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留春蹤

●王繼穎

初春大地萌動，萬象更新，人的一大樂事是出門踏青。

信步至小城北郊的荒野。一截土路，隔開東西兩個巨坑，坑壁陡直，坑深數十米，看下去讓人心驚。東面坑底滲出的地下水，匯成一汪清澈的池塘。塘周圍有積年的蘆葦蒲草，塘里生魚蝦貝類。一條斜斜的坡道兒，從坑邊伸向坑底平地，再一蜿蜒，就到了塘邊。附近的村民，多是老翁，帶著釣具和孫輩幼兒騎車至此。塘里的水什么時候醒來的，他們最清楚。鮮亮的孩子，蹲伏在穩坐的老人旁邊，看一根簡易的釣竿，釣出新鮮和神奇：塘里的小魚，順著釣線游進小桶；水中的白云，被魚鉤甩到天空；魚鱗似的波紋，攀著坑邊楊樹的根脈向上爬，從枝杈鉆出，先變成小犄角，再化作“毛毛蟲”……

坑北面是一座廢棄的磚窯。曾經積年累月的挖土脫坯燒磚，留下兩個駭人的巨坑，也留下不知建在哪里的磚砌房屋，以及坑底塘邊的垂釣之趣，天倫之樂。

時間之水漫過三月，大自然奔向芳菲爛漫的仲春四月天。手機相冊中留存的照片和視頻，電腦文檔中的字句片段，是春天到來的見證，是我尋過春蹤的印痕。

春天是美麗多情的詩人，行吟的蹤跡留于萬象，花是春天最愛的意象。撫今懷古，同為詩人的杜甫，59年的坎坷人生飽經戰爭與病痛之苦，卻日夜不輟筆耕，被保留下來的詩就約1500首，詩中憂國憂民的情懷，如他理想中的“廣廈”，蔭蔽著代代后人。為避安史之亂攜家流寓西南時，在成都浣花溪畔，友人助力建起的一處茅屋，給予了杜甫相對“靜好”的生活。春風送暖，眾芳爭妍。杜甫因花煩惱，怕春歸去，走出茅屋，在花事紛繁的錦江邊散步。伴著東流不返的江水，他時而遠望時而近觀，賞不夠愛不夠，寫下《江畔獨步尋花》七首絕句。江邊錦繡般的“稠花亂蕊”，幽靜竹林綠背景中兩三人家的“紅花映白花”，遙望中少城如彩煙繚繞的“百花”，黃師塔前一株深紅淺紅花朵皆可愛的無主“桃花”，鄰居黃四娘家遮蔽小路壓彎枝條的“千朵萬朵”，悉數開進杜甫的絕句里。最后一首絕句寫：“不是愛花即肯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辈皇俏覑刍◥鄣镁鸵?，只怕花盡時遷老境逼人?；ㄩ_最旺時容易紛紛飄落，嫩蕊啊請你們商量著慢慢地開。無論詩人多么想挽留，錦江邊的花，杜甫生命的花，還是謝了。留存在絕句里的花，卻開成永不凋零的意象，留存了杜甫春日的蹤跡，留存了他對春花的珍惜、對寧靜生活的流連、對美好事物常在的希望，為后人保鮮了唐代的春光。

漢語中的“留”字傳至現代，意義幾乎都是動詞：停止在某一個處所或地位上不動；注意力放在某人或事物上面；不讓別人離開；接受，收容；存留；遺留。觀今懷古，詮釋“留”字的細節多如牛毛，前面所寫，關乎“存留”，關乎“遺留”。

人生如“留”字下面的一畝“田”，種瓜種豆種桃種李，種詩詞書畫種春風暖陽，只要耕耘著，皆不會被辜負。人生如歷史長河中的一季春，只要我們不負生命的春光，心懷美好的希望，勤于實踐生機勃勃的動詞，留下無悔綻放的春蹤，便會有物質的果實或精神的芬芳，保留于現世，或遺留給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