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薪
內容提要 15到17世紀的意大利不僅是西方藝術發展的高地,也產生了大量重要的美學文獻。這些文獻橫跨哲學美學、詩學、一般藝術理論、圖像學和音樂理論等多個領域。其中所涉及的話題,不僅吸引了美學史家的關注,也是當下許多美學和藝術問題的肇始之處。經過中國本土美學界幾代學者薪火相傳的研究和譯介,其中有些文本已經為國內學界所熟悉,但還有相當一部分文本是我們比較陌生或尚未譯介的。本文將通過西方和本土對這一時期美學文獻的比較研究,遴選出對美學研究學術共同體來說具有普遍意義的經典文本或關鍵文本。
眾所周知,15—17 世紀的意大利是西方藝術和文化大發展的高地,給后世留下了一大批偉大的繪畫、雕塑和建筑作品,這個時期也是常為思想史、藝術史、文化史家所關注的歷史階段。然而,當談到這一時期的意大利美學時,除了一些哲學家和詩人的著作外,其他似乎乏善可陳。但實際上,這一時期的意大利確實留下了大量我們今天可以稱作“美學問題”研究的文獻。就這些文獻關注的話題來看,既反映了當時的美學發現、美學思想,又對我們闡釋和研究當下的美學和藝術問題大有禆益。
如果說考古學是進入當下的手段,對過去的研究也是對當下的質問,那么,對15—17世紀的意大利關鍵美學文本的挖掘就不僅僅具有歷史學和文獻學的價值,還具有時代價值。在全球化語境下,這是我們思考當下的文化、美學和藝術現象所必須再一次返回的“起源”地。這也為我們今天就經典文本的引介做拾遺補缺的工作提供了合法性。
這一時期留下的文獻眾多,但哪些文本才能被稱為“經典”?過去,中國本土美學對意大利美學經典的引介往往依賴于研究者個人的學術趣味。但從文獻學的角度看,要保證所選文本的經典性,一個較為可行的辦法就是研究這些文獻在學術共同體中傳播和使用的狀況。因此,出于研究的方便,我們將15—17世紀的意大利美學文獻作為一級文獻,將在這些文獻的基礎上進行的研究稱為二級文獻。以多種一級文獻在二級文獻中使用的頻次統計為方法,我們期望篩選出15—17世紀意大利美學中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文本。
美學史是研究各個時代審美意識、審美發展的歷史記載,其寫作直接建立在每個時代最具影響力的美學文本之上,因此我們對美學經典文本的考察先從美學史開始。在處理15—17世紀意大利的美學文本時,不同階段的美學史實際上表現出不同的選擇傾向。比如,出版于1892年的鮑??摹睹缹W史》雖然影響很大,但由于受黑格爾美學的影響而格外注重對古代美學和18世紀之后德國哲學美學的論述。他認為,如果美學家要在文藝復興時代“尋找美學的蹤跡的話,他的著作就一定是乏味的”[1]19世紀末出現了大量黑格爾主義的美學史著作,其中大部分對文藝復興時期的美學思想持否定態度,羅伯特·齊美爾曼(Robert Zimmermann,1824—1898)在《作為哲學科學的美學的歷史》中直言,“在美與藝術的哲學領域,3到17世紀無非是一段巨大的空白”。鮑桑葵的美學史完成于1892 年,也是這一時期的產物。見鮑??睹缹W史》,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33頁。。因此,鮑氏在論述到這一時期時,只涉及詩人但丁。在鮑??磥?,雖然這一時期的文學和藝術迎來了人類歷史上的大發展,但是其審美意識卻還未上升到思辯理論的高度。
克羅齊的《美學史》[2]貝內季托·克羅齊:《作為表現的科學和一般語言學的美學的歷史》,王天清譯,袁華清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1902)也是高度思辯化的。他在某種程度上和鮑??粯?,認為美學作為一門哲學學科,其對感性和藝術哲學問題的討論應該是高于一般經驗總結和理論的。因此,克羅齊在這一時期關注的主要是兩種具有思辯性的美學文本:一是新柏拉圖主義者中對“美”做形而上學辨析的著述,如馬西利奧·斐奇諾、皮科·米蘭多拉、卡塔尼、阿爾貝蒂、本博、埃奎科拉、卡斯蒂里奧內以及阿格斯蒂諾·尼福等人的文本;二是與哲學最接近的詩學文本,比如塔索、康帕內拉、卡斯特爾維屈羅、弗拉卡斯特羅、斯卡利杰、帕特里齊等詩人的著作。除此之外,他在視覺藝術領域約略提及盧卡·帕西奧利、洛多維柯·多爾切和本尼德托·瓦爾奇。在第三章論述現代美學的思想基礎,論及“審美判斷力”的概念時,他提出可在阿里奧斯托、瓦爾奇、米開朗琪羅和塔索的文本中追溯這一概念的演變。
