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曲民歌萬年長

宋婷婷

在陽戲班里長大的孩子

7月17日，夜色朦朧的彭水阿依河景區傳來陣陣熱烈的掌聲。只見燈光匯聚之處，一位衣著襤褸、斜戴帽子的老人，嬉笑著走上舞臺。

“快看，他手里牽了一頭牛！”臺下的孩子們發出驚呼。果然，老人身后跟著一頭牛角鋒利、皮毛濃密的大黑牛。

“這不是電視劇，也不是霧都夜話，更不是生活麻辣燙，這是重慶阿依河嬌阿依藝術團自己編自己演自己的故事。看稀奇看古怪，看大山里的水牛，它都還上臺來……”老人娓娓道來。

笑鬧之間，觀眾們定睛一看：牛肚子下露出兩雙人的腳。原來，這是由人假扮的黑牛。

老人也不怕假牛被識破，依舊在臺上用言語逗樂，并不時做出一些詼諧幽默的動作：“我一看觀眾有這么多，我牽起牛兒就要去上坡。那東坡放了就要去西坡，我牽起牛兒到哪里去呢？我就要到美麗的阿依河去。”

這個節目正是市級非遺項目——彭水玩牛，臺上的老人則是彭水玩牛代表性傳承人肖世平。

彭水自治縣文化館非遺辦相關負責人說，彭水人民自古崇尚牛，生產勞作離不開牛，也將牛視作最忠實的伙伴。隨著歷史的發展，人們以牛為載體、以農耕文化為內涵，將與牛有關的內容搬上舞臺。同時，融合了器樂、舞蹈、三句半、脫口秀等藝術形式，形成了彭水玩牛這一集勞作、生活、娛樂于一體的地方獨創民間藝術。

“表演時需要7到8人配合，兩三人在臺前施展玩牛的本事，其余人在一旁吹嗩吶、敲鑼、擂鼓、打镲。”肖世平說，表演者結合牛的生活、勞動習慣，表現牛耕田、擦癢、下崽、打架、求愛，以及牛主人訓牛、斗牛等情景。

牽牛人背著背簍，里面裝著牛草，用來逗牛。牛在牽牛人的逗弄下，時而發怒、時而撒歡、時而老實。有時候故意將動作做得喜劇夸張，再即興加點脫口秀，讓人忍俊不禁。

彭水玩牛表演在當地早已深入人心。它生動活潑、觀賞性強，展現了人們熱愛勞動、熱愛生命、樂觀向上的品格。同時，其表演語言語句押韻、朗朗上口，常有勸世良言、棄惡警句，能起到勸惡揚善、凝聚和鼓舞人心的作用。

肖世平今年67歲，對這項傳統藝術的熱情依然不減。而早在與臺下觀看表演的孩子們一般大時，他已經跟隨父親四處表演了。

彭水太原，是肖世平土生土長的故鄉。這里地處縣城北部、文化底蘊濃郁，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滋生出藝術的靈氣。

肖世平的祖父肖茂華組建過一個陽戲班子，肖世平從小跟隨祖父學習陽戲表演。陽戲作為一種民間小戲，活躍于我國西南地區。當地若有紅白喜事或者傳統節日，陽戲班子往往受邀前往助興。

“祖父去世后，由我父親接過了陽戲班，總共有七八個成員。很小的時候，我就跟著他們到處演出，并學習斗牛表演。”肖世平說，那時生活艱辛，表演結束能收到幾枚銅錢就很歡喜，更多時候，主家往往以一頓飯作酬勞。

1972年，肖世平到四川廣漢參軍。在部隊里，他跟戰友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山東快書，誰料因此脫穎而出，被選入師文工團。

