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兵
徐斌的《蔬菜月令》是一部融知識性、趣味性、休閑性、思想性于一體的散文作品。從文體角度上看它更像是一本耕讀筆記,詳細記錄了作者在種植蔬菜瓜果時的感悟與心得,整部作品散發出濃郁的田園風味,抒寫了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淡泊名利、甘于寂寞卻又胸懷天下、關注蒼生的古典情懷。
《蔬菜月令》書名乍看顯得有點另類和小眾化,仔細閱讀后,難免被它打動。在我看來,這是一部十分用功的匠心之作。作者將自己幾年來種菜時經歷的辛酸苦辣與喜悅收獲,通過文字的形式一覽無余地呈現紙面,其中的堅持與沉靜、樸素與真誠、好學與深思令人感動。
生活中的徐斌為人十分誠懇、工作一貫兢兢業業,我們當年在和縣北部的石楊中學共事時,他就擔任校長室秘書,深受領導和同事敬重和喜愛,業余時間偶爾也種種菜、寫寫文章,后來他調到縣城中學工作,依然承擔一些文字工作。多年的工作兼職,讓徐斌從無心人變成有心人,讓他對文字與寫作更多了一份感情和認識,他終于認識到文字不僅僅可以用來記錄談話和工作,更可以用來記錄人生抒發感情。所以他有幸在城市的中央獲得一塊土地,在把荒地改造成菜園后,決定用文字記載這個既辛勞、艱苦又充滿喜悅和收獲感的過程,這樣,種菜和種菜記就成了他業余生活的主要追求,并開始由業余寫作轉向專業寫作。正是因為有了專業寫作的意識,徐斌的菜園記已經不再滿足于經驗性的總結,而是力圖上升到理論和專業層面,對各種蔬菜瓜果的習性、食用價值甚至藥用價值進行深入研究,因此,《蔬菜月令》讓讀者在感受到種菜樂趣的同時還能獲得大量的有關蔬菜方面的知識。
比如《蔬菜的口哨》一文說凡蔬菜都開花,“花的顏色,取決于花青素,花青素能根據土壤的酸堿度和適時溫度呈現不同的顏色,有時一日多變”。文中寫到大蒜,說“大蒜中有植物抑菌劑,叫大蒜素,其殺菌力幾乎等于青霉素的一百倍。使人拉肚子、感冒的各種細菌,不管如何肆虐逞強,如果被大蒜汁遇到,眨眼就被消滅”。寫到苦瓜,說“苦瓜之所以有苦味,是因為體內含有兩種物質。一種叫苦味素,另一種叫野黃瓜汁酶。它們施用苦肉計,以防止被啃食,被糟蹋,便于物種的繁衍生息”。
再比如《芒種驛站》中寫道:“我知道蔬菜的葉片正反面的顏色并不相同。正面朝陽,含有葉綠素多,顏色濃些;背面葉綠素少,顏色略淡。我知道現在栽培的黃瓜,皆由野生黃瓜培育而來,瓜柄處殘留著糖苷,略有些苦。野生黃瓜是很苦的,目的是保護種群,它們怕被動物吃了,沒法繁衍。我還知道西紅柿到了成熟期,所含的葉綠素逐漸減少,它內部的番茄紅素則不斷增加,所以越來越紅;辣椒也是,到了成熟期,葉綠素漸少,內部的黃色素和葉紅素相應增多,于是變成黃色或紅色。”
這些知識既來源于種菜實踐中的仔細觀察,更來自于書本知識的搜集與積累。作者將這一切知識歸結為對蔬菜的愛,說正是“因為愛,我對蔬菜的了解漸漸增多”。我們不難理解自幼在鄉村長大的作者對于農作物以及瓜果蔬菜的特殊感情,正如老北京人對于四合院、老上海人對于弄堂的感情,愛蔬菜其實愛的是蔬菜賴以生長的泥土和生活在泥土上的人,并借此向那些終日在這片土地上耕作的父老鄉親致敬。也正因為如此,作者不僅能從種植蔬菜中獲取知識,更能從中尋找到種種樂趣、發現許多美好的景象,《蔬菜月令》也因此散發出濃郁的田園氣息,好似一曲悠揚、典雅的牧歌。
