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景觀視角下的村落價值

李光涵（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北京> 北京大學中國考古學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1）

引言

在當下的中國，鄉村振興已上升為國家戰略，鄉村遺產的保護也成為學術研究的前沿熱點課題。盡管已經有諸如“古村落”“歷史文化名村”“傳統村落名錄”等相關遺產認定的官方系統①“古村落”見于由各級政府公布的各級文物保護單位；“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由住房城鄉建設部和國家文物局自2003年開始發布，迄今已公布了7批共487個國家級名村，此外各省也根據《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陸續公布省級歷史文化名村；“傳統村落名錄”指自2012年12月住房城鄉建設部、文化部、財政部共同印發《關于加強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來，至2019年相關部門先后發布的5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共有6819個村落列入。，但鄉村遺產的主要保護對象往往還是以建成遺產為主。如何突破既有的精英化遺產價值認知體系，更恰當地理解“日常的”“普通的”鄉村遺產所具有的活態性與綜合性特征，以應對鄉村遺產的保護、利用、評估工作是亟待解決的基本問題。除了那些登上官方名錄，在遺產話語體系下被認為是正式遺產的村落以外，大多數的村落其實都屬于“普通的”傳統村落。此指的傳統村落并非等同于官方的《傳統村落名錄》，而是泛指具有一方水土特色、經歷時間推移、有一定歷史文化積累的村落。這些村落大多沒有任何官方認定的遺產價值和保護措施，而是承載著地方知識、記憶和情感認同的普通村莊，也有著中國大部分鄉村面臨的普遍問題和似乎難以避免的凋零。

2019年7月由北京大學主辦的文化遺產聯合工作坊以山西省平遙縣東戈山村、西戈山村為調查對象展開，筆者作為指導教師之一參與了此次工作坊，發現學員們在對這兩個村落進行遺產價值評估的時候，普遍都遇到了問題。面對東戈山村、西戈山村這樣的“普通傳統村落”，大家覺得這些村落雖然具有自己的特色，但似乎很難總結出任何突出的遺產價值。甚至有一些第一次探訪華北地區鄉村的學員們，初踏進村子里的時候，對眼前黃土遍布、蒼涼干枯的景觀感到失望（圖1）。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是人們已經習慣了官方遺產話語體系下的遺產價值評估是服務于定義精英式遺產的游戲規則，尤其是世界遺產體系所強調的“突出普遍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s）②孫華認為將“突出”的獨特價值與“普遍”的共有價值這兩個不同概念結合起來的“突出普遍價值”本身就是具有矛盾性的。參見：孫華.遺產價值的若干問題——遺產價值的本質、屬性、結構、類型和評價[J].中國文化遺產，2019（1）.，傳遞出若一個地方沒有達到符合標準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就不夠資格被認定為遺產的價值取向。另一方面，雖然遺產價值的多樣性早在20世紀初就被李格爾提出的框架體系進行過全面的闡述，在之后也不斷被遺產學界所討論，但實際上大部分人還是很難跳出傳統遺產話語體系里所謂的“館藏范式”思維，以保護文物本體的思維來考慮如何評估遺產價值，而在這個話語體系之外的價值和目標（社會、經濟、環境等）則不知道如何被兼容[1][2]。

圖1 西戈山村一隅（攝影：李光涵）

但實際上具有非常價值的村落遺產是極少數的，大部分村落都平凡如東戈山村、西戈山村。那這些普通傳統村落是否就不具備遺產價值？其他“非遺產”或“超越遺產”的普世價值又該如何評估？就此，本文希望借由“日常景觀”的視角來探討如何去看待官方話語體系之外的“非正式遺產”（Unofficial Heritage）村落的價值[3]，并希望能為其他初入鄉村的研究者提供一些解讀村落日常景觀及其內涵的方法。

