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對美國經濟及中美經濟關系的影響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課題組

[內容提要] 新冠疫情給美國經濟造成巨大沖擊，實體經濟停擺，金融市場暴跌，19世紀中期以來最長的經濟擴張周期戛然而止。美國政府迅速啟動多輪救助措施，規模之大甚至超過2008年金融危機之時。短期看，這些措施起到了穩定金融市場、避免家庭和企業大規模破產的作用，但中長期負面影響較大，包括加劇政府赤字和債務困境、加深實體經濟與金融體系的矛盾、降低長期經濟增長潛力。疫情使美國對外經濟政策取向更趨保守，對華經濟政策更趨強硬，中美經濟關系面臨更多挑戰。

四個多月來，美國從全球疫情初現苗頭時的安枕無憂、隔岸觀火，到淪為全球“震中”后的手忙腳亂、自顧不暇，再到6月10日確診病例突破200萬、死亡人數超過11萬，其在抗擊新冠疫情中的表現令世界震驚。面對疫情沖擊，美國實施的大規模救助措施，或能一時安撫市場，卻加劇了美國經濟長期存在的結構性問題。疫情本應成為中美經濟關系的粘合劑，但急于“甩鍋”的美國政府在對華經濟政策上更趨強硬。疫情對全球經濟發展和合作產生深遠影響，中美仍需繼續探索經濟共處之道。

一

美國被譽為全球醫療衛生水平最高的國家，卻意外成為全球疫情的新“震中”。6月初，東亞和歐洲主要經濟體的新增病例已大幅減少，而美國卻面臨疫情反撲，市場甚至開始擔憂美國經濟會遭遇第二波疫情沖擊。

疫情暴發初期，美國政府無視世衛組織警示，未及時部署全國防疫，錯失控制疫情蔓延的寶貴窗口期。2月有約174萬名來自申根國家的旅客抵達美國，其中約14萬名旅客來自當時歐洲疫情最為嚴峻的意大利。2月下旬至3月上旬，無疫區旅行史及無法溯源接觸史的病例開始出現，疫情開始在美國本土蔓延。美國政府于3月13日宣布“國家緊急狀態”，承認美國疫情“可能會變糟”。3月中旬至4月初，美國疫情全面暴發，確診病例迅速攀升，成為全球疫情的“震中”。4月11日，美國成為全球新冠肺炎死亡人數最多的國家。5月6日，特朗普承認，就死亡人數而言，此次疫情對美國的打擊比二戰期間日本偷襲珍珠港和2001年“9·11”恐襲事件更為嚴重，是“美國遭受的最沉重打擊”。(1)“Trump Calls the Pandemic ‘Worse than Pearl Harbor’ — And Declares a Cease-Fire,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0/05/06/if-trump-ran-manhattan-project-wed-all-be-speaking-japanese/.(上網時間：2020年6月5日)

一是終結史上最長經濟擴張期。2月份，美國經濟正式陷入衰退，標志著時長128個月的經濟擴張期走到盡頭，這也是1854年有記錄以來美國持續時間最長的擴張周期。(2)“Recession in U.S. Began in February, Official Arbiter Says,” https://www.wsj.com/articles/recession-in-u-s-began-in-february-nber-panel-says-11591636626.(上網時間：2020年6月10日)2007年底經濟開始下滑時，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NBER)一年后才確定衰退開始時間，此次僅在衰退開始后4個月就作出認定，說明此輪經濟崩潰的深度和速度毋庸置疑。(3)“焦點：美國經濟從2月起陷入衰退，但持續時間或紀錄最短—NBER”,https://cn.reuters.com/article/usa-recession-0608-mon-idCNKBS23G01B.(上網時間：2020年6月10日)3月以來，美國多項經濟指標亮起“紅燈”。一季度GDP轉入負增長，萎縮5.0%，(4)“Gross Domestic Product, 1st Quarter 2020 (Second Estimate); Corporate Profits, 1st Quarter 2020 (Preliminary Estimate)，”https://www.bea.gov/news/2020/gross-domestic-product-1st-quarter-2020-second-estimate-corporate-profits-1st-quarter.(上網時間：2020年6月2日)為次貸危機以來最大的單季降幅。占美國經濟七成以上的服務業首當其沖，旅游、娛樂、航空等部門受損尤重，美國供應管理協會(ISM)“非制造業指數”從3月的52.5%下降至4月的41.8%，結束122個月擴張期，創2009年3月以來最低，5月仍處于萎縮狀態。(5)“April 2020 Non-Manufacturing ISM?Report on Business, ” https://www.prnewswire.com/news-releases/nmi-at-41-8-april-2020-non-manufacturing-ism-report-on-business-301052413.html. (上網時間：2020年6月2日)受居家令和全球供應鏈斷裂影響，制造業特別是汽車、機械、精密儀器等部門遭受重創，ISM制造業指數4月降至41.5%，為2009年4月以來最低，5月亦持續萎縮。(6)“May 2020 Manufacturing ISM?Report on Business, ” https://www.instituteforsupplymanagement.org/ISMReport/MfgROB.cfm?SSO=1. (上網時間：2020年6月2日)4月，占美國經濟總量2/3以上的消費者支出環比下降13.6%，創1959年有記錄以來最大跌幅，(7)“Consumer Spending Fell a Record 13.6% in April,”https://www.wsj.com/articles/consumer-spending-personal-income-coronavirus-april-2020-11590701150.(上網時間：2020年6月2日)美國諮商會消費者信心指數和密歇根大學消費者信心指數均創四五十年來最大月度跌幅；進口和出口環比跌幅亦達13.7%和20.5%，皆創1992年有記錄以來最大環比月跌幅。(8)“U.S. International Trade in Goods and Services, ”https://www.bea.gov/news/2020/us-international-trade-goods-and-services-april-2020.(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5月，全美有722家企業申請破產保護，同比增加48%，與2011年5月水平相當，(9)“U.S. Business Bankruptcies Rose 48% in May, ”https://www.wsj.com/articles/u-s-business-bankruptcies-rose-48-in-may-11591308842.(上網時間：2020年6月10日)老牌百貨公司內曼·馬庫斯、杰西潘尼以及汽車租賃巨頭赫茲等多家知名公司申請破產。

