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杏玨



《年方六千:文物的故事》
作者: 鄭巖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9年7月
本書是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教授鄭巖父女默契合作的極簡中國美術史。
一頁頁手繪水彩文物,一頁頁鏡頭般優美的文字,描繪了近一百件具有代表性的國寶級文物,直觀、準確地表現了國寶級文物的氣韻之美與細部之美,勾勒出六千年來中國文明發展的迷人圖景。
它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美術考古著作,重點不在對古物面面俱到的研究與欣賞,而是通過帶有個人溫度的文字,以使用者和創作者的視角,細膩還原一件器物背后的人和故事。歷史是一出大戲,一件小小的道具也令人蕩氣回腸。
文物意味著什么?一生都與文物打交道的鄭巖認為,文物意味著時間的折疊,這些靜默無言的古老物件,能將我們帶回那個遙遠的時代,遇見另一群人,進入另一種生活。每件文物都有自己的重量、質感與味道,每件文物都有實實在在的功用,每件文物背后都是個體的生命。我們需要一個講故事的人,來喚醒這些文物。
《年方六千》是一本講述文物故事的書,由考古與美術史學者鄭巖作文,其女鄭琹語作畫,全書分為土石本色、青銅表情、日出而作、鐵馬菱舟、金銀歲月、遠方遠方六部分,遴選了八十九件精美器物,一面以簡練生動的話語重述歷史現場,一面以體察入微的筆觸再現器物的樣貌,可以說是一座獨具特色的“紙上博物館”。
如今關于文物的影視節目、網絡課程層出不窮,影像技術能夠最大程度地再現博物館實景,而情景劇、動畫等手段又能大大調動感官體驗,這一座只有文字與圖畫的“紙上博物館”如何能脫穎而出?
筆者以為,《年方六千》的獨到之處就在于“私人性”。恰如鄭巖所言,這本書并不是為了教育誰,而是嘗試重構歷史場景,根據個人感受來提出問題。每件文物所配文字長短不一,沒有固定的行文方式,寥寥數百字,提供的是鄭巖觀看這件文物的視角,是一位美術史學者、考古學家、博物館工作者對于文物的深切體認。去過博物館的人都知道,館內文字大多是為了提供知識,準確客觀,讀來卻難免乏味。而鄭巖父女在這本書中所做的,就是為這種介紹注入情感與想象,讓讀者能夠站在他們的視角來“觀看”文物,了解文物故事,想象歷史場景。
鄭巖謙遜地說,他在《年方六千》中所做的是一種翻譯工作,也就是把考古及美術史的研究成果“翻譯”成簡潔易懂的文字,同時注入自己對文物的理解與感受。在這些或長或短的文字中,知識只是背景,感受才是主體—我們隨著作者的目光,細細觀察每一件器物,聽他講述一段生動的故事,而知識已然悄悄鋪在歷史切片中了。在描述著名的“四羊方尊”時,鄭巖稱其風格為商代的“魔幻現實主義”,并點出“在器物肩部塑造三維的動物頭像,這樣的做法在晚商青銅器中純屬老路子”這一美術史知識。其后,他筆鋒一轉,開始展現這座方尊的造型氣魄:“崢嶸的盤角,卻使得四只羊頭如風起云涌、電閃雷鳴。設計者從這里出發,將尊腹垂直的轉角改造為羊飽滿的前胸,羊蹄羊腿依靠在高高的器足上,妥妥帖帖。”簡潔準確的外觀描述,猶如不斷移動的特寫鏡頭,告訴我們它為何名垂藝術史冊,也贊頌了匠人們的技藝與精神。
人類制造器物,是為了使用。這些擺放在博物館里的物件,都曾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生。恰如鄭巖在書中所言,“美,就在這些實實在在的需求中產生”。《年方六千》注重描繪文物的外貌、還原制作工藝,也特別強調器物的實際功用。畢竟,器物被使用時才具有了生命,才與人產生了交集。在描述仰韶文化的人形彩陶瓶時,鄭巖寫道:“也許,人們會將種子儲藏其中,去盤算來年的收成。活下來,要吃飯;傳下去,要生子。在先民的心中,這兩件事情實在難以分割,就讓糧食與寶寶一起孕育、一起成長。”陶瓶為了儲存而生,先人們將其設計為腹部鼓起的孕婦形狀,恰恰體現了他們對“希望”的理解—糧食孕育著生命,而新生兒就是希望。
歷經千年歲月洗禮的器物,是時間折疊的節點,它們帶著制作者的體溫,展現出超越時代的藝術價值。在描述同屬于仰韶文化的鸛魚石斧頭圖彩陶缸時,鄭巖看見了一位技藝超群的畫師施展拳腳:“在畫師眼中,陶缸的這個側面變為一塊平展的畫布。時間緊張,他手里只有黑色和白色。但這難不倒他,他將坯的固有色接作中間色,白色跳出來,黑色沉下去。神氣的白鸛沒有描邊,這是‘沒骨的筆法;僵死的魚畫出了輪廓,這是‘雙勾的技巧—千百年后的這些術語還沒有出現,但行動已經遙遙領先。”是后世模仿了他們的藝術,還是先人預知了未來的走向?總而言之,恰恰是這種意外的呼應,成就了藝術的永恒。
“陶缸燒成了,預先占卜好的時辰也到了。”在鄭巖筆下,新上任的酋長聲音洪亮,郎朗道出祭詞—原來,陶缸上的圖案記錄的是鸛部落擊敗魚部落的戰績,而安葬在此缸中的老酋長正是這場戰役的偉大領袖。“我在斧柄上加注您不朽的名號。您聽,子孫們的頌歌唱響了!”透過書頁,我們的思緒飄得越來越遠,仿佛聽見了數千年前的酋長宣言,聽見了那久久回響的雄渾頌歌。
《年方六千》的所有文物插畫,均由鄭琹語一人完成,繪畫工具就是最基礎的水彩和彩色鉛筆,這樣做的目的是讓更多人、尤其是少年兒童能夠拿起畫筆,親自動手去描繪文物。鄭琹語尊重文物的真實樣貌,繪畫時常常為了觀察某個細節,多次前往博物館考察。同時,鄭巖也告訴她可以適當提亮畫作的色彩,因為這樣才是文物本來的樣貌。這是一種藝術研究式的寫實主義,尊重事實的同時,也讓文物以更美的樣子展現在人們眼前。
鄭琹語的畫作,乍一看幾乎是照片,仔細端詳又能感受到筆觸之美。唐代文物葡萄花鳥紋銀香囊便完美展現出了器物精巧的造型、微妙的光澤,尤其是內部倒映的光影,將香囊的華貴質感展露無疑。隨著《長安十二時辰》的熱播,再度喚起了人們對唐長安的向往,那么,且讀一段關于紋銀香囊的文字吧!“小鏈子輕輕擺動,羽花光影凌凌亂……喚停佳人的纖步,穩住香囊,從側面輕啟銀鉤,剖開外層的圓球,才得見內部的種種機關—兩層雙軸相連的同心圓平衡環,各個部件兩兩活鉚,彼此聯動,適時調節,中央半圓的香盂,重心堅定地指向地面。燃香的火星絲毫沒有外散,香灰也沉靜地安睡在盂中。”這,就是唐人的長安,夢境盈手在握,彈指便是繁華。
“年方六千”是鄭巖靈光一現想到的名字。人有芳年,物亦如是,六千是一個虛數,文物的年紀很大,卻又處在最好的年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注視中,繼續生長。
(摘編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