第三本我們要考察的著作是吉爾伯特與庫恩合著的《美學史》(1939)[3]吉爾伯特、庫恩:《美學史》(上),夏乾豐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與以上美學史不同的是,除了哲學美學和詩學文本外,本著還增加了視覺藝術和音樂理論方面的著作。在詩學方面,作者提到彼特拉克、薄伽丘、塔索、弗拉卡斯特羅、卡斯特爾維屈羅、斯卡利杰、明圖爾諾等;在哲學-美學方面,作者主要論述了斐奇諾和皮科;在藝術家-理論家方面,作者列出了阿爾貝蒂、達·芬奇、米開朗琪羅(通過德·霍蘭達的《羅馬談話》)及瓦薩里的著作;在文藝理論方面,則引用了盧卡·帕西奧利、弗朗切斯卡的《論繪畫中的透視》,提到了本博、洛馬佐、祖卡里的著作。此外,本書還收錄了薩弗納羅拉和焦爾達諾·布魯諾這兩位通常為美學史所忽略、但對理解這一時期的美學思想來說又非常關鍵的人物。吉氏與庫氏的美學史中,對源自藝術實踐(詩人、藝術家和文藝批評家)的文本的重視超過了對形而上學著作的關注,這也反映了這一時期美學文本的特殊性。
波蘭美學家塔塔科維奇的《美學史》第三卷《現代美學》[1]W?adys?aw Tatarkiewicz, History of Aesthetics, Vol.III, Modern Aesthetics, ed. by D. Petsch, trans. by Chester A. Kisiel and John F.Besemeres,The Hague and Paris:Mouton,1974.對15—17世紀意大利美學文獻的處理最詳實。他不僅吸收了之前美學史研究的主要成果,還納入了視覺藝術理論(施洛塞爾)、批評史(文杜里)、一般藝術理論(布朗特)以及詩學(溫伯格)等多個領域的重要成果。在廣闊的學科視閾下,塔氏的《現代美學》收錄了這一時期所生產的大部分重要美學文本。從他的論述來看,以下這些作者非常重要:琴尼諾·琴尼尼、庫薩的尼古拉、薩沃納羅拉、阿爾貝蒂、斐奇諾、拉斐爾、卡斯蒂里奧內、本博、皮科、達·芬奇、米開朗琪羅(通過德·霍蘭達的文本)、蓬托爾默、卡爾達諾、里帕、帕特里齊、布魯諾、溫琴佐·加利萊伊和貝洛里。
相比之下,比厄斯利的《西方美學簡史:從古希臘到現在》[2]門羅·比厄斯利:《西方美學簡史:從古希臘到現在》,高建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較為精簡。他將這一時期的美學文本分為四類,分別是:新柏拉圖主義者斐奇諾的《柏拉圖〈會飲篇〉注釋》和布魯諾的《論英雄氣概》,繪畫理論中阿爾貝蒂和達·芬奇的著作,音樂美學領域中吉奧塞夫·扎利諾的《和聲體制》和溫琴佐·加利萊伊的《古今音樂對話》,以及詩學領域中薄伽丘、斯卡利杰、卡斯特爾維屈羅、塔索和帕特里齊的著作。
綜上我們發現,雖然五位美學史家論述的重點不同,對美學這一學科的基本觀點的認識也有所差異,但在他們的論述中還是出現了一些被共同關注的早期美學家和藝術家。從出場的頻次來看,出場4次的有:斐奇諾、塔索、阿爾貝蒂、卡斯特爾維屈羅、斯卡利杰、帕特里齊;出場3次的有:皮科、達·芬奇、盧卡·帕西奧利、本博、布魯諾、薄伽丘、瓦薩里;出場2次的有:卡斯蒂里奧內、多爾切、洛馬佐、祖卡里、薩弗納羅拉、貝洛里、瓦爾奇、溫琴佐·加利萊伊、琴尼尼、尼福;出場1次的有:里帕、貝洛里、蓬托爾默、??评?、康帕內拉、明圖爾諾、奧塞夫·扎利諾、庫薩的尼古拉。