二是終結史上最長就業增長期。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就業市場持續擴張近10年，就業人數連續113個月增加；2月失業率僅3.5%，為20世紀60年代以來最低水平。疫情暴發引發美國失業潮，令這一史上最長就業增長期戛然而止。美國勞工部數據顯示，3月非農就業人數2010年以來首次錄得負值，裁員和解雇率創2000年有記錄以來最高；4月招聘率跌至歷史低點，失業率達14.7%，為大蕭條以來最高水平，且若考慮統計誤差，真實失業率將達20%。(10)“綜述：美國4月裁員狀況緩解但仍處歷史第二高位招聘率創歷史新低”,https://cn.reuters.com/article/usa-economy-jobless-0610-idCNKBS23H04T.(上網時間：2020年6月10日)3月15日起，首次申請失業救濟人數自此前一周的28萬人激增至328萬人，3月下旬達到近690萬人的峰值。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前主任基斯·霍爾直言：“即使大蕭條時期也未出現如此大幅的落差。”(11)“美國就業市場的壞消息只是個開始？” http://www.xinhuanet.com/2020-03/27/c_1125777295.htm.(上網時間：2020年6月10日)截至5月30日的一周，首次申請失業救濟人數已連續11周超過100萬人，總計達4260萬人，超過美國人口較少的22個州的總人口，更在1個月內就抹去美國過去10年創造的全部就業崗位。在佐治亞州，疫情已導致超過45%的勞動力申請常規失業救濟。(12)“Nearly 43 Million Americans Have Filed for Unemployment Benefits during the Pandemic, ”https://edition.cnn.com/2020/06/04/economy/unemployment-benefits-coronavirus/index.html.(上網時間：2020年6月11日)繼酒店、餐飲等行業大量失業后，失業潮開始向制造業、專業服務業等縱深蔓延，并出現政府雇員下崗。

三是終結史上最長牛市。2009年3月，美國股市開啟了持續近11年的超級牛市，在2019年8月突破2000年互聯網泡沫破滅前夕創下的牛市天數記錄。隨美國疫情擴散，市場信心遭受重挫，金融恐慌迅速蔓延，美股在3月9～18日驚現4次熔斷(1988年引入熔斷機制至今共5次)，其中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16日跌幅達12.9%，創史上單日最大跌幅，亦將特朗普就任以來漲幅盡數抹去。3月11日，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跌入熊市，標普500指數和納斯達克綜合指數緊隨其后，其中標普500指數跌入熊市僅用16天，為1933年7月以來最快速度。