說《蔬菜月令》具有田園牧歌意味,是十分恰當的。文章中處處透露出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意境,與當下浮躁喧嘩世俗生活形成鮮明反差,一定程度上寫出了作者淡泊名利又胸懷萬物蒼生的文人情懷。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筆下的田園風光淡雅美麗、安靜祥和,呈現出一派太平盛世的祥和之氣,比如《欣欣向榮》一文這樣寫道:“暖暖的太陽斜照著菜地。風收住雙翼,像午睡的小貓。園子里安靜得能聽到陽光絲絲的顫動,以及我的思緒輕腳漫步的聲響。‘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真正是歲月靜好啊。”文中雖然引用了陶淵明的詩句,但卻不是陶淵明的詩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是中國多少代人孜孜追求的夢想,如此詩意的生活沒想到恰好被我們遇到!陶淵明當年刻意歸田隱居的生活其實并不那么美妙,尤其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動蕩不安,戰亂頻仍,百姓流離失所,“井灶無遺處,桑竹殘朽株”,辭官后的生活也不盡如人意,“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所以“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表面上看起來具有田園風味的詩意美,實際上背后卻寫出了陶翁辭官歸隱后的勞作的艱辛與不易。對于晚年陶淵明來說,南山雖見,詩意不在,一切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而已。一句話,陶淵明沒有趕上好時代,他的田園詩更是一種理想和情懷的書寫。而《蔬菜月令》雖未見南山卻詩意盎然,作者能在鬧市中獲取一塊寶貴的土地利用業余時間種菜賞菜,既是勞動更是休閑養性,真的要感謝生活,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
徐斌是一個愛學習愛思考的人,這一點我們可以從《蔬菜月令》中得到印證。除了前面提到的關于蔬菜方面的知識外,幾乎集中的每篇文章在敘述描寫種菜、賞菜的同時,都要援引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的詞句來佐證自己的想法,或者拓展寫作的空間,進而由蔬菜寫到社會、人生、歷史等更深更廣的領域,并與此展開深入持久的對話。讓人由衷嘆服的是作者閱讀面寬廣,想象力豐富,以及思想深刻。
比如,《拜訪蔬菜》有這樣一段話:
“我還喜歡拜訪與種菜相關的書籍、詩文等等。如六一的《消逝的農村》、蔡珠兒的《種地書》、閻連科的《北京,最后的紀念》我都愛讀。還有零星的文字,我也愛讀。比如:帶了根的蔬菜存放時間長,菜離了土地,就像魚離開了水,很快就倒了。沒有一株蔬菜自慚形穢;與其痛苦憂傷,不如把生活整理自己喜歡的模樣。欲望極簡,你的精力花在了哪里,決定了你成為什么樣的人;物質極簡,當你想培養一個習慣的時候,只要重復21天;生活極簡,避免所謂的‘合群,放棄無用的社交。詩人鄭敏在《金黃的稻束》里寫道:‘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我看茄子、秋葵、樹黃豆時,感覺它們也站成了思想。至于我自己,經常把菜園當作聊齋,當作大觀園,自己就是老蒲、老曹,偶爾客串窮書生或者寶玉,只言清歡,不談俗務。現在,有些人總是焦慮,他們都急于過上‘標配的人生。而在我眼里,人生各有所樂,何須依照別人的路走。”
