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見
路內
小說家,1973年生,現居上海。著有長篇小說系列“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里》,長篇小說《云中人》《花街往事》《慈悲》,及短篇小說集《十七歲的輕騎兵》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獎年度小說家、春風圖書獎年度白金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人物。
2020年1月,路內的新作《霧行者》出版。他從上海去北京做活動,回來后不久便陷入隔離。如同身陷“霧區”。隔離期間,關于新書的一些談話和討論通過文字進行,即便現在行動已經不受限制,這種交流方式還是延續了下來。
這是一部在前作《云中人》完成時就取好了名字的小說,和路內鐘愛的《2666》一樣,由五個部分構成,人物龐雜、線索交錯、橫穿時空。小說中的人物們穿行于大半個中國的城市、鄉村、開發區,在工廠面對高強度的管理,在外倉實現自愿放逐。文學青年和打工青年的雙重身份令他們的生活有一些虛實相間的浪漫質地,他們經歷不了了之的懸案,出版沒有書號的小說,談論創作、電影和詩,不斷不告而別。故事從2004年講起,前溯到1998年,最后停在2008年奧運會之前,其中許多內容都與路內成為小說家之前的打工經驗相關。2008年,路內的第一本書《少年巴比倫》出版,曾經的文學青年正式過上了碼字為生的日子。
小說中“如霧”的十年已經過去很久。但道路前方究竟是什么,我們仍沒有把握。小說里那個人生經歷與路內有許多重合之處的主人公,在調查外倉管理員失蹤案時第一次見到海霧,他以為霧是會升起而后消散的,而同行者告訴他,“霧沒有消失,只是我們暫時離開了霧區”;很快他還發現,海霧會不斷地涌向陸地。如霧的感受并沒有消散,那十年也可以是以當下為終點的十年,還是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卻不能原地不動,“即使徒勞,或者走反了,也得走”。
Q:疫情爆發后你不怎么出門,對時間的感受有什么變化嗎?
A:時間是很容易消耗的,從冬天到夏天。在家打打電子游戲,看看書。還寫一點小說。感覺也沒什么東西值得寫了。有朋友約吃飯,就出去一趟。疫情以來飯局變少了,以往會推掉一些,現在就全趕上也蹭不了幾頓。很珍惜。每頓吃完都有闊別之感,不知哪一天再相見。也因此,又恢復了二十歲時狂飲的惡習。
Q:《霧行者》整體是現實生活和文學(藝)生活的交錯并行的書寫。但讀起來是前所未有的喪,一方面和當下的情緒非常吻合,因為世界令人絕望和憤怒的程度前所未有,以至于生活反而過得特別麻木,甚至表面看起來是前所未有地努力,另一方面看書中人孜孜不倦談論文學電影,又有一種戳中痛處的窘迫。
你在構思這部小說的時候是怎樣的想法?它在一個特殊的時期和讀者見面,你作為寫作者對它有新的認識嗎?
A:是挺喪的,但也豁達。我遇到的最不堪忍受的,是那種非常努力、講話做事卻不在路子上的人。這當然是日常經驗,不是小說審美。在我的經驗中,曾經遇到的好人們,即使喪、憤怒、傷感、追問,甚或要去報一個血仇,也仍然豁達。
這本書是2019年寫的,2020年1月初出版,我當然沒想過要為某個過去的時段做“總結”,對作者產生的意義也許會擴及部分讀者,但肯定不是所有人。我只能說,經過這半年,我也像小說里的主人公一樣,越來越不信任什么觀念和事實,只愿意信任一種合乎原則的態度。
Q:大家都很喜歡提你的小鎮工廠經驗,這仍然是你作品的一個顯在的題材。不過現在你已經定居上海專職寫作很久,這另一種生活的經驗對你的寫作是否意味著什么?