面對疫情對經濟金融的破壞性沖擊，3月初開始，美國政府迅速推出史無前例的救市措施，不僅刺激規模遠超2008年金融危機，并且不斷嘗試新政策工具、拓展政策邊界。

貨幣政策方面，美聯儲創下多個紀錄，其資產負債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一是傾盡傳統貨幣政策。包括降息、回購、取消存款準備金率、下調一級信貸利率、下調法定與超額存款準備金利率等。其中，距3月17～18日議息會議還有半個月時，美聯儲緊急降息50個基點，是金融危機以來首次在非政策會議期間降息；3月15日又再次緊急降息100個基點，創史上最大單日降息幅度，聯邦基金利率迅速降至0%～0.25%的近零水平。二是重啟“休眠”貨幣政策。包括無上限量化寬松及商業票據融資便利(CPFF)、一級交易商信貸便利(PDCF)、定期資產支持證券信貸便利(TALF)、貨幣市場共同基金流動性工具(MMLF)等在2008年金融危機時期創設的政策工具。美聯儲還首次將垃圾債納入購債范圍。三是新設特別貨幣政策。包括一級市場企業信貸便利(PMCCF)、二級市場企業信貸便利(SMCCF)、薪資保護計劃流動性便利(PPPLF)、市政流動性便利(MLF)、主街借貸計劃(MSLF)。隨后美聯儲又視情擴大了部分政策工具的使用范圍或抵押品范圍，力求覆蓋更多主體，投放更多流動性。受上述措施推動，美聯儲資產負債表已由3月初的4.24萬億美元增至6月初的7.16萬億美元，3個月內增長近3萬億美元，是2008年金融危機暴發一年間增量的近3倍。鮑威爾稱，美聯儲在此次危機中“跨越了很多紅線”，雖然當前資產負債表狀態尚可，但也不可能無限擴大。(13)“Fed’s Powell Fears Second Coronavirus Wave, Reiterates Crisis-Fighting Pledge, ”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fed-powell/feds-powell-fears-second-coronavirus-wave-reiterates-crisis-fighting-pledge-idUSKBN23519U.(上網時間：2020年6月5日)此外，為緩解國際市場的美元流動性緊張，美聯儲除提高與原5家央行的美元互換頻率外，與另9家央行也建立了臨時美元流動性互換安排(14)“Federal Reserve Announces the Establishment of Temporary U.S. Dollar Liquidity Arrangements with Other Central Banks, ” 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newsevents/pressreleases/monetary20200319b.htm.(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形成以美聯儲為中心的“C6+C9”貨幣互換網絡。針對無法獲得美元互換額度的海外央行及機構，美聯儲還推出臨時回購便利工具(FIMA)，以減少美債拋售壓力，維穩金融市場。

為配合貨幣政策，美國還密集推出4輪財政刺激政策，總額約2.8萬億美元，占美國GDP的比重接近13.3%。第一輪是3月6日簽署《防備和應對新型冠狀病毒補充撥款法案》(CPRSAA)，主要用于支持醫療衛生部門抗疫，包括疫苗研發及相關技術研究等，總額83億美元。第二輪是3月18日簽署《家庭優先新型冠狀病毒應對法案》(FFCRA)，主要用于對家庭的支持，包括允許帶薪病假、提供免費檢測、擴大失業救濟、增加食品補助等，總額1920億美元。第三輪是3月27日簽署《新型冠狀病毒援助、救濟和經濟安全法案》(CARES)，為居民、企業、地方政府和聯邦政府機構提供全面的資金支持，總額約2.2萬億美元，這也是美國史上規模最大的財政刺激計劃。第四輪是4月24日簽署《薪資保護計劃和強化醫療護理法案》(PPPHCE)，主要為小企業和醫療防疫提供更多資金支持，總額4840億美元。 此外，美國政府還加強了部分領域的保護主義政策，包括為優先滿足美國國內需求限制醫療物資出口；擬要求特定基本藥物必須在美國境內生產等；為確保經濟重啟時美國人優先獲得工作機會，暫停外國移民申請美國永久居民身份，有效期為6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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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短期而言，美國的大規模救助措施降低了疫情對經濟社會的破壞作用，有效地穩定了驚恐不已的金融市場。但是，美國政府前期對疫情的忽視和淡化，后期過早推動經濟重啟，削弱了疫情防控的有效性，導致經濟前景不確定性上升。長期看，史無前例的救助措施或進一步惡化實體經濟和金融體系之間的結構性矛盾，推升政府債務風險，并壓低中長期經濟增長潛力。

不可否認的是，救助政策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企業和家庭的現金流壓力，降低了家庭和企業因技術性違約而陷入大規模破產的尾部風險。美國人口普查局數據顯示，2018年美國有3810萬貧困人口。即使在疫情暴發前，估計40%的美國人在不負債的情況下無法拿出400美元的應急費用。因此，政府直接派發現金并擴大失業保障救濟，能幫助部分家庭維持最低生活支出。此外，根據摩根大通對美國60萬家小企業的調查，小企業的現金流平均僅能支撐27天運營，其中餐飲企業僅能支撐16天。(15)“Cash Is King: Flows, Balances, and Buffer Days, Evidence from 600,000 Small Businesses , ” https://institute.jpmorganchase.com/institute/research/small-business/report-cash-flows-balances-and-buffer-days.htm#finding-3. (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美聯儲通過“主街借貸計劃”，購買并持有中小企業(雇員人數在1萬人以下或2019年年收入不到25億美元)95%的銀行貸款，不僅可減小中小企業還貸壓力，還能緩解銀行系統的壞賬壓力，助其釋放更多貸款空間。