這段話中一共提到四位作家,借著這些作家,作者很好地表達自己熱愛自然、不媚世俗、特立獨行的品性。蔬菜在這里就像陶淵明筆下的田園一樣成為作者人格與志趣的一種象征,愛蔬菜其實就是愛自然、愛勞動、愛學習、愛生活,是一種甘于寂寞、安于平淡的人生理想的寫照。孔子曾經這樣夸贊學生顏回,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句話用來形容徐斌我覺得并不為過,他確實是這樣一位安貧樂道、堅守理想、具有古典情懷的當代文人知識分子。
當然,借菜明志只是作者寫作目的之一,《蔬菜月令》還有一個更大目標,那就是希望借此來表現當下美好生活,并讓人們珍惜它、愛護它。善于從平凡普通的事物中發現美并描寫美、傳播美,這是《蔬菜月令》又一個亮點。比如《紫菜花與蘿卜花》這樣描寫菜花:“紫菜開花了,莖紅葉綠,一串黃花,像《詩經》中的木鐸,把愛唱民歌的農婦搖到樹陰底下。她們扎著老藍布頭巾,年輕些的扎花頭巾,梳著兩條或一條細長的辮子;她們的聲音穿云裂石,跨越時空,落在后世人們心中柔軟的地方,濺起朵朵雨花。蘿卜也開花了,也是莖紅葉綠。它開什么花呢?——白花!像野蘿卜花,像揚州的瓊花,像老電影《紅色娘子軍》里的吳瓊華。她可是我少年時期的偶像啊!”原本常見的紫菜花和蘿卜花,在作者筆下變得“莖紅葉綠”美若天仙。
再如《多勞少病》一文中曾寫道:“但看眼前,一畦白菜,收盡最后的燦爛的黃花,開始結莢,搖身變為清純的少婦。蠶豆那如蝴蝶似的花朵,也漸漸收縮,在那蔫了似的花托處,生出蠟筆似的豆莢來,過些時候,將有“碧綠的蠶豆瓣”吃。嫩豆瓣漂雞蛋湯,就是一道好菜,黃綠相間,如同美麗的水彩畫。”最平常不過的白菜、蠶豆在作者筆下也變得五彩繽紛。
作者不僅善于描寫自然景物的美,還善于描繪勞動的美,比如《最美的遇見》一文寫自己到菜園中拔蒜薹:“我彎著腰,左手拉著蒜薹末梢,把它理直,右手拿著納鞋底的錐子(這是婦女用的工具,漸漸少了,用小刀也行),由上往下直直地劃,一直劃到底,遇到葉柄,稍稍用力;再拉著蒜薹輕輕地往外拽,輕輕地拽,一直拽到根部,把它扯斷。新劃出的蒜薹,像初生的孩子,又長又白又嫩又挺(過小半天就蔫),斷茬在不斷地滲水,滲出青氣。”這樣的場景讓讀者感到拔蒜薹不僅不累反而具有一種詩意的美。總之,在作者眼里,菜園是美的,種菜是美的,生活更是美的。整部散文集處處散發出這樣美的意趣,令讀者置身一個美的世界。
不僅如此,徐斌散文語言文字也特別美。俗話說好馬要配好鞍,美妙的散文意境要借助于美妙的語言才能完美地表現出來,《蔬菜月令》語言文字美處處可見,像《把土豆種到土里》寫道:“不過,如果你以為土豆木訥,那就錯了。它也有性情,偶爾還會發點小脾氣,比如它的表皮泛青時,你敢吃它的話,它就叫你拉肚子。”青皮馬鈴薯有毒聽起來有點可怕,但經過作者的文字加工反而變得有點可愛,言外之意,只要你了解的馬鈴薯的脾氣,它就不會和你作對了。再比如《秋天最后的驛站》中有一段文字:“據我觀察,霜并未降,草木仍綠,菜園里,蘿卜青菜長勢可人,蚱蜢還在亂飛,青蟲仍在進食。桂花流香,菊花腦剛剛打苞,離綻放還隔著閱讀一部好書的時光。秋天像橡皮筋似的被無限拉長。”其中“桂花流香”,“菊花腦剛剛打苞,離綻放還隔著閱讀一部好書的時光”,“秋天像橡皮筋似的被無限拉長”等詞句用詞生動準確,比喻奇妙新鮮,給讀者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
如果條件允許我相信徐斌的菜會一直種下去,也相信他的種菜記會一直寫下去,因為美好的生活與美好的事物會一直延續下去,而美好的故事正在形成中,讓我們耐心期待作者將會呈現給我們更多美好的東西。
責任編輯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