一、解讀日常景觀

“日常景觀”一詞的啟發來自于1979年出版的地理論文集《解讀日常景觀》[4]。此書由地理學家D.W.Meinig編輯，共收錄了9篇文章，撰寫的7位作者全都是當時美國人文地理學界最著名的學者，包括遺產學界比較熟悉的David Lowenthal、段義孚，以及Peirce F.Lewis、Marwyn S.Samuels、David E.Sopher，除了J.B.Jackson——他是其中唯一一位非專業的地理學家，這位記者出身的“雜牌”學者卻是被譽為對美國地方鄉土景觀影響最深刻的本土作家之一，以其細致入微的觀察視角改寫了美國社會和學界對于“景觀”（landscape）的理解[5]。《解讀日常景觀》一書可說是對Jackson與英國歷史學家W.G.Hoskins的致敬③William George Hoskins (1908-1992)，英國歷史學家。他主要關注地方史和景觀史，其經典著作《締造英國景觀》（The making of English landscape）對于英國的地方史、景觀史以及歷史和環境保護等學科都有深遠的影響。。顧名思義，日常景觀（Ordinary Landscape）關注的是我們生活中平常的場所，而不是那些非比尋常（extraordinary）的地方，這也正是與官方遺產話語體系相反的價值觀。本書的文風也很符合題目，與一般艱深的學術論文不同，學者們用平易近人的樸實語言來表達日常景觀的價值，這也是在另一個層面秉持著Jackson的風格。這些學者認為景觀不僅是“眼見的風景”，還是蘊含著文化、社會、歷史和生態進程的媒介。景觀不僅是眼見，也由心生，每個人所見的景觀都會有不同的解讀。而與鄉土文化息息相關的日常景觀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無意識的點滴積累對環境所形成的影響，與有意識的環境設計共同作用。Jackson等人所提出的景觀概念的產生背景雖然是對上世紀西方現代主義的一種回應，但其中所包含的平等性理念——所有的景觀，無論美丑優劣，都有其復雜獨特的人地關系和歷史進程，因此都值得去深入解讀理解，可以用于探討中國大量的現存“非正式遺產”或“類遺產”村落的價值。

景觀是人類生活的背景，那些我們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但卻因其過于普通而不作多想的就是日常景觀。生活在不同時空的人，都會有各自不同的日常景觀。對于Jackson等人而言，這可以是指他們生活的20世紀中期美國城市和郊區的景象；對當代中國的村落來說，這可以作雙重解釋。其一，對于世代生活在村子里的居民來說，身邊的鄉野景象就是最普通不過的日常景觀，他們或沿襲農作傳統的生活方式，或有可能投向了城鎮化的大潮，摒棄了耕作經濟，但無論如何，除了少數在城市能夠定居生活下來，大多數人還是會認為故鄉的景觀才是心底的日常景觀，并且與城市景觀有本質上的區別；其二，從當代中國城市居民的視角來看，尤其是生長于城市的年輕一代，他們接觸帶有地方特色村落的機會較少，這些在上一輩或農民來說最普通不過的景觀，成為他們眼里稀奇的風光，但缺乏實際生活經驗又讓他們對這種日常的鄉村景觀帶有一定程度的定型化（stereotype）想象。

進一步說，借由日常景觀的概念，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解讀村落的價值：一、村落景觀是自然和人類歷史發展在一個地方的疊加，如果我們能夠掌握解讀和求證的方法，就可以從中理解不同因素對一方水土的歷時性疊加作用，從而還原這個地方的歷史，這是相較客觀或技術性的解讀視角；二、村落景觀是他者和自我的審美和價值取向與社會行為的見證，因此也可以從主觀的情感和象征性的角度來理解其意義。

二、日常景觀對村落研究的啟示

如果認可了所有的人文景觀都帶有文化意義的前提下，哪怕最平平無奇的景觀也可以如閱讀一本書一樣的來解讀人類活動所書寫的文化記錄[6]。Peirce F.Lewis認為最普通的日常鄉土景觀，正因其無意識而為之，才是反映一個國家或社群文化的有力證據，真實地揭露了“我們是什么樣的人，曾經是什么樣的人，正經歷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的過程”④“…the kind of people we are, and were, and are in process of becoming”.Peirce F.Lewis.Axioms for Reading the Landscape:Some Guides to the American Scene,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Ordinary Landscapes:Geographical Essays[M].New York an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11-32.。但正如閱讀一樣，我們必須先識字才能理解書里的內容，景觀也需要“識景”的方法來解讀其特殊的“語言”。筆者借鑒了日常景觀派學者提出的一些“閱讀景觀”的方法和視角，并將其適應用于理解和解釋中國的村落文化景觀上。

（一）日常景觀反映的社會文化發展趨勢

日常景觀呈現的是最為貼近普遍生活狀態的現象，在追求適應性、實用性和生產性大于美觀性的鄉村里更是如此。ICOMOS《關于鄉土建筑遺產的憲章》文件中對鄉土建造的定義是“社群居民為自己建造房屋的一種傳統和自然方式”，其辨識標準包括了共同體概念的技藝傳承、風格認同和建造方式；可識別的地域性；環境適應性與功能性；非正式途徑的傳播；使用者的參與性與原創性[7]。這種自給自用適應環境的自然生產方式，不局限于建造物，而是涵蓋了鄉村里所有人地關系之產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于城市景觀可以借由強大的資本、技術手段和制度化的城市服務和管理來消解自然條件的限制性，鄉土景觀具有極強的地域文化特色。如果某些不同地區的村落面貌越來越趨同，那就代表了這些地區的社會文化面貌也愈趨相同，其傳統的鄉土性也越來越薄弱。