首先，救助措施有效消除了金融市場恐慌,緩解了流動性危機，成功避免了金融市場全面崩潰對實體經濟的毀滅性打擊。在美聯儲巨量寬松政策的托舉下，美國股市信心迅速恢復，三大股指在3月23日探至谷底后快速反彈。6月10日，納斯達克綜合指數收盤報10020.35，史上首收萬點上方，累計上漲51%；標普500指數和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也分別反彈46%和48%，美股進入技術性牛市。同樣，美國國債市場也成功擺脫流動性危機，各期限國債收益率均被大幅壓低。目前來看，美國金融市場似乎有驚無險。

美國的救助措施也存在明顯缺陷。最突出的問題是，美國政府的施政重點是“救市”而非“救人”。以第三輪刺激計劃為例，約8600萬億美元的資金用來救助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美聯儲同時釋放海量資金,通過直接購買企業債券和貸款助企業渡過難關。相比之下，用于醫院和健康護理的支出僅為1300億美元，遠不能滿足一線抗疫需要。耶魯大學高級研究員、前摩根士丹利亞洲區主席史蒂芬·羅奇尖銳指出，刺激性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的支持應更多用于控制和減輕疾病的科學和公共衛生領域。現在政策聚焦的是疫情帶來的后果，而不是問題的根源，并不能減少感染病例。(16)吳樂珺: “美國史上最大規模財政刺激計劃出臺”，《人民日報》,2020年2月1日。

此外，最易受疫情影響的窮人獲得的救助非常有限。聯合國人權專家奧爾斯頓指出，由于長期的無視和歧視，低收入和貧困人口面臨更高的感染風險，但聯邦應對措施未能完全照顧他們的利益。(17)“聯合國人權專家：美國應對2019冠狀病毒疫情戰略未能照顧窮人利益”，https://news.un.org/zh/story/2020/04/1055262.(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主要問題包括，一次性支付的現金補助尚不足一個月生活費，且數百萬納稅但沒有合法證件的移民被排除在外；失業保險的暫時擴張使原來就不堪重負的州政府捉襟見肘，不可避免地產生大規模的延期支付；美國企業中超過一半的全日制員工不享受帶薪病假；2750萬人沒有醫療保險，重癥監護費用高達7萬美元，但美國政府并未就支付醫療費用采取全面措施。

其次，匆忙重啟經濟加大疫情防控難度,增加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美國3月13日宣布進入“國家緊急狀態”，短短四周后的4月16日，白宮便發布《重啟美國經濟》指南，建議各州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重啟經濟。4月下旬，共和黨執政的佐治亞州、得克薩斯州率先放開對經濟活動的限制。至5月25日，全美50個州不同程度重啟了經濟。“新冠病毒退出戰略”網站評估認為，大多數州實際上并未達到公共衛生專家建議的重新開放標準，實際上“美國正在放棄對抗疫情”。(18)Alexis C. Madrigal & Robinson Meyer,“America Is Giving Up on the Pandemic, ” https://www.healthleadersmedia.com/covid-19/america-giving-pandemic(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的確，盡早重啟經濟能緩解政府救助壓力，并改善一些經濟指標,如5月美國新增非農就業超過250萬人，失業率從4月的14.7%降至13.3%。(19)次日《華盛頓郵報》刊文指出，勞工統計局承認存在“錯誤分類”，5月的真實失業率應為16.3%，4月應為19.7%。美國仍有2100萬人失業，超過200萬人永久失業。但是，數據暫時向好并不意味著經濟前景的根本好轉。正如美聯儲主席鮑威爾所言，經濟復蘇進程將取決于人們是否確信外出是安全的。(20)“Full Transcript: Fed Chair Jerome Powell’s 60 Minutes Interview on Economic Recovery from the Coronavirus Pandemic, ” https://www.cbsnews.com/news/full-transcript-fed-chair-jerome-powell-60-minutes-interview-economic-recovery-from-coronavirus-pandemic/.(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芝加哥大學消費者信心指數顯示，受疫情持續擴散影響，經濟重啟并未提振消費熱情。直到5月底，美國消費信心依然低迷。