以上五本美學史著作,最早的出版于19世紀末,最近的也出版于上個世紀60年代。為了將更新的美學史觀納入其中,我們參考了2006年出版的《美學歷史辭典》[3]Dabney Townsend,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esthetics,Lanham:The Scarecrow Press,Inc.,2006.。作為工具書,其所提供的文獻一般具有普遍的重要性。該書在“文藝復興美學”一節列出了阿爾貝蒂、達·芬奇、瓦薩里、帕拉蒂奧、阿梅尼尼和祖卡里。其中大部分名字都在我們上述名單中出現過。這樣,我們可以進一步得出在美學史視野中這一時期最重要的著作者名單:在哲學美學方面,是斐奇諾、皮科、本博;在詩學方面,是薄伽丘、塔索、卡斯特爾維屈羅、斯卡利杰、帕特里齊;在視覺藝術方面,是阿爾貝蒂、達·芬奇、瓦薩里、阿梅尼尼、祖卡里;在音樂美學方面,是溫琴佐·加利萊伊。
如此,美學史的考察就為我們挖掘這一時期的經典文本提供了一個基本雛形。從中我們也能看出一些問題。如果說美學史著作中提到的哲學美學文本大部分為我們所知曉的話,其中涉及到的一般藝術理論的著作,除達·芬奇和阿爾貝蒂的文本之外,其他不僅從未被本土譯介,也是國內美學界很少接觸的。很長時間以來,在本土的美學接受中,美學有一種被等同于康德和新康德主義的哲學及感知心理學的傾向。但隨著時代的前行,當下美學、藝術學、文藝學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人們在新的媒體和文化環境下所開展的感性生活和藝術創作已經越來越難以被康德-黑格爾的哲學美學體系所闡釋。因此,我們有理由將詩學、視覺藝術、音樂理論以及圖像學等方面的一般性理論著作也納入美學經典文本遴選的視閾。這樣,在美學史之后,我們增加了對文獻資料匯編、藝術史論和研究專著等三個角度的考察。
在15—17 世紀意大利美學與藝術文獻的編纂方面,維也納藝術史學家尤里烏斯·馮·施洛塞爾(Julius von Schlosser)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他于1924 年出版的文獻匯編《藝術文獻:現代藝術史的文獻手冊》(Die Kunstliteratur)[1]Julius Schlosser,Die Kunstliteratur,Kunstverlag Anton Schroll&Co.,1924.1938年被譯為法語。意大利文版:Julius Schlosser Mognino, La letteratura artistica: Manuale delle Fonti Della Storia Dell’arte Moderna, trans. by Filippo Rossi, Otto Kurz,Firenze:La Nuova Italia, 1954,1964,1977。貢布里希曾稱施洛塞爾是藝術史領域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參見E.H.Gombrich,Obituary of Julius von Schlosser,Burlington Magazine,Vol.74,1939,pp.98-99。,梳理了自古典時代到1800年左右所出現的重要藝術文獻,成為這一領域在現代的開山之作。1892年,他在《法蘭克福報》上發表《現代藝術文獻的意義》一文,提出了“文獻科學”(the science of the sources)的概念。除了對文獻科學的界定之外,施洛塞爾還指出文獻研究在藝術研究中的重要地位,“與其它科學學科不同的是,古代與近代藝術研究的文獻主要有兩類:一是大型紀念物(藝術品)本身,一是文本性文獻。這種二元性自始至終都是我們研究的主要支撐。我們這一學科的歷史尤其為這一點提供了典型案例”[2]Julius Schlosser,“The Meaning of the Sources for the History of Art of the Modern Age”,trans.by Francesco Mazzaferro,Supplement to the Allgemeine Zeitung,Munich,Sep.19,1892.。這篇文章揭示了他編纂《藝術文獻》的最初動機,也為我們挖掘這一時期的文本性文獻提供了學術上的佐證。