一座村落從選址、開墾、成型到穩定運作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金錢、勞動力和感情，尤其是在前工業時期就已形成的傳統村落，人力開創和維護的辛勞讓村民對其創造的景觀更加有個人情感依附性，改變的成本也更高，這與慣于依賴城市服務的市民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土地依戀”情結（topohilia）[8]。除非被較為激烈的原因所驅使，不然人們不會隨意改變其日常景觀。因此，如果一個村落的景觀在風貌、用材、規模或建造方法等方面產生了顯著的變化，通常反映的是普遍性的現象或趨勢，并且其普遍程度很有可能超出了單個村社的范圍，反映了地方性、區域性甚至全國性的社會文化因子的變異，例如城鄉關系的變化、城鎮化建設的外在壓力、經濟產業的變異等等。而村落景觀一旦出現變化的話，往往是通過模仿而傳播，很少會出現高度個性化的獨創，不然就成為了“突出景觀”而非“日常景觀”。模仿傳播的途徑、地區和時期通常具有一定規律，可以從另一層面反映出社會文化思想的散播和影響因子。例如全國鄉村都能見到的羅馬柱別墅風格，其來源肯定與西方古典建筑無關，而可能是象征著農民對現代城市生活的某種想象；諸如這種突變因素的影響最早源自何處？為何地域分布這么廣泛？對于鄉村的審美又有什么影響？當我們在解讀日常村落景觀的時候，實際上我們在試圖尋問：生活在某一地方的人們與其環境的關系是什么？他們所產生的審美、價值觀和行為從何而來？為什么會在某一時期衍生發展又在另一個時期退出流行？

（二）日常景觀所代表的文化多樣性和平等性

提倡日常景觀理念的學者認為每一個地方（locality）的人文景觀都能夠反映當地文化，而景觀里的每一個組成要素都是解讀其文化形成和變異的線索。這些學者認為如果我們能超越審美和階層的偏見，每一個地方都是拼湊起這個大千世界的一片拼圖，當我們帶著細致入微的深描視角來觀察體會任一地方，都可以提煉出它的獨特風味。這是一個整體性又帶著些許天真的視角，這個世界無處不奇，每個地方又是更大范圍的組成單元，既多樣又平等。

以東戈山、西戈山村為例，兩村雖然比鄰而居，名字也只有一字之差，但從調查中我們得知，除了地理位置接壤，歷史上曾經有過在兩村交界處共同信奉使用的寺廟以外，并沒有太多其他的交集。從地域文化角度來看，兩村都體現了晉中地區傳統村落的典型特征，然而隨著調查越深入細致，我們就越發現在聚落格局和歷史發展、村社家族結構、民俗等方面，兩村都有各自鮮明的特點和社會個性。而從當地村民的視角來看的話，這種對于自我地方環境的個性感知就更加強烈，盡管這種感知可能是無意識的。例如在與村民的互動過程中，初接觸時他們往往并不覺得村里環境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當我們開始問起某一特定對象或場所的時候，無論是民居、廟宇、祠堂、一株古樹，或某一家族、人物、民俗習慣等，他們深植于腦海里的豐富知識、記憶和感觀的細節，都極為形象地描繪出這個地方獨特的面貌。

若將這些村落置于更大范圍的區域環境來看，平遙自從“一城兩寺”申遺成功以后，旅游業快速發展，尤其是原本最大的焦炭產業因為環保原因淡出以后，古城的旅游經濟更是成為縣里財政的一大支柱。在農業衰敗的當下，周邊的這些傳統村落到底有什么存在價值，又能為城市經濟作出什么貢獻，似乎不甚明朗，與古城的重要性完全不能相比，對于平遙古城作為世界遺產的價值也是圍繞著古城本體作出的評估。然而在歷史上平遙的城鄉關系有著很強的關聯。平遙城雖然在清代以晉商票號聞名，但其實城市一直都是依靠鄉村來成長發展。首先，許多古城里的家族或人物如票號經理，祖上都來自周邊的村落，城市只是工作的地方，鄉村才是他們真正的家，這個家的概念不止于居住，經商返鄉的村民許多成了鄉賢，積極參與地方事務和發展，包括族屬關系、生產、社會關系的經營建設等。例如東戈山村里目前保存最完整的民居大院就是屬于光緒年間日升昌票號副經理王志臣所建。王家大院除了主人家族的居住區以外，還有磨坊區、倉庫、長工住所等，集居所與農耕生產功能為一體（圖2）。城里主要靠虛體的商貿金融經濟運作，村里則提供實體的農業生產。在過去，平遙古城里的寺廟、家祠、家族私塾等在村里都有自己的田產，以此為這些慈善性或非商業性的公共事業提供穩定的經濟支撐。

