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印象中,馬齒莧是卑賤的草,賤到隨處可見,就連超級植物盲看它一眼,也不會陌生,化成灰也認得出來。就在與它對視的那一剎那,童年氣息撲面而來。
在老家,人們喊它叫“馬細藤”,意思是像螞蟻一樣細微的蔓藤?不知是不是這個意思。但我不這么認為,覺得它豐腴肥嫩,細而不微。沒想到,這株像鄉下野孩子跑遍山野的小草,竟有這么高冷的學名,像老先生精心取的人名,有學究氣。
馬齒莧有腳,像頑童一樣,房前屋后,林間水邊,田埂壟上,沒有它到不了的地方。葉,肥嫩嫩;莖,水靈靈,紅莖配綠葉,像被天才畫家精心調過色一樣,隨便拎起一截莖蔓來,那先鋒味十足的藝術氣息,有咄咄逼人之勢。
馬齒莧刻在人們記憶里的印痕,是色香味俱全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生活在贛東農村,沒見過有人將馬齒莧端上飯桌,但據老人們回憶,很長一段時間,它可是搶手貨,填飽了不少空空洞洞的胃,挽救了不少掙扎在饑餓邊緣的人的命。
時過境遷,馬齒莧成了城里人鐘愛有加的野味。
這么嫩的草,經不住季節的變換,秋來,馬齒莧美人遲暮,盡顯滄桑之味。天高云淡的秋日,馬齒莧一改多汁柔嫩的容顏,柔莖變硬梗,和柴草無異,收進籮筐,甚至都不用晾曬,可以直接丟進灶膛。
記憶里的馬齒莧,與花果無緣,就是遺落在鄉間的一粒微塵,雞不啄,豬不拱,牛不啃。及至年長,始知,世上每一種草都會開花,就連背陰的苔蘚,春夏時節,也學牡丹樣綻放出米粒似的金黃花。
看馬齒莧開花,是搬來新居后第二年的事了。
在我人生第四十三個年頭,我的生活方向來了180度的大轉變,有了獨行俠之風。新居其實是存在數十年的舊小區,以春天桃花開為顯著標志。
來這第二年的暮夏初秋,一個燠熱的黃昏,閑來無事,清理陽臺花盆,發現了一株馬齒莧嫩苗,細細柔柔,弱不禁風的樣子,像個病后初愈的姑娘,讓人心疼。
從細小的一株蔓延成火燒之勢,也就短短半個月,真沒想馬齒莧野蠻生長,其勢驚人,長成時尚青年愛燙的爆炸頭。小時候,對它熟視無睹,人到中年,近距離看它,讓我有意外發現,意外驚喜。
在我家陽臺生活了一個多月后,馬齒莧開花了,一粒一粒,細小的黃花綴滿莖蔓,把肥嫩的小葉片襯得楚楚動人。我才知道馬齒莧會開花,晶瑩透亮,星星點點,有氣吞山河之雄偉。花開數日,萎謝成泥,點點金黃,像夏夜漸漸失明的螢火蟲?;ǖ蛳阒x后,馬齒莧莖不改色,葉不消那可愛的嬰兒肥。
花謝花會開,期待來年,再看小黃花吧。
然而,沒過幾天,看馬齒莧,居然又開花了,那碎碎的黃像是做了一個悠長而不醒的夢。這花真有意思,向冬梅看齊,開二度。人家是花開花謝又一年,它才等不了一年,才隔幾天,就急急慌慌地開二遍花了。
驚喜不斷啊。
大約過了一周,馬齒莧花再謝后,竟三度綻放了,這剎不住車的節奏把我驚呆了,誰說卑賤如斯就不可以有高貴的盛放呢。國色天香,花開花謝幾度秋,卑賤的馬齒莧,花開花凋,收放自如,想開就開,開得更好。
這個夏末秋初,馬齒莧花開得令人眼花繚亂,數天就是人家的一年,花開個沒完沒了。突然耳邊想起一首兒歌來:“一個毽子七八七,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瘪R蘭花一年只在五六月開一次,只有馬齒莧開花可不含糊,花開二十一,整個熱天都見它開了謝,謝了又開。不服不行。
卑賤如斯,馬齒莧毫不在乎人們的眼神,自顧自地盛放生命之黃,也不管花香有無人知,在百花園里,留下花開二十一的動人故事。世上是不是有類似于馬齒莧這樣的人,看似卑微卻永遠高昂起不屈的頭顱,只有良言嘉行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