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的快樂

張佳瑋

據說是黑澤明導演的一段經歷：他老來膽囊出了問題，醫生勸誡他莫再吃雞蛋。黑澤明表示：“老夫本來不愛吃雞蛋，但你這么一說，我偏要吃！越吃越香。”也還是黑澤明，據說說過這么一句話：白天吃是為了補充身體，晚上吃是為了補益靈魂。這調調像《大宅門》里陳寶國說的一句話：“不是不叫我干什么嗎？我偏要干什么！”世上還就是有這種快樂——擰著勁的快樂。

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狀態：“我居然起得這么早，那就獎勵自己多賴會兒床吧！”“我居然控制了一天的糖分，好得意，那就來個甜品鼓勵自己吧！”細想來，有種奇妙的幽默感：結果其實一樣嘛，但先抑后揚會更快樂一點。人類真會跟自己開玩笑。

世上還沒有進化論時，許多學者認為人類比動物高貴，就在于人類有理性，有認知。人類看見漂亮的異性、紅燒肉和巧克力，還會稍微矜持一點。這一矜持一壓抑，就是人類比動物厲害的地方了。

眾所周知，人大腦里主司壓抑的是前額葉皮層。它在人類青春期才成熟，所以小孩子往往不善于克制自己的本能。人越成熟，越懂得自我克制——其實是前額葉皮層成熟了，能壓抑了。

壓抑當然是痛苦的。為了中和這種痛苦，人類會想出其他花招來延遲享受。最好的緩解之法莫過于給自己的壓抑提供一個璀璨的前景，而將忍耐與克己當成一種美德也是很常見的。

村上春樹說《桂河大橋》里，屢次被炸了橋又屢次拼命去修建的主角是“為了保持驕傲”。海明威讓老頭圣地亞哥去跟大魚鏖戰不休，最后一無所得，也是為了這個。所以，年長的人往往更能欣賞悲劇，更有耐心，也更能吃那些苦的東西。

從旁觀者角度看，自然覺得人類真能折騰，還能從壓抑中找樂趣。但反過來也能證明，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擁擠的世界中，要活下去，每個人都不知忍了多少呢！

當然，過度壓抑也是不好的。按照兩年前《自然》雜志里科內柳斯·格羅斯先生的說法，小白鼠被欺負多了，也會產生逃避心理。人壓抑久了，難免也會扭曲。所以，一定要給自己些許釋放的空間，時不時給自己一點慰勞。類似于黑澤明那種生了病偏要吃雞蛋，壓抑之下偶爾享受，才最快樂嘛。壓抑本身并不是目的，壓抑短期沖動獲得的快樂才是生活值得過下去的所在。

別太沉迷于壓抑伴生的自豪感，嚴格來說這算是一種認知失調。畢竟我們不是為了吃苦本身而吃苦嘛——苦有什么好吃的呢？

（摘自《看天下》2019年第30期? ?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