圖1 密歇根大學消費者信心指數

此外，美國政府抗疫不力導致社會矛盾持續發酵，對逐步重啟的經濟正形成新的破壞。疫情下，貧富分化、種族歧視、醫療衛生體系不公等問題疊加，令美國社會矛盾迅速激化。5月25日，明尼阿波利斯市白人警察跪殺黑人弗洛伊德的視頻引爆社會，抗議游行蔓延至全美。6月上旬，全美至少有350個城市發生抗議活動，40多個城市實施宵禁。一方面，人群大規模聚集導致疫情防控更加困難，6月的第一周，美國近一半的州新增病例反彈，其中佛羅里達州漲幅約46%；(21)“As More Americans Head Out, 22 States Are Seeing Jumps in New Coronavirus Cases, ”https://edition.cnn.com/2020/06/08/health/us-coronavirus-monday/index.html.(上網時間：2020年6月9日)另一方面，抗議游行多伴有搶劫、故意破壞等暴力活動，對剛剛恢復營業的服務業打擊尤其大。疫情反彈疊加暴力沖突加大了戶外活動的危險性，導致經濟復蘇前景更加不確定。

總之，經過3個月的努力，美國經濟沒能走出疫情擴散的陰霾。而且，疫情對社會的嚴重撕裂正成為阻擋美國經濟有序恢復的新障礙。6月9日，隨著美國企業在新冠疫情大流行之際重新開業，國會可能會在8月休會前推出新一輪刺激計劃。6月10日，美聯儲預測今年美國經濟將萎縮6.5%，低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4月預測的5.9%和世界銀行6月初預測的6.1%。(22)“US Economy Will Shrink 6.5% This Year, Fed Forecasts, ”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0/jun/10/us-economy-federal-reserve-jobs-coronavirus.(上網時間：2020年6月9日)

中長期看，疫情以及疫情應對舉措還將顯著惡化美國政府赤字和債務問題，拉大居民收入差距和貧富分化，降低經濟增長潛力，加劇美國經濟長期未解決的結構性問題。

首先，疫情快速推高美國本就高懸的政府赤字與債務。自特朗普執政以來，美國政府大力推行增支降稅政策，政府赤字連年攀升。疫情之前，聯邦財政赤字已逼近萬億大關，2019年達到9844億美元，為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最高。(23)The Budget and Economic Outlook: 2020 to 2030,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January 2020, pp.7-10.根據調整，美財政部在2020年5月公布2019自然年度的最終赤字額為1.02萬億美元，赤字額為歷史第五高，僅次于2009-2012年度。而疫情下，美國政府為挽救經濟，出臺史無前例的財政刺激，令聯邦政府赤字雪上加霜。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 (CBO) 預計2020年和2021年聯邦政府財政赤字將分別飆升至3.7萬億和2.1萬億美元，約占美經濟總量的18%和10%。(24)Phillip L. Swagel, Re: Budgetary Effects of the 2020 Coronavirus Pandemic,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June 5, 2020, p.3.該赤字規模遠高于CBO在3月份的預測值(年均1萬多億)，將創造歷史紀錄，數倍于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最高至1.4萬億美元的赤字額(占GDP總額9.8%)。

圖2 近年美國聯邦財政赤字(億美元)

圖3 美國聯邦政府債務(萬億美元)

在此基礎上，美國公共債務激增。僅今年二季度，聯邦政府就將發債3萬億美元，刷新單季最高紀錄。特朗普執政后，聯邦政府債務節節攀升，不斷刷新歷史紀錄：2017年9月8日突破20萬億美元，2018年3月19日突破21萬億美元，2019年2月11日突破22萬億美元，同年12月7日突破23萬億美元，2020年4月7日突破24萬億美元，5月5日突破25萬億美元，約為GDP的125%，已經超過二戰時期美國公共債務率的歷史峰值。由于未來數年美國財政赤字仍將不斷攀升，聯邦債務在未來一兩年內或逼近30萬億美元，達到經濟總量的140～150%，(25)該預測數據來源自湯森路透EIKON數據庫。幾乎與歐債危機時期的希臘持平，嚴重影響經濟穩定增長。