施洛塞爾開啟的文獻整理工作,在20 世紀有一位重要的繼任者,那就是帕奧拉·巴羅基(Paola Barocchi)。她認為,藝術批評史不僅僅是一系列美學觀念的歷史,更應該是對藝術家的接受史,而這樣的歷史只能通過收集一切可能的批評文本才能被建構出來。在這種意識的推動下,巴羅基編纂了《十六世紀藝術文獻:從手法主義到反宗教改革》[3]Paola Barocchi ed.,Trattati d’arte del Cinquecento,Fra Manierismo e Controriforma,3 vol.,Bari:Laterza,1960-1961.。后經十年的改進,又出版了《十六世紀的藝術文獻》[4]Paola Barocchi,Trattati d’arte del Cinquecento,Fra Manierismo e Controriforma,3 vol.,Bari,1960-1962;Scritti d’arte del Cinquecento,Milan-Naples,1971.。如今,巴羅基的這一著述已經成為美學家、藝術史家、藝術理論家在研究這一時期的美學、藝術相關問題時必不可少的參考文獻。
此后,意大利藝術史學家吉安尼·卡洛·塞奧拉(Gianni Carlo Sciolla)在這一領域又增添了三本重要的文獻編纂,分別是:《十四世紀藝術文獻》《自人文主義時代以來的藝術文獻:1400—1520》和《巴洛克時期的藝術文獻》[5]Gianni Carlo Sciolla,Letteratura artistica del sttecento:antologia di testi,1984;Letteratura artistica dell'età dell'umanesimo:antologia di testi 1400-1520,Giappichelli,1982;Letteratura artistica dell’età barocca:antologia di testi,1983.。這三本文獻與巴羅基的工作形成互補,使我們能夠一覽15—17世紀意大利主要藝術與美學文獻的全部圖景。
20世紀70年代之后,英語法語世界也陸續出現了一些文獻編纂著作,其中主要文獻有:克萊頓·吉爾伯特主編的《意大利藝術:1400—1500文獻匯編》,羅伯特·克萊因和亨利·澤尼爾主編的《意大利藝術:1500—1600文獻匯編》,羅伯特·恩加斯與喬納森·布朗主編的《意大利與西班牙藝術:1600—1750文獻匯編》[6]Creighton E.Gilbert(ed.),Italian Art:1400-1500,Sources and Documents,Englewood Cliffs:Prentice-Hall.INC., 1980;Robert Klein and Henri Zerner ed., Italian Art: 1500-1600, Sources and Documents, Englewood Cliffs: Prentice-Hall. INC.,1966;Robert Enggass and Jonathan Brown ed.,Italian and Spanish Art:1600-1750,Sources and Documents,Evanston,Illionis:Norther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0.。這些著作為我們研究早期現代意大利的美學和藝術提供了重要的文獻索引。這三部文獻的編纂者都是這一領域的重要研究者。