A:小鎮是沒有國營工廠的,我寫的大部分是地級市。不過這不重要。過去中國的地級市也無不帶有小鎮氣息,說北京是大農村算是一種調侃。細究起來當然差別很大。現在住在上海情況也差不多,我不是那種地域偏執狂,住一個地方熟了、吃飯穿衣順手了,也就能安頓下來。一種生活如果未能與人的情感產生關聯(比如工廠生活),那是不太值得討論的,亦難以反思,因為你大概率是按照別人的觀點進行反思。那些人搞不好就是一個不在路子上的人,何必呢。也不提倡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來分析夫妻兒女,遑論自己,很可怕的。所謂可貴的經驗通常是隱秘的、獨特的、未被言說的。
Q:你的小說主人公大多話癆(或是心理活動上的話癆),很自說自話,這好像構成了你小說氣質的一部分,不知道這是否也和你自己有部分重疊。你塑造人物的方式是怎樣的?
A:“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里》)是話癆形式的,《花街往事》和《慈悲》不是。話癆式的主人公一直是小說中很常見的路數,要寫得好挺難的。塑造人物是一門功課,它已經被高度模式化了,就像一個RPG游戲,劍士、魔術師、美少女一起去打怪,還再加一個愛說笑話的盜賊吧。齊活了。這就是當下的故事模式。它非常有利于區分人物,甚至靠聽覺就能分出來,是一種商業卡通化的結果。學好塑造人物的功課當然很重要,是小說的基本課,但它也很容易庸俗化,變成卡通。
小說人物可以是復雜的,也可以是簡化的。就復雜人物來說,想象一下自己是演員,給你演這么一個角色,你無法一下子表達出他的樣子,你嘗試之后發現他有秘密的地方,你可能沒達到,也可能用力過度,不是動用你的表演經驗那么簡單,必須代入一部分自我去理解他。這是復雜人物的塑造方法。
Q:《霧行者》篇幅可以說巨大,它是下筆之后自然發展到這個體量,還是說你立了flag要寫大長篇?
A:這是一個在我30歲時候就想寫的小說,在心里已經盤算了多年。它會變得漫長,難以解釋。2014年開始寫的時候,我估算是50萬字。現在看來,大差不差。
Q:小說里玄雨說,“文字廉價的時代即將到來”。這話今天來看連修辭意味都沒了,簡直是沒有闡釋空間的事實本身。作為曾經(和小說中同一個時代)的文學青年和現在的作家,你怎么看這個預言?
A:講得太好了,修辭變成了現實。不過,在互聯網初期(也就是二十年前),大家還是心懷希望的。我想原因在于,那個年代上網的大部分是年輕人,各玩各的BBS,“分眾”這個概念做得很好;可以肯定沒有人在引導話語,這種自發的言說,在文字權威看來,是“廉價”的,但也是溢出于他們的掌控的。我也喜歡那個年代的街拍,因為有了數碼相機才敢這么大量的胡拍。現在誰還會再談“分眾”呢?過時的概念。現在要把所有人的話語都囊括進來。一個視頻2億點擊才能騙點廣告費,2億,就不好意思再提分眾了。這種力量在某些事物面前是好的,比如大眾平權。但是,當它成為“力量”之后,事情總不那么單純,有人想賺錢,有人想掌權。有一天我在豆瓣上看到我的舊書下面有一條短評,大意是說,原來十年前的人們評論小說是這樣溫柔敦厚啊。我也十分感嘆。我們可能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了。
Q:新小說進展到什么階段了?
A:寫了8萬字,不知道會寫多長。
Q:最近在讀什么書?有什么可以推薦給讀者的嗎?
A:在讀朋友的新書,朱琺的《安南怪談》。關于越南的奇聞異志,經過重塑的一部小說。有點像卡爾維諾這一系出來的。他經常去越南,古文和現代文的功底好,想象力也好,寫出來特別有趣。另一本是女作家林棹的長篇小說《流溪》,這是一位新作者,小說語言很不一樣。她從小在深圳長大,難得有深圳本土作家出現,小說中的嶺南風味不同于移民過去的作者。最后一本是張悅然的《頓悟的時刻》,是她的首部小說評論集。她一直在人民大學教小說寫作,這本書也是積累很久才完稿的,可以看到她細讀文本的能力,相當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