其次，疫情加大貧富差距和社會分化。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并成為美國經濟增長的絆腳石，疫情暴發加劇美國社會經濟的不平等。2020年3月中旬以來，美國失業率快速攀升，目前已超過4000萬人失業，且絕大多數都是低收入、缺乏勞動技能的崗位，從而加劇了美國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困境。美聯儲近期調查報告顯示，目前，45%的民眾儲蓄不足400美元，75%的民眾儲蓄不足1000美元，基本靠寅支卯糧生活。(26)FED, “Report on the Economic Well-Being of U.S. Households in 2018,” 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publications/2019-economic-well-being-of-us-households-in-2018-dealing-with-unexpected-expenses.htm.(上網時間：2020年6月8日)疫情從多方面加劇美國社會的不平等：一方面，大量在餐飲、超市等服務行業從事低薪、低門檻工作的社會底層人士首當其沖，被企業裁員，失去主要收入來源；另一方面，疫情給社會民眾帶來不對稱沖擊，底層民眾因醫療、住宿、醫護條件較差，受到疫情影響較大。美國疾控中心研究發現，疫情對少數族裔、有色人種及低收入人群帶來的負擔和成本超過白種人及高收入家庭。(27)CDC, Hospitalization Rat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Patients Hospitalized with Laboratory-Confirmed Coronavirus Disease 2019-COVID-NET, 14 States, March 1-30, 2020, Morbidity and Mortality Weekly Report, Vol.69, No.15, April 17, 2020, pp.458-464.例如，華盛頓特區的非裔人口占46%，而當地新冠肺炎病亡者中非裔高達八成；伊利諾伊州非裔人口僅占15%，但在病亡者中占比高達43%；密歇根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等地非裔病亡者的比例都在其他人口占比的2倍以上。

再次，疫情導致美國勞動生產率加速下降。潛在經濟增長率和勞動生產率下降已經成為美國經濟的結構性痼疾。據統計，1996～2004年間，美國全要素生產率(TFP)年均約增長1.75%，但從2005年起，逐步下滑至1%多一點。(28)Roberto Cardarelli and Lusine Lusinyan, U.S. 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 Slowdown: Evidence from the U.S. States, IMF Working Paper, No.116, May 2015.從歷史上看，美國全要素生產率時有波動：1870～1900年間較高，年均增長1.5-2%；1900～1920年約1%；之后不斷上升，上世紀20年代約為2%、30年代約為3%、40年代約為2.5%，50年代至1973年約為2%；此后不斷下行，1973～1990年小于1%，90年代至21世紀頭10年，再度超越1%，但小于2%(新世紀頭10年約1.5%)，總體是下行的。(29)Robert Shackleton, 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 Growth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CBO Working Paper, No.1, 2013, March 2013.當前，美國技術進步和創新對經濟增長的邊際拉動效應越來越低。技術貢獻率走低，再加上勞動人口增長率萎縮，相應地，美國潛在經濟增長率也趨于下降，從而成為制約美國經濟增長最重大的結構性問題。

疫情沖擊下，美國失業率升至近70余年最高，很多勞動人口將永久性退出勞動力市場。根據“奧肯定律”及相關統計經驗: 失業率與經濟潛在增長率為負相關關系；當失業率上升1%時，美國實際GDP增長相對于潛在GDP增長下降約2%。此輪巨大的失業規模，美國要花費較長時間逐步消化，才可能逐步恢復至疫情前的水平，這將對美國經濟增長的潛力造成較大傷害。疫情還可能導致市場信心和投資下滑，投入技術科研與產品研發的資金下降，不利于經濟的長期增長。據美國國會預算局研究，疫情可能大幅抑制消費、投資、出口，對美國經濟造成實質性損害。預計從2020年至2030年的11年間，美國實際產值(GDP)累計將比2020年初預測值減少7.9萬億美元，相當于累計GDP的3%。換言之，疫情對美國經濟所造成的損失，即使花上10年時間也不能完全恢復。(30)Phillip L. Swagel, Re: Budgetary Effects of the 2020 Coronavirus Pandemic,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June 5, 2020中長期看，美國經濟將進入低速增長的周期性下行通道，經濟增速將逐步向1.5-2%的潛在增長率回歸。

三

疫情沖擊下，美國政府在處理對外經濟關系時愈發強調“美國優先”，單邊主義傾向加強。在此背景下，中美經濟關系面臨著疫情蔓延和美國反華情緒升溫的雙重沖擊，呈現日趨惡化態勢。疫情期間特朗普政府的種種言論和政策動向表明，中美貿易摩擦仍有重燃甚至升級的風險，中美之間的產業鏈脫鉤呈擴大和加速趨勢，疫情索賠等新問題的出現正成為中美經濟關系的新風險點。

疫情對美國商品與服務進出口貿易的不對稱沖擊(出口降幅大于進口)重新推升了美國的貿易赤字水平，令2018年以來特朗普政府著力調整外貿關系以求改善貿易的努力功虧一簣。2008年金融危機時期，奧巴馬政府通過廣泛的國際政策與主要經濟體共克時艱。面對疫情引發的失業危機和企業經營困難，特朗普政府卻表現出對全球化和國際合作的深刻不信任。特朗普政府對內大搞非常規的財政和貨幣刺激，回避討論其對世界經濟的負面溢出影響，對外秉持更加強硬和孤立的經貿立場，保護主義傾向加劇。

