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無痕

劉 瀧

米小圖當鄉長之后，回銅臺溝的次數便漸漸少下來。

銅臺溝是他老家。關鍵是，銅臺溝的村支書朱起是他發小。兩個人從小幾乎形影不離，高中畢業后也是不斷聯系。

更其主要的，平素，每當饞了，嘴里寡味了，他就要去找朱起，讓朱起妻子給他做“面魚子”吃。

“面魚子”屬于粗糧細作。

在農村，麥子磨出的白面是稀罕物。待客時，為彌補沒有白面的缺憾，表一番誠心，就用“面魚子”替代：將蕎面摻玉米面和好，放在盆里醒一醒。然后，一塊塊揪面，搓成一個個魚兒的模樣，讓它們噼里啪啦地跳進滾沸的鍋里，在霧氣漫漶的水面游泳。這些魚兒佐以菠菜葉兒、粉條頭兒、臘肉丁兒配料的鹵兒，趁熱吃，即刻讓人口舌生津，大快朵頤。

私下里，米小圖也曾自己下廚動手嘗試，但總也吃不出朱家的那種味道來。那味道不僅僅是香，還有甜、還有糯、還有溫度，主要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味在里面，滲入骨髓，回味悠長。

朱起妻子告訴他，這“面魚子”是當年婆婆過苦日子時琢磨出來的。那時，長年累月吃玉米面或者吃糠咽菜，甚至，吃草根、樹葉、樹皮。這就逼著人們變著法子，把難以下咽的粗糙食物弄得甘美如飴，借以增強胃囊的欲望。朱起媽媽是個有心人，如同點石成金，制作“面魚子”時，適當地加以榆樹皮粉，立即讓這種面食有了黏度、味道和筋道。

提取榆樹皮粉需要拿捏分寸，將扒下的榆樹皮剔除老皮和緊貼樹心的那層表皮，留下中間部分，晾曬，碾壓為齏粉，備用。

豈料，人的口味并不是一成不變的。

這年底，米小圖擢升紅蓮鄉書記，是響當當的一把手。他去朱起家，生生把“面魚子”的鹵子給變更了！他說，孔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樣，咱們來一場飲食革命，先把鹵子的配料變一下。

朱起問，變，怎么變？

他說，不是提倡與時俱進嗎？這菠菜有六六粉味兒，粉條頭兒有土腥味兒，臘肉丁有油煙子味兒，干脆，換成海味兒，用蟹黃、蟹肉！

朱起嘬牙花子，說，這寒冬臘月的，上哪兒弄海味兒去？

嘁，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去，讓村委會會計跟我的司機去趟縣城！米小圖大手一掄，揮斥方遒。

這頓有海味兒的“面魚子”，一直吃到日暮掌燈時分。飯后，米小圖領著司機離去，朱起妻子問，這頓飯，得花多少錢呀？朱起說，多少錢？連加油、車工，帶海味兒、好酒，兩千多塊呢！妻子說，以后不能這么造啦，村委會的錢，不也是百姓的血汗錢嗎？朱起說，唉，人家這個書記是管書記的書記，官大一級壓死人，人家要這么吃，我管得了？

妻子說，也是。但他這樣不好，你以后少扯扯他！

朱起說，以前是咱主動請他吃“面魚子”，以后，哼！

妻子卻嘆息著說，哼也白哼，他要來吃，你能擋得住？

三年后，米小圖晉升縣長，他給朱起打電話說，我想吃你家嫂子親手做的“面魚子”啦！

朱起說，好啊，我們村干部一同給你賀賀！

這次，米小圖開一輛據他說是一位老板朋友借他的寶馬。一進屋，他就對朱起妻子說，嫂子，面食由你掌勺，佐料部分我親自操刀。

他竟讓人從車上搬下一箱茅臺，并帶來紹酒、雞丁、五花肉等原料，指揮朱起妻子做了四道佳肴：紅煨鮑魚、清蒸武昌魚、東坡肉、銀耳燕窩羹。并且，他果然親自操刀，為“面魚子”配了個海參、龜蛋鹵兒！

飯后，送走米小圖，朱起打著飽嗝說，做皇上也不過如此啦！

他妻子說，他這是腐敗，你以后離他遠點！

朱起反唇相譏，人家是縣太爺，和我這小村官兒隔著好幾個臺階呢，咱想不遠都不行！

三年后，米小圖的仕途達到新的高點，晉階為副市長，廳級，破了銅臺溝的天荒。

米小圖興奮，給朱起打電話。朱起說，你是咱銅臺溝有史以來最大的官兒啦，可喜可賀！米小圖說，西楚霸王項羽說過，富貴而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他人豈知之哉？朱起，我想吃你家“面魚子”啦！

朱起連說，好啊，好啊！

是一位開著奔馳的老板把他送回的銅臺溝。

這次，米小圖不讓村里干部到場，說，這老板是咱哥們兒，咱就搞個家園聚餐。

四個菜不算名貴和奢華，也就全聚德烤鴨什么的。但朱起妻子做好“面魚子”時，米小圖操刀的鹵兒也出鍋了，其主料竟是來自大興安嶺的熊掌、飛龍！

人們都吃得津津有味，但朱起妻子沒有吃，他悄悄對朱起說，吃野生保護動物是違法的。他這不僅僅是腐敗，是犯法啊！這樣的人，早晚出事，以后，再不可以讓他進咱家的門！

果然，一語成讖。五年后，米小圖因受賄、貪腐入獄，被判處無期徒刑！

十年后，米小圖因獄中表現優異，僥幸減刑出獄。

斯時，他已是滿頭華發。

他走出監獄，茫然四顧，卻驀地發現了朱起在向他招手。

回到銅臺溝，朱起妻子問，想吃什么？

他急迫地說，“面魚子”，原汁原味的“面魚子”！

當“面魚子”端上桌，米小圖急忙夾起一塊臘肉丁兒塞入口中。立時，他的眼淚竟禁不住潸潸流了下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