大致體現出個人信息世界的內容包含,簡而言之,個人信息世界就是信息個體進行大腦的信息整合和思維活動。從個人感官世界到個人信息世界的跨越,對信息個體而言可以說是一個“質”的飛越,如對于一個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來說,即使他在個人感官世界層面獲得再多的參與式體驗,要想成為一名學識淵博的農業專家都是不可能輕松實現,而一名農業專家因其本身個人信息世界的豐富,跨入個人感官世界層面去進行農業生產技術的指導卻是輕而易舉的,又比如一些個人信息世界不夠豐富的農民,即使如今基礎設施得到極大的改善,也擁有了先進的ICT 設備,但他們并沒有有效的利用到這些設備而在信息獲取和利用上展現出優勢,究其原因就是這些農民作為信息個體,其個人信息世界還很狹窄,無法將外界信息加以整合和轉化,更加談不上利用這些信息資源,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在精準扶貧背景下,電信部門開展的電信扶貧項目,不僅在信號弱的農村地區修建了4G 信號塔,也為該地區的貧困戶送去了4G 智能手機,但貧困戶的信息貧困依然沒有得到有效解決的原因。由此可知,個人信息世界的層次處于個人感官世界和個人生活世界的高階世界,個人感官世界的信息體驗只能通過信息個體的實踐參與獲得,信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傳播交流無法進行或是進行不暢,因而信息體驗不全,但信息個體在個人信息世界層面的交流卻可以進行有效溝通,實現大范圍傳播,其信息體驗完全,因此,真正能夠推動信息貧困大跨越,實現個人乃至人類社會大發展瓶頸的便是尋求個人信息世界的突破,解決“井口”效應。
“三重世界”作為筆者結合自身經歷和借鑒前人研究思路而在信息貧困領域中新提出的概念尚需進一步完善和論證,在“三重世界”的分析框架下,信息個體形成信息貧困致貧機理的構想如圖1 所示。

圖1 信息個體形成信息貧困致貧機理構想圖
“三重世界”的構想綜合考慮了信息貧困致貧原因的結構性因素(包括基礎設施、政策法規、資源分配等)、能動性因素(包括個人天賦、知識狀態等)和社會情境因素,其基本致貧機理為信息個體在個人生活世界只能獲得較少的信息刺激,處于信息貧困的極深程度,隨后信息個體通過參與實踐,獲得個人感官世界的信息資源,通過信息體驗逐漸累積的信息資源在很大程度上減弱了信息貧困的致貧程度,當個人感官世界進一步對信息進行文化賦予,信息體驗和經歷最終以“符號化”的表現手法呈現出信息過程及結果,并且形成能夠指導和發展新的信息成果,信息貧困便極大地弱化,甚至不復存在。反之,雖然個人信息世界的來源是信息個體在個人生活世界通過實踐而總結的個人感官世界的信息體驗,但信息個體的個人信息世界始終無法超越個人生活世界的邊界,就如同我們人類始終在探索宇宙的奧秘來豐富人類的個人信息世界,但始終是處于個人生活世界的宇宙之中,它就像一面鏡子,相互映襯。若真有那么一天,個人信息世界可以超越個人生活世界的邊界,那便真就像科幻電影《超體》演繹的那樣,達到無處不在的境界。
“三重世界”構想提出的個人生活世界、個人感官世界、個人信息世界雖然只有三個層次,但卻在不同層次包含了信息貧困的主客觀因素,同時“三重世界”之間的邊界不是孤立的,不同層次之間的聯系緊密銜接,又體現出其不同因素的交互作用,使之更加接近信息貧困的真實現狀。其次,“三重世界”的提出體現了哲學領域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思想,在分析信息貧困的根源時,從個人生活世界、個人感官世界、個人信息世界逐次深入,解剖入理,在不同時間和空間上凸顯出信息致貧的主要原因和次要原因,并且實現了主次致貧原因之間無縫隙的相互轉化,很好的指導了在面對信息致貧因素時有針對性的采取措施,對癥下藥,解決信息貧困。最后,“三重世界”構想作為筆者思考信息貧困問題而獨自提出的一些見解,有待對其進行進一步的考察和豐富,尤其是數據化的支撐和實證研究要進一步加強,這在下一步的研究中將對這些不足進行完善,使其更具理論性、操作性和指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