大選因素更是助長了特朗普政府的內顧傾向。2020年是美國大選年，對極度渴望連任的特朗普來說，疲軟的經濟讓其有新的借口推行保護主義政策，尋找“替罪羊”以推卸抗疫不力的責任，犧牲他國利益來換取國內相關利益集團支持，挽回相對不利的選情。美《外交》雜志稱，新冠病毒正在“殺死全球化”，成為民族主義者和貿易保護主義者的“禮物”和“政治飼料”。(31)Philippe Legrain, “The Coronavirus Is Killing Globalization as We Know It, ”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03/12/coronavirus-killing-globalization-nationalism-protectionism-trump/ .(上網時間： 2020年6月5日)5月14日，特朗普在接受福克斯財經頻道采訪時，公然聲稱“新冠疫情暴發顯示全球化時代已經結束”，通過列舉疫情暴露出的美國供應鏈問題，強調自己反對全球化的經濟政策是正確的。(32)“Trump Says Coronavirus Outbreak Shows that Era of Globalization is Over -Fox Business Network，” https://news.yahoo.com/trump-says-coronavirus-outbreak-shows-111923738.html.(上網時間：2020年6月5日)

中國無疑是美內顧政策的主要受害者。疫情對中美經貿往來構成直接打擊。2020年前4個月，中美貨物貿易總額僅1370.6億美元，較去年同期下降了15.2%，中國對美出口降幅遠大于進口(出口降18.2%，進口降5.9%)。(33)數據來源：中國海關總署統計月報—2020年4月進出口商品國別(地區)總值表(美元值)。美國榮鼎咨詢公司和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的報告顯示，2020年一季度中國對美直接投資降至2億美元，遠低于2019年的平均每季度20億美元。(34)金奇：“報告：今年首季美中經濟脫鉤加速”，https://www.ftchinese.com/premium/001087636?archive.(上網時間：2020年6月6日)除因疫情和防疫措施造成的經濟停擺、需求下降外，貿易投資數據急降的背后是中美經貿關系日趨惡化的現實。

首先，疫情并未改變美國發起貿易摩擦的基本邏輯，中美貿易談判的后續走勢不確定性上升。疫情暴發之初外界一度對中美抱團取暖、加速拆除關稅壁壘抱有希望，但事與愿違，美國并未放松對中國的整體關稅壓力。盡管美國對部分急需的醫療物資進行了關稅豁免，但部分之前在“排除清單”內的機電產品到期后又被重新加征關稅。疫情使美經濟實力短期嚴重受創，美國對中國盡快履行第一階段協議，加大從美進口為美“經濟輸血”和“政治助選”的壓力正在上升。盡管美國白宮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庫德洛、貿易代表萊特希澤仍維持了對第一階段協議的相對樂觀態度，認為協議正在取得“持續進展”，美國政府近期實施的部分對華制裁措施也刻意避開了關稅領域，但疫情確實為第一階段協議執行和后續談判開啟帶來變數。

除了擔憂中美在其他領域愈發激烈的沖突會向貿易領域蔓延外，市場也越來越關注中國對第一階段協議的執行力度。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估計，前4個月中國的采購金額只達到貿易協議目標的45%左右，意味著下半年采購規模需大幅上升。(35)Chad P. Bown, “US-China Phase One Tracker: China’s Purchases of US Goods (As Of April 2020)”, https://www.piie.com/research/piie-charts/us-china-phase-one-tracker-chinas-purchases-us-goods.(上網時間：2020年6月9日)英國廣播公司(BBC)稱，疫情使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諾變得更加困難，不但中國經濟本身出現萎縮，能源、農產品等各項需求大幅縮水，而且疫情也造成美國供應短缺，許多生產不得不關停，即使有需求也無法出口。(36)“肺炎疫情下，有關中美貿易戰走向的四個問答”，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2696238.(上網時間：2020年6月9日)。面對逐漸逼近的美國大選，一旦第一階段協議執行出現問題，不排除特朗普政府再搞“極限施壓”，中美貿易摩擦升級可能性上升，第二階段協議談判將面臨更艱難的開局。