城，作為行政和經濟中心自然是區域核心所在，但周邊村落的支撐才能形成這個系統的完整性。平遙縣原規劃局和文物局局長冀太平指出“在當時平遙申遺的歷史背景下，人們關注更多的是城市，忽略了鄉村，沒有深入思考城市是怎樣成長起來的，是靠誰支撐起來的”[9]。割裂的城鄉歷史關系也讓我們在自認為摸索和建立了某些古城保護和發展模式以后，面對鄉村遺產或“非遺產”的問題又再度感到為難。這需要我們重新調整思維模式和方法，而日常景觀的概念在這方面可以給予我們重要的啟發。當我們可以把每一處看似普通的村落都能挖掘出自己的獨特個性，但同時也將其作為一個更大社會系統的組成單元來理解，我們才有可能理解其完整價值，并依此做出合適的保護、發展或順其自然的決定。

（三）日常景觀作為場所的意義

日常景觀里包含著文化多樣性和平等性的理念是受到了地理學里“場所”（Place）概念的影響。我們現在經常用“場所精神”（Spirit of Place）或是“場所感”（Sense of Place）來形容一個地方的氣氛和環境質量。在遺產的語境里，《魁北克宣言》強調場所精神是由物質與精神元素所共同賦予一個地方的意義、價值、情感和神秘感。Jackson進一步提出場所感超越了對結構和空間環境的審美，來自于一個地方的社會特性，并且是通過人們在這個地方持續重復的活動，共同分享的“時間感”（Sense of Time）所產生的[10][11]。這里所指的時間感不僅是年代的久遠程度，還是一種人們通過在特定場所重復活動的時間規律所建立的感知，Zerubarel稱之為“時標”(Time-Marks)[12]。當我們身處在大自然或人類創造的偉大空間或場所里，我們可以感受到純粹由物質環境審美所啟發的場所感。但我們在日常生活環境里的場所感往往并不是建立在這些突出的地標建筑里，是通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時標”活動所積累的。一個社區里的人往往遵循著相同的時間規律、作息、節日、風俗習慣、信仰等，場所精神和社區精神正是在對時間的感知，對重復發生的活動產生的儀式感中逐漸地建立起來。

圖2 平遙東戈山村王家大院平面圖（左），以及院落現狀與歷史照片對比（中、右）[圖片來源：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聯合工作坊成果報告《平遙東戈山村調查與保護性發展指引》（待刊）]。

這種通過時間感所建立的場所感在農村社會里尤其明顯。在鄉村里，人們的日常作息、活動時間和地點都是根據農耕活動和民俗信仰歷法來安排。農歷決定了人們何時播種收獲，不同性質的活動也會根據農忙或農閑的時候來安排。在以互助經濟為基礎的農業社會里，農閑時期的社會活動往往是最活躍的，例如建房、結婚和其他文娛活動通常都發生在農閑季節。民俗信仰歷法則決定了固定的祭祀公慶的時間、對象、目的、形式等等（見表1）。中國傳統的廟會就是典型的“時標”活動。每個村落都有自己的廟宇和供奉對象，每座廟都有自己的廟會，每個廟會都有固定的發生時間和形式。從村民的回憶和村志記載里，我們知道東戈山村和西戈山村，在過去都有廟會和相關活動，如在兩村交界處的西神廟，廟會會期是在每年的農歷四月二十四，據說這里曾經是一個辦廟會的中心地點，其他村的人都會聚集到這里，主要活動內容為酬神戲演出與村間貿易。后因西神廟失火，廟會衰敗，時村中負責人將廟會賣與青村，遂有現在的青村廟會。

