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草籽

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一個故事就像一根電線桿,桿上有路燈,亮亮堂堂,看得見故事的前后左右。
我的故事之一是喜歡探究父親,尋找父親的路燈。常用的一個便捷辦法就是每到我的一個年齡段上,把父親年齡往回拉31年,看看他與我同齡的那一年有沒有電線桿出現。比如我過40歲生日那年,就會想象父親40歲那年發生過什么故事,面對同樣的事件他會如何處理。其實說是探究父親,不如說是探究父子兩人,拿兩人做個對比。其中的私心是看看我是否在某個方面超過了他,某一盞路燈是否比他的更亮。
去年年初,又有個父子間對比的機會。聽一個戰友說,他們社區開展復轉軍人登記,告我把轉業證找出來,以備不時之需。以前以為轉業證是一個休止符,一個句號,沒啥作用,可是把它從箱子底翻出來,看到我當年的照片,當兵年月的故事便一個一個鉆了出來。原來轉業證就是軍旅故事會的開關。突然想起父親也有一本轉業證,兩個證上的故事有啥同異之處?
父親的轉業證很好找,它被掃描到二哥制作的全家影集中,我們姊妹六個人手一本。兩個轉業證一對比我就來了興趣——原來父親和我都是19歲入伍,兩根電線桿出人意料地站在了一起。
兩證一對比,我的開本小了許多,只比香煙盒大一點兒,里面內容也很簡潔,只有一段文字,大意是1971年1月入伍,擔任油料化驗員(排級)職務,1979年10月轉業,完了。父親的證上則樣樣行行,包括了家庭成員、入伍前老家有多少畝地、幾間房、幾頭牛、立功記錄等,還有簡歷,哪年哪月擔任什么職務。數了一下,工作變動五次,轉業前擔任部隊一制藥廠廠長,副團級。單從職務比,我的轉業證淺薄了許多。但從時代背景比,父親從軍于戰爭年代,變數很多,而我則是在和平時期當兵,按部就班,兩個軍人不可等量齊觀。父親勝出,情理之中。
戰爭年代父親入伍,從老家涇陽縣到延安,怎樣得到的信息,怎樣報名,家人是否送行,一路上有沒有風險,每個月領津貼不,其中的故事我一無所知,從沒聽父親講過。而當年我入伍卻是父親替我報的名,這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似乎不可思議,那年頭參軍入伍是每個青年人的夢想,一個人恨不得一年報兩次名,何須父親出面。
當時我在隴縣下鄉。10月招工、12月征兵都是鎩羽而歸,都受了體檢時血壓高的拖累。12月下旬突然接到家里電報,讓我盡快趕到興平縣。前一年,父親從西安下放到興平縣當了農民,父子身份一樣了。不過父親屬于創新型農民,領著大家搞科學實驗,出了成果,省革委會主任曾來村上出席現場會。1970年底,父親得知縣上征兵消息,先行造訪縣革委會主任。跟省革委會主任一樣,這個主任也是現役軍人。軍人,與接兵部隊接洽想必便捷一些吧。回到村上父親便給我報了名并發了電報。我趕到村上時征兵體檢已于前一天結束,體檢小團隊已經撤離。公社破例給我一張體檢表,那天父親回西安辦事,我心里慌張,擔心血壓又往上冒咋辦。巧的是到了公社衛生院,適逢血壓計壞了,氣囊漏氣——壞運氣不過三,老天終于要開眼了。醫生看我的面色不錯,說,小伙子血壓能有啥問題?給你填個“正常”吧。順便說一句,直到今天,我的血壓始終正常,當年不知為啥一到關鍵時刻便熱血沸騰不停,喝醋壓驚也不行。
一天后拿到入伍通知書,馬不停蹄回隴縣賣糧轉戶口。跟好幾百新兵坐火車趕到西寧部隊,離1971年還有兩天,所以我應該是1970年入伍,只是部隊上把我們稱為“七一年兵”。
一個退伍多年的老兵替兒子報名應征,兒子從農村知識青年變成部隊戰士,我對父親自有感恩之心。我在奶媽家長到5歲,打小敬畏父親,與父親幾乎沒有語言交流,想不到父親能為我當兵操那么多心。想來父親之所以樂見兒子當兵,可能源于他感悟到當兵人生道路的重大轉變吧。父親兄弟三人,哥與弟沒有當兵,他們及他們的子女一輩子都是農民。當兵,對任何人來說應該都是一生的轉折,甚至可能會決定生活的走向。比如我,轉業后結婚,介紹人正是我們部隊一戰友。
拿到轉業證的時候,父親軍齡17年,36歲;我的軍齡9年,28歲。父親的轉業證上寫得明白:孩子6個。我轉業時孑然一身,還沒結婚。從轉業證上照片看,36歲的父親嘴唇抿著,目光深沉,曾經滄桑。我的照片上則是一雙初出茅廬的眼睛,急著想看看轉業后的天地有多大。
對一生而言,父與子的軍齡都不算太長,但在部隊期間所發生的事件卻都具有史詩般意義。父親在部隊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建業,我則經歷了打倒“四人幫”、改革開放。這是宏觀,具體到一個兵,當兵期間的故事同樣可歌可泣、可圈可點。