其次，中美抗擊疫情成效的對比進一步刺激了美國對華強硬派的反華情緒，加深其戰略憂慮，導致中美經濟關系在某些領域呈加速脫鉤態勢。截至2020年5月，在美出口管制實體清單中，中國(含港臺地區)的企業和機構高達362家，占到總數的27%，是受到限制最多的國家。管制領域主要涉及新興技術、國防軍工和科研機構，通訊、半導體、人工智能、安防、航空航天等行業。(37)“誰在美國的“實體清單”當中——中美經貿系列報告(一)”，《“中美經貿”系列報告》，國金證券，2020年5月27日，第1頁。5月15日，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BIS)宣布修改《出口管理條例》中的“直接產品規則”，專門限制華為的半導體產品供應，將一年半以來中美圍繞華為的爭端推向白熱化。在加強對華出口管制的同時，美國也在加速清理高科技和敏感信息領域內的中國資本。5月，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首次援引修改后的外資審查法案，叫停一家從事醫用外骨骼生產的美企在華合資項目，表明由于憂慮國家安全，美國已不僅滿足于“扎好自家籬笆”，也在對外投資領域開始嘗試推動長臂管轄，加速中美科技產業的切割。

不止科技產業，疫情帶給美國的“口罩焦慮”、“呼吸機焦慮”促使其重新思考“關鍵產業”的范疇和“國家安全”的定義，重新審視過度依賴中國產業鏈的風險，加速研究將供應鏈移出中國的具體方案，推動對華“全產業鏈”脫鉤。美國國務院、商務部等多個部門都在積極尋求吸引企業將采購渠道和生產環節移出中國的辦法，包括提供稅收優惠、提供“回流”財政補貼等方案。2020年4月，庫德洛甚至稱，美國企業從中國回遷的所有支出應當由美國政府給予100%的報銷。(38)“Larry Kudlow Answers Small Business Owners’ Questions about SBA Loans,” https://video.foxbusiness.com/v/6148429201001/#sp=show-clips.(上網時間：2020年6月9日)目前，美國正醞釀建立“經濟繁榮網絡”的“可信賴伙伴”聯盟，希望與澳大利亞、印度、日本、新西蘭、韓國以及越南合作，在數字業務、能源、基礎建設、研究、貿易、教育及商務等領域推動共同標準，重新調整供應鏈，避免再度發生過度依賴某一國供應鏈的現象。

再次，美國將中國作為自身抗疫不力的“甩鍋”對象，其報復和打壓給中美經貿關系帶來新挑戰。圍繞疫情溯源和病毒命名，中美爆發了激烈爭吵。特朗普不止一次暗示可能用加征關稅的方式懲罰中國“對疫情的隱瞞”，甚至威脅斷絕同中國所有關系。美國大肆鼓噪對華索賠或成為影響中美經貿關系的一大變量。目前，美國已有18起針對中國的“索賠訴訟”，其中16起是由民間的個人或團體提起的潛在集體訴訟，2起是由密蘇里州和密西西比州以州總檢察長名義提起的訴訟。這些訴訟已被法院受理，但還處于準備階段并未開庭。不少議員主張修改《外國主權豁免條例》，以便為控告中國消除制度障礙。一旦國會立法通過，將為中美關系引爆新的沖突點。

同時，考慮到貿易對經濟穩定的重要性，美國將報復目標更多轉向金融和資本領域。5月13日，在特朗普施壓之后，負責監管數十億美元聯邦退休金的美國聯邦退休儲蓄投資委員會(FRTIB)宣布，將無限期推遲對某些中國公司的投資計劃。美國媒體還利用“瑞幸造假事件”，大肆炒作中概股信任危機。美國參議院趁勢通過《外國公司問責法》，提高審計要求，以消除跨國監管模糊地帶，在美上市的中概股或被迫加速撤離美資本市場。

香港問題同樣成為美國的發力點。針對中國推行港版《國安法》，美國借機以“破壞香港自治”為名取消香港特殊待遇，不但使香港的國際金融與商貿中心地位受到沖擊，而且意味著香港已成為中美金融博弈的新焦點。長期看，香港金融風險呈上升趨勢。

盡管如此，中美經貿關系中仍存在一些積極因素。美國政策傾向和疫情沖擊使部分企業暫時擱置投資決定，但長期決定企業去留的仍是利益驅動的經濟規律。隨著中國不斷擴大開放，大市場優勢進一步凸顯，從中受益的美國商界可以成為改善日益惡化的中美經貿關系的有生力量。從中國美國商會2020年調查報告看，大多數在華美資企業仍將中國視為重點市場。華南美國商會75%的受訪企業表示，無論疫情影響如何，不會改變在華繼續投資計劃。(39)和音:“為世界經濟注入寶貴信心和動力”，《人民日報》，2020年5月2日。疫情期間，埃克森美孚、霍尼韋爾等美企在華項目相繼啟動，沃爾瑪、特斯拉規劃擴大在華經營規模等都表明，中美經貿合作長期看仍有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