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元明
我小時候長住外婆家,7歲上學才回到母親身邊。
我的老家在重慶歇馬鎮的鄉下,離鎮只有三四里路。外婆家要遠一些,還要爬過一道小山崗。崗上有座廟,廟旁邊有株大黃角樹,吊著一口千斤大鐘;鐘聲一響,方圓幾十里都能聽到。山崗的北坡下面就是外婆家。
院子對面是山坡,山坡上去就是大山;院子左邊是層層的梯田,右邊是一順的水田延伸出去。六戶人家同院,五家同宗同姓。那山坡、小路、小河溝和高高的“碉樓”,那房后的茂竹、對面的柏樹、田里的白鶴、溝里的魚蟹——這就是我的童年世界了。
父親在重慶城打工,母親過門后一人住在鄉下,守著三四畝薄田,里里外外,拖兒帶女,很是辛苦,多虧有外婆,母親生產后她來伺候月子,孩子周歲斷奶后,母親送到娘家寄養。
外公身材高大,在哥兒四個中排行老大,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莊稼能手。外婆身材瘦小,一天到晚總是忙碌。雞叫了,她起床做飯,掃地擦桌子。早飯后,洗過碗,她煮豬食,然后大桶小桶地提去喂豬。豬圈有兩處,一處靠灶房,一處要過院壩到院東邊的牛圈屋。一個小腳老太太,提著一大桶豬食,一步一挪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接著,她下地砍菜拔蔥,準備午飯,切豬草,午飯后就打草帽,也叫編草帽,那是可以賣錢的,用來稱鹽打油、買布做衣。夏天中午,外婆經常一邊打草帽,一邊打瞌睡,后背都是汗水。下午仍然是喂豬做飯,晚飯后常常還要推磨,磨麥子、玉米,一切收拾完了,外婆端燈到床邊時,我早已睡著了。
剛斷奶的時候,外婆得把我背在背上才能去干活。等大一點,我就跟在她后邊當“小尾巴”,再大一點就和院子里的小孩玩,可惜就兩三個女娃兒,一碰就哭;長大了就跟對面坡上的男娃兒淘了,摸魚捉蟹、騎牛爬樹、沖鋒打仗,滿山坡地瘋。那是我童年最快活的時光。
記得夏天最緊張,老天說變臉就變臉。烈日當頭,院壩上正曬著谷子,從遠處傳來雷聲,越來越近,突然一聲炸響,地動山搖,烏云飛滾而來,四周頓時一片黑暗,一道耀眼的閃電撕破黑幕,隨之大雨如撒豆,噼噼啪啪像敲鼓點,緊跟著便傾盆潑下——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
外婆在門口一站,儼然一個指揮員,口里就喊一個字:快。女人沖出屋,男人從田間往回奔,院壩上吼聲喊聲響成一片,籮筐扁擔齊飛,男娃兒個個飛進竄出,抓工具,撮谷子,搶完自家的,又幫著搶別人的。等到谷子全進了屋,院壩上的水已浩浩蕩蕩,涌向壩邊,飛流直下。大人們全成落湯雞,光著脊梁的男娃兒,抹去臉上的雨水,喘著大氣,活脫脫一條漢子。
當然,我的主要任務是外婆的通訊兵。早飯、午飯快做好了,外婆就吩咐我去叫干活的外公回來吃飯。我就跑到后邊的坡上,扯著喉嚨朝對面的大山坡高喊,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了回音。有時外公離得太遠,在山坡那邊,叫不答應,坡上就有人替我中轉。那喊聲在山里回蕩,悠遠而綿長。
后來大舅去修水庫,外婆就派我中午送飯。走到工地一看,媽呀,人山人海,螞蟻似的。壩上的大石磙,幾十人喊著號子拉著碾來滾去。上哪兒找啊?我小腦瓜一轉,大舅肯定是跟熟人在一起,只要找到一個熟人,就能問出來,于是一邊走一邊問,還真找著了。大舅好高興,托著一大碗飯,向周圍的伙計們夸耀,這是我二外甥。千頃碧波的甘家橋水庫,完全是成千上萬的農民用肩挑背拉修起來的,當然還有送飯大軍的一份功勞。
一年最熱鬧的就是過年,家家都來親戚,數外婆家的親戚最多,大姑婆一家,幺姑婆一家,一來就要住好幾天。母親父親也要來,最少也要住一兩晚。親戚多,孩子也多,有各種零食吃,還有鞭炮放,打仗捉迷藏。等親戚們走了,外婆就要出門走親戚,我是隨員,拎包開路、上山過橋。直到正月十五,這年才算過完。
冬去春來,燕子飛回來了,飛進了大門屋檐下的窩。花開花落,田里的稻子越長越高。一陣喳喳叫,小燕子一個個出了窩,搖搖擺擺地飛向對面的山坡……
一天,外婆煮了一個雞蛋,把我叫到跟前,一邊看著我吃,一邊說:娃兒啦,你也長大了,該回去上學了……說著扯起衣襟擦眼睛。我停住了吃,望著外婆花白的頭發。我曉得自己太頑皮,盡讓外婆擔心……外婆又說:回去可要乖些啊,好好念書,長大了好有出息……說著又撩起衣襟。
爬上山,走下坡。再見了,我的小伙伴,再見了,柏樹,杏樹,牛兒……我走出去老遠老遠,外婆還站在那里,撩著衣襟兒……
我參軍到青海的第二年,弟弟來信說,外婆去世了。她的墳就埋在對面的山坡上。我是上大學第一年假期,才探親回去給外婆掃墓。我深深地鞠躬——愿大山永遠懷抱這位母親。
算起來,外婆過世幾十年了。但外婆的靈魂依然飄蕩在歇馬鎮這片土地上空,守望著這片的青山綠水。外婆不在了,但故鄉依舊讓我牽掛。沒有外婆的故鄉,它仍然是、永遠是我的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