父親當兵的第九年,胡宗南進攻延安,工廠轉移到山西省。行軍路上,母親把剛出生不久的一對龍鳳雙胞胎分別放在馱筐里,用老鄉的馬馱著,一邊一個,一路匆匆。晚上宿營打開馱筐上的被子一看,男孩、也就是我的二哥體征正常,女孩已經被棉被捂死。父親母親強忍痛苦,第二天擦干淚水繼續行軍。那年父親不到30歲,還是個年輕人,如何會有那么大力氣,挑得起那么沉重的擔子。那天晚上天空必定陰沉,星星月亮以濃云遮面,不忍睜眼。
我當兵的第五年,出差路過西安,給父親帶回兩條前門牌香煙,當時他抽的是海河牌,每天一兩盒。見父親高興,我也壯著膽子抽了一支。當時我臉繃得很緊,心臟咚咚跳,生怕父親反感,訓斥一番。其實我下鄉時就學會了抽煙,只是當著父親的面從來不敢越線,以為年紀輕輕抽煙就是做了錯事,壞了規矩,讓我想不到的是當時父親好像沒有看見,又好像已經看慣,云波詭譎間一張窗戶紙被捅破了,我拿到了抽煙許可證。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一直認為當著父親面抽煙或者喝酒應該算很重大的事件,等于兒子的成人禮,從此可以跟父親平起平坐了。那一刻讓我躊躇滿志,很興奮,也很驕傲。補充一句,我三個哥哥都不抽煙,這一份嘚瑟唯我獨享。
1977年,我轉業的前兩年,父親已調回西安。春節,二姐、三哥同時結婚,我回家探親。一天我的三個戰友來家玩兒,看見樓前喜氣洋洋,猶猶豫豫停下腳步,說你們家有人結婚,我們趕上了,也得湊個份子吧。我趕忙把他們摸口袋的手攔住,說戰友就是自家人,不必客氣,你們來就有助興之功,吃好喝好就是了。吃好了,喝好了,還劃了幾通拳,氣氛相當熱鬧。客人們走后,父親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你戰友來了,有啥表示沒有?我如實答:沒有。父親沒再說啥,轉身干其他事兒去了。過后我聽哥哥說,爸爸說你沒有社會經驗。我為“社會經驗”這四個字糾結了好幾天,如果我收了戰友禮金應該算是有社會經驗吧,可是他們事先并不知道家有婚宴,迎頭撞上,掏一份禮金,應該不是他們的本意,主人不好勉為其難吧?也有周全的做法:當時的禮金少,也就是一人5塊錢左右,如果我替他們交了,父親滿意了,戰友們照樣吃好喝好。可是如果自家人還要作假逢迎,多多少少就有點不厚道的意味了。
以前父親在我眼里高大豪邁,大山一般。從那天起對他有了點兒看法,開始從“人無完人、都有缺點”角度檢索他的過往。還真的找出了幾處不足,比如幾次與母親大吵,母親耳力不好,所以吵架聲響挺大,鄰居都能聽見,每次我都羞愧得無地自容。以父母那種資歷、認知水平來說,如此這般不應該呀。當然每次吵架我都是站在父親一方的,但是仔細斟酌起來,父親也有平時與母親思想溝通較少、情感不細膩之缺點。再比如父親的客人來家拜訪的不少,不論待多長時間,擔任家中主廚的父親從來不留飯。曾經明言:同事間不搞吃吃喝喝的事,他把這條準則堅守了好多年。從好的方面看,是一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清風,從另一方面看,可能也是刻板、缺失關心之霧霾?
兒子開始褒貶父親,兒子便從家里人變成了社會人。可能每個兒子都有這一天,當然每個兒子同樣免不了被自己的兒子所褒貶。猛可發現我的偶像父親變成平常人,我灰心喪氣好多天,抬眼看太陽,也比從前暗淡了許多。其實父親沒變,變的是我的眼光。多年后,我也當了父親,身邊站起來千百個父親,方才漸漸悟出世上父親都堪稱偉大,兒子幾乎都對父親有過崇拜情結,所以父親頭上的光環,也只有兒子才能摘下來。光環褪去,不晃眼睛了,便看得見大山上松柏參天,看得見云霧盤旋,流水潺潺,氣象萬千。
去年以來,面對父親的轉業證,我更多地想起父親,心有不舍,也有淡淡的遺憾——我與父親同齡入伍,人生有相同的經歷,關系比許多對父子又多了一層,但最終卻沒有成為朋友。或許,世事就是這樣,父子結為朋友的不多,多數像我和父親這樣,想著對方,躲著對方,誰也沒有勇氣點燃一堆暖暖的火。
人海茫茫,電桿如林。無數路燈里,有父親的,有我的;有部隊里的,有轉業后的。轉業證上講述的故事意義不凡,退伍后發生的故事也很精彩。以后我還會在某個節點上與父親做個比較,但想在某個路燈亮度上超過父親的念頭已經消散。與父親比較,就只剩下懷念兩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