當時彭水一共去了七八百人，但是只有他和另外兩人被選中。文工團里人才濟濟，愛好文藝的肖世平如魚得水，在唱跳方面都極為擅長。回憶當時，他臉上總會露出自豪的神情。

大約七年后，肖世平回到故里。此時，父親成為一名大隊干部，已不再打理陽戲班。但肖世平決定將藝術之路走下去，于是找到唱川劇折子戲的冉啟凡。

也是此時，他遇到了一生的知己——劉樂天。

伯牙遇子期 高山流水長

勤勞樸實的太原人在長期生產勞作中創造了彭水太原民歌，同時也孕育了許多民歌師傅，比如劉樂天。

劉樂天比肖世平年長一歲，因肖世平的妻子也姓劉，肖世平總愛喊劉樂天“幺哥”。

肖世平說，劉樂天醉心民歌并非偶然，“小時候，家鄉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文化生活貧乏，他跟隨父輩上山干農活時，經常聽到勞作的村民們唱山歌、號子，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與有名的彭水苗族民歌不同，彭水太原民歌以土家族民歌為主，因為太原鎮的土家族人口數量超過了苗族。但是，苗族等其他民族的特質仍然植入到了太原民歌的血液里，因此其內容上、形式上、唱腔上都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肖世平介紹，太原民歌內容極其豐富，有勞動歌、時政歌、儀式歌、哭嫁歌，以及孝歌、酒歌、花文、情歌、歷史歌、兒歌等。在演唱形式上，太原民歌有獨唱、合唱、對唱，可以邊歌邊舞，也可以坐唱，形式多樣;在唱腔風格上，太原民歌節奏感強，婉轉抒情，也不乏粗獷豪放，極易調動情感，富有感染力。而這些，正是劉樂天癡迷太原民歌的原因。

12歲那年，劉樂天拜了當地的民歌師傅劉洋河為師。

剛開始，因為沒有曲譜和歌詞，師傅都是以口相傳，劉樂天很難記住。為了更快地記下歌詞，他將歌詞記在本子上，遇到不認識的字就用符號代替，趁師傅空閑時再請教。完整準確地記錄一首歌，往往要花費兩三天時間。即便如此，劉樂天仍然一門心思撲上去，樂此不疲。

緣分總是妙不可言，有些人注定要相遇。1979年，肖世平和劉樂天同時拜冉啟凡為師。曾經互不相識的二人，從此攜手踏上一段嶄新的藝術旅程。

劉樂天專注太原民歌，肖世平繼續學習民間玩牛表演。雖然內容不同，但兩心如月、志趣相投。“這么多年，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甚至超過了家人，但從來沒有因為一件事情紅過臉、吵過嘴。”在肖世平眼里，劉樂天是個極溫和純良的人。

為了傳承太原民歌，劉樂天真是下了一番苦功。那時為了收集一首完整的民歌，他甚至要跑幾個村組，腳底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有村民不理解這種行為，說他一天不務正業，像瘋子一樣這個村竄到那個村。聽到閑言碎語的劉樂天總是一笑了之，依然癡迷民歌演唱，熱心挖掘整理太原民歌資源。后來，他收集整理了原生態的太原民歌上百首，成了遠近聞名的“歌王”。

別人不理解劉樂天，肖世平卻極懂他，更打心眼兒里佩服他的勤奮和才華。

“烏江河啊烏江河，日日夜夜在唱歌……”至今，肖世平仍會不由自主地唱起摯友生前創作的一些作品。

劉樂天一生中具有代表性的民歌作品不少，比如《齊田大號》《土家溜溜歌》《十繡古人》《勸郎歌》《梳頭打扮一路走》《這山沒的那山高》等。而其中很多作品，實則由肖世平和他共同完成。

“春季里來嘛溜溜，百花溜溜地開喲……比如這首歌唱男女之情的《土家溜溜歌》，作詞作曲都是由我們倆共同完成。”肖世平說，二人譜曲作詞也頗有意思，時常是一人唱了前幾句，另一人就對出了后幾句，“我跟他好得很，默契方面更是沒得說。”

自拜師后，他們便跟隨師傅到處表演，有人邀請就去，有時還是義務演出。雖然有時路途比較遙遠，也沒什么報酬，但因為大家都喜歡干這行，并沒過多計較得失。

人生貴相知，何用金與錢。

肖世平說：“以前劉樂天家的日子過得緊張些，所以但凡有需要花錢的事，我都是沖在前頭，盡量讓他少擔心。”

