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的什么茶

陳思呈

不是所有的潮州人都愛喝茶，比如我在鄉下結識的鎮貴叔就不愛喝茶。他說喝了茶肚子容易餓，不好干活，又說“食茶TU康課，食酒TU物配”。在潮州話中，“TU”的意思是耽誤、浪費，“康課”的意思是手里的工作。喝茶浪費時間，耽誤干活;喝酒要找東西下酒，浪費食物。這兩件事一件耗時，一件耗物。

鎮貴叔不愛喝茶，因為他是農民中的工作狂，惜時如金，而工夫茶正是殺時間的最好武器。但鎮貴叔這樣的潮州人千里出一，其他999個潮州人每天都離不開茶。

潮州人愛喝茶，成都人也愛喝茶，但這兩個地方的愛喝茶有所區別。成都人是去茶館喝茶、聊天、嗑瓜子，安逸、享受，那是一種獨立的、完全的休閑時光。在潮州，喝茶不是一種獨立的休閑，而是跟干活纏織在一起的。田頭、工地、車間，上一秒揮汗如雨，下一秒就擺開了茶具。茶對潮州人來說是一個安身立命的東西，沒有茶，沒法活。

所以潮州文化里出現了很多跟茶有關的話。“茶薄人情厚”，這是最著名的一句話。最初，我以為這說的是比較窮苦的人家沒錢買茶葉，只能沖出薄茶，但盡管茶薄，招待客人的那一片心意和濃茶一樣。后來，我悟到了不同的意思。

在潮州還有一個度量時間的尺度，那就是“喝了幾泡茶”。把一蓋甌的茶葉泡的茶水從濃喝到淡，到最后無色無味，必須換掉茶葉，這就是“一泡茶”。如果要形容一個客人來家里的時間，可以說“大概坐了兩泡茶的時間”。客人來訪的時候，是邊聊天邊喝茶的，所以坐了兩泡茶的時間究竟是多長，大家心知肚明。

潮州人還有個說法，就是到別人家里去吵架也要喝茶。這確實不夸張，我還真見識過。那是家里親戚和包工頭的一次談判，談判的內容可謂腥風血雨。房子裝修已經完成，但有諸多不愉快，所以親戚想把原先談好的價錢再往下壓一部分。

在小城生活過的人都清楚，整個小城的人多少有些人情牽絆，這就導致他們雖然真刀真槍地談論利益問題，卻又無法翻臉。既要讓對方知道你的不滿，又得適當展現出圓滑的客套。

我目睹了這場談判。只見親戚不斷讓包工頭喝茶，兩個人喝了一杯又一杯，除了偶爾幾句日常閑聊之外，其他時間基本都在沉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只是兩個老朋友正在飯后無事小坐，像平常的每個晚上一樣。

也不知這樣的對飲過了多久，感覺茶葉換了兩三泡，一個晚上的時間幾乎就這么過去了，關于裝修價錢這個談判的核心問題，他們還是沒有一句話涉及。在旁邊觀看的我著急了，難道一個晚上就這么不了了之？到底他們是沒有勇氣直接談論，還是還沒想好？

正在我暗自著急的時候，親戚突然沒頭沒尾地報出了一個數。他一邊報數，一邊如常地沖茶，仿佛這個數字毫無意義，只在數字后面加了三個字：行不行。

包工頭一邊喝茶，一邊回了一個數字，同樣在這個數字后面加了三個字：行不行。親戚說了一聲：行。

一場刀光劍影的談判就在漫長的三泡茶時間里用這三句話完成了。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20年第2期? ?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