文化遺產專業人員對于物質環境的特質和審美會更為敏感，當我們進村調查的時候，專業訓練和直覺會讓我們首先探尋村子里尚存的文物建筑。但其實多數普通人對特定場所的記憶更多是建立在這些活動上，是參與這些活動的時刻賦予了一個地方特殊意義。因此當西神廟消失了以后，其廟會還能被“賣”到另一個地方，在另一個社區里延續生命周期。兩村曾經有過好幾座廟宇，現在這些廟宇大部分都已經消失或荒廢，對于已經消失的建筑，村民無法清晰地表達關于結構或空間的描述，但對在這些場所發生過的活動，無論是廟會、游廟、祈雨、祭祀、看戲等，卻能提供更多的細節，他們尤其清楚記得這些活動發生的日期。

Zerubarel提出了時間的社會性，以及其對于場所的影響，當某一社會群體都經歷著共同的時間規律，無論是工時、節假日或是宗教歷法，而這個時間規律的特性足以識別這個群體的“自己人”或“外人”，也因此能界定同一空間場地在不同時期的公共和私人性質。例如西戈山村的裴氏宗族祠堂過去在清明節和十月初一的祭祀行動主體為全家族成員，中元節時則為家族里的女性，祭祀對象也為母系先祖。而祠堂在“文革”時期被毀壞以后，一度被辟為“文化室”，日常使用主體不限于裴氏家人，到如今年久失修的荒廢，再也無人使用。盡管裴氏家族后人至今依然擁有較強的影響力，但隨著村里人口的流失，祠堂很難再恢復祭祀活動。

筆者目前對于村落的活化利用之道并沒有一個標準答案，但或許通過時間感的建立在村落里重塑場所感是一個指引方向。我們在對歷史建筑和空間進行活化利用時，主要有三種選擇：一、恢復其原始功能，但由于社會的變遷，這個選擇通常很難實現，因此會轉向第二和第三種選擇——將其作為一個文物標本來保護管理，或是賦予其一個全新的功能。在普通的村落里，第一、二種選擇很少能發生，因為鄉村萎縮，人口結構和社會文化改變的問題，如西戈山村的祠堂一樣，恢復原來的功能幾乎不可能發生了；而作為文物來保護和維護，需要文物部門投入長期的經費和精力來管理，從社會資源分配的角度來說，這只可能發生在極少數重要的文物保護單位，而且集中在城市或其他人口密集的地方。在第三種選擇里，我們現在經常在一些村落里看到歷史建筑被改造成民宿、餐廳、酒吧，村落里也會舉行藝術節和一些文旅活動，并利用歷史建筑或公共空間來設置相關設施。這都是現在“場所營造”（Place Making）理念里常見的設計手法，這些理念和方法源于城市設計的思維，在西方一些歷史城市復興的應用上取得一定的成功，但在尚未完成資本主義經濟轉型的中國鄉村里，這種思維模式不一定完全適用。

表1 西戈山村信仰結構 [資料來源：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聯合工作坊2019年成果報告《平遙西戈山村調查與保護性發展指引》待刊]

首先，這些場所營造和利用的主體對象都是外來者，本地村民可能從經濟上獲利，但這些活動內容并不是就他們的生活習慣設計的，針對短暫停留的游客所設計的活動空間難以在村落里形成穩定的時間感。什么是村落里的日常景觀，什么又是迎合游客口味打造的消費性景觀，后者是否可以經歷時間的考驗、逐漸成為村落里日常景觀的一部分，或是隨著消費熱潮消失而再度改變？再者，城市居民的人口結構和族群比較多元，社會風氣比較開放，具有創新性的活動只要迎合了部分群體的口味，可以比較容易得到認同開展。相比之下，鄉村社會的社群單一，社會風氣封閉，注重實用性，場所感的建立并不是這么輕易就可以被設計師或規劃師營造出來的，能被營造的是商業概念，真正的場所感是通過人們長期建立的時間感才能顯現出來的。要獲得商業上的成功，這些場所的經營就會需要城市資本的進入，或者說一旦某個村落具備了商業成功的條件，城市資本的進入可以更輕易地取代本地社區的經營。因此我們看到比較成功的旅游村落往往是通過政府或商業投資進入帶動，或是某些城市居民或機構在村里啟動了符合城市消費審美的項目所帶動的效應。城市是消費社會，鄉村是生產空間，如何融合兩者是個難題。當城市游客離開了村落，每年一度的鄉村藝術節、只有游客會光顧的咖啡廳和書店，都停止活動的時候，村落回歸到日常生活之中，又該如何重新建立起擁有共同記憶和群體歸屬的時間感和場所感？以上提問都應該是我們在介入鄉村，進行無論是保護、設計、規劃、運營或任何其他干預方式所應該思考的。