在年復一年的相處中，肖世平和劉樂天的感情越發深厚。經過在大大小小舞臺上的多年歷練，二人也積攢了一定名氣，開始獨當一面。

1983年，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掛牌成立后，二人組建起全縣第一支民間演繹隊。“隊伍共有七八人，但都不以此為固定職業，只在收到邀請時組隊，主要在縣域內表演。”肖世平說。

2006年，縣民宗委牽頭舉辦“2006·首屆‘嬌阿依民族文化術周”后，他們借太原民歌得到挖掘和恢復之機，組建“太原民歌演唱隊”參與當地表演，結合社會發展對非遺項目進行產業化經營，這支傳承隊伍的收入就變得可觀起來。二人在重慶各地留下越來越多的表演足跡，甚至登上一些國內有名的節目舞臺。

未竟之事，由我幫你完成

憑著一腔熱愛，肖世平和劉樂天都成為各自非遺傳承領域里響當當的人物。彭水玩牛和彭水太原民歌成功申報為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也與二人不遺余力的傳播、傳承密不可分。

1983年，劉樂天參加縣文藝演出獲得二等獎;1995年參加區四級干部會議文藝演出獲得一等獎;2006年參加彭水第一屆“嬌阿依”文藝藝術節，被縣政府授予民歌師傅稱號; 2010年至2014年連續幾年參加彭水春節聯歡晚會;2013年參加中國貴州務川仡佬族旅游節比賽，獲得三等獎。

肖世平也曾多次參加政府和縣文化委舉辦的吹打玩牛表演。2010年參加西部民間吹打玩牛，獲得第三名;2017年參加全國千人王斗牛表演，獲得三等獎。

這些榮譽是對二人付出的認可，一些人慕名而來，學習傳統技藝。劉樂天門下有多位徒弟，其中的佼佼者徐永秀，更是由肖世平幫忙挑選的。

那是2006年，二人得知師傅冉啟凡有個能唱能跳的孫媳婦徐永秀。見徐永秀嗓音清亮、樣貌不錯，肖世平認為她是傳承太原民歌的好苗子。劉樂天一向和他心意相通，便收徐永秀為徒，悉心傳授技藝。

肖世平亦是徒弟眾多，如今常伴左右的徒弟胡章，也是他玩牛表演的搭檔。

自2015年起，肖劉二人受邀長駐景區表演。劉樂天在蚩尤九黎城演唱太原民歌，肖世平則在阿依河景區表演彭水玩牛。二人還時常相約切磋技藝，攜手登臺表演。

這里空氣新鮮、山色空蒙，讓人在忙碌之余，有頤養天年之感。

可是，劉樂天卻病倒了。

最后一年多時間里，劉樂天因病情加重離開蚩尤九黎城回到老家。他自知時日不多，纏綿病榻，心灰意冷。肖世平一有時間便去探望，耐心寬慰。直至去年7月，劉樂天病逝，安葬在太原鎮區陽村老家。

“名義上，我只是彭水玩牛的代表性傳承人。但因打小耳濡目染、擅唱民歌，又和劉樂天一起創作了大量作品。因此在他去世之后，我便深知傳承這兩項非遺項目的重任都落到了我的肩上。”從去年開始，肖世平越發積極地傳承非遺，包括教導劉樂天的徒弟們。

縣文化館非遺辦相關負責人說，目前，肖世平正在申報彭水玩牛的市級代表性傳承人，而徐永秀正在申報彭水太原民歌的市級代表性傳承人。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以心相交，其情久遠。

沒有了劉樂天的肖世平，獨留在阿依河的青山綠水之間，多少顯得有些形單影只。

但生活的忙碌擠占思念的空間，傳承的事務一項接著一項。“我要帶徒傳藝，讓非遺項目傳承發展下去，弘揚優秀民間藝術。”在肖世平心里，這些非遺項目和劉樂天一樣，已經成為了他一生的“知己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