三、再論村落價值

以價值為核心是遺產保護學界普遍認可的基礎方法論。從實際的角度來說，面對大量的遺產，價值評估可以幫助我們對遺產的重要性進行排序，以此來分配有限的保護資源，同時也可以幫助我們針對不同的遺產要素，提出更精準合適的保護干預措施[13]。然而價值研究并不只是為了服務于保護遺產本體的目的。隨著文化遺產事業受到越來越廣泛的社會關注，遺產專業人員也認識到我們深信的“保護為上”的理念其實只在自己的專業圈子里被奉行，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遺產保護只是眾多的社會民生議題之一，甚至算不上是最重大的，但同時遺產又可能會與許多其他的領域有所交叉重疊，遺產價值的多樣性和多元視角也成為一個更為復雜和時有矛盾的議題。因此，有學者提出包含著更廣泛意義和目標的“社會價值（Societal Values）和“工具性方法”（Instrumental Approach）區別于傳統遺產話語體系里的“遺產價值（Heritage Value）和“必要性方法”（Essential Approach）來體現價值的多樣性⑤這里所指的社會價值（Societal Values）與2015版《中國文物保護準則》里提出的社會價值不同，泛指與遺產地相關的、但不涉及到遺產本體價值的其他“非遺產”價值，一般與提升社會民生問題有關。[15]（表2）。

表2 社會價值與工具性方法以及遺產價值與必要性方法的流程比較[14]

遺產專業人員關注的是保護承載著價值的物質遺產要素，而超越遺產本體價值的社會價值則可以成為推動其他更廣泛民生問題的工具性媒介。Avrami等指出遺產保護無疑是能夠給社會帶來價值的事情，但不是只要將遺產本體保存好了，這些社會價值就會自動體現出來，而是需要將其明確為遺產政策和實施目標的一部分才有可能實現。回應開篇如何評估傳統村落價值的方法，答案似乎也呼之欲出了。既然這些村落并不算官方遺產，那也無須按照傳統遺產價值的體系來進行評估。日常景觀思維下的價值評估并不只是為了闡述這些村落的優點或突出價值，而是在多元視角的價值框架下根據其特性，真實地反映地方的重要性和意義，以便更好地制定適合這個村落未來保護與發展的目標。

日常景觀所包含的主觀性和多元視角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遺產價值的多樣性。多樣性來自人這個主體對于遺產意義的主觀判斷，如村民和遺產專家學者之間具有不同的價值認識體系。每一個遺產要素都承載著多重價值，沒有任何遺產只具有單一價值，如一座古橋既具有交通聯系的功能實用價值、文物本體的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作為當地地標性建筑的紀念性價值等。隨著時間的推移，遺產價值也可能會改變，如西戈山村的祠堂從村里最重要的公共建筑，關系著人們的信仰、血緣關系的聯系、族群身份的認同，具有極為重要的社會價值，而現在的荒廢狀態已失去其社會價值，但作為村里少數僅存的歷史建筑又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以及未來在文旅開發中可能發揮的經濟價值。而這一切都會互相關聯影響，沒有任何價值是獨立的。

綜上所述，日常景觀是由普通人日常活動的場所、傳統和行為交織成的生活文化的表達，其中最核心的思想就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以及他們對于自己日常活動的地方所建立的場所感和認同感。一個村落若沒有了主體的生活群體，也就不存在日常景觀和其價值的討論，對其保護或發展或毀壞的決定也就可以由其物質遺產本體的價值而主導決定。日常景觀的概念挑戰了遺產語境里突出價值的觀念，文化遺產領域里精英化、貴族化的現象近年也來遭受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批判。日常景觀最初的提出是對于當代生活環境的一種反思，景觀既然是文化的表達，也是人地關系的進程和結果，那理想的日常景觀也就反映著我們理想的生活環境，但提出這個概念的學者們對于如何達到這個理想狀態并沒有提供答案，而是開啟了對于身邊我們容易忽略或低估的“普通”景觀的討論，并且提供了解讀的方法。當應用到遺產保護領域里，日常景觀所包含的思想內涵并不是要我們無差別地對待所有研究對象，將每一處地方都視為需要保護為上的遺產，而是讓我們認識每一個地方都有多樣性的價值，提醒我們在紀念碑式遺產宏大的陰影下還有許多過去被忽略的鄉土遺產，遺產話語里以遺產本體為主位的遺產價值并不是唯一的認識體系，保護也不是必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