此外,伊麗莎白·吉爾莫·霍爾特主編的《藝術史文獻匯編:從西奧菲勒斯到歌德選集》、查理斯·哈爾森等主編的《藝術理論——1648—1815:觀念變遷集》也是我們研究的重要補充[7]Elizabeth Gilmore Holt(ed.), Literary Sources of Art History:An Anthology of Texts from Theophilus to Goeth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7;Charles Harrison,Paul Wood and Jason Gaige(eds.),Art in Theory,1648-1815,An Anthology of Changing Ideas,London:Blackwell Publishing,2000.。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幾種文獻匯編分別反映了德語、意大利語、法語和英語學界對于15—17世紀意大利重要藝術和美學文本的主要認識。通過重疊這些文獻匯編,我們就能找出那些對美學領域而言具有普遍重要性的作者。我們將在施洛塞爾、巴羅基、塞奧拉、吉爾伯特、克萊因、恩加斯、霍爾特、哈爾森等編纂的文獻中出場的主要作者的頻次統計如下:出場5次的有:吉貝爾蒂、阿爾貝蒂、弗朗切斯卡、費拉萊特、馬內蒂、達·芬奇、瓦薩里、米開朗琪羅(通過德·霍蘭達)、祖卡里、洛馬佐、貝洛里;出場4次的有:卡斯蒂里奧內、皮諾、阿雷蒂諾、多爾切、阿梅尼尼、博爾吉尼、溫琴佐·丹蒂、塞利奧、帕拉蒂奧、喬瓦尼·阿古奇、巴爾迪努齊、布魯諾、切利尼。
通過美學史和文獻資料匯編的考察我們發現,這一時期除了被傳統美學所關注的具有思辯性的美學文本外,還有大批可被稱為藝術史論的文獻。它們雖然在思辯性上不及哲學美學文本,但卻處處閃耀著美學思想的光芒。它們所討論的一些概念和問題,比如趣味(gusto)、判斷(giudizio)、創新(inventio)、構圖(dispositio)、線構(disegno)、風格(stile,maniera 或modo di fare)等等,在很大程度上仍舊是我們今天看待藝術和美學問題的基本視角。
為了在藝術史論中找出具有相當美學品質的文本,我們考察了這一領域的四本重要著作,分別是安瑟尼·布朗特的《意大利藝術理論:1450—1600》[1]Anthony Blunt,Artistic Theory in Italy,1450-160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reprinted 2009.該書自1940年出版之后,一直被不斷再版。倫斯勒·李認為這是以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美學與藝術理論發展為主題的第一部重要著作。、文杜里的《藝術批評史》[2]LionelloVenturi,History of Art Criticism,translated by Charles Marriott,New York:E.P.Dutton&Co.,INC.,1964.、摩西·巴拉什的《藝術理論》第一卷《從柏拉圖到溫克爾曼》[3]Moshe Barasch,Theories of Art,Vol.1,From Plato to Winckelman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85.,以及2002年布萊克威爾出版社出版的《藝術理論指南》[4]Paul Smith&Carolyn Wildeed.,A Companion to Art Theory,London:Blackwell Publishing,2002.。我們期待從四本不同時代、語區的學者的研究中,找到那些被共同關注的文本。
其中,布朗特的藝術史論以特倫托會議為節點,將1450—1600這一時期的思想發展分為兩段,認為在前期較為重要的理論家包括:阿爾貝蒂、達·芬奇、弗朗切斯科·科隆納、菲拉萊特、薩沃納羅拉、吉貝爾蒂、瓦爾奇、米開朗琪羅、瓦薩里。在次要的著作家中,他列出了多尼、皮諾、多爾切。特倫托會議以后,教會和宮廷逐漸收緊了對藝術創作的控制。在這一背景下,對藝術-技術理論的探討以及對藝術與詩歌之間的類比等的研究開始衰落,藝術理論轉向對藝術的目的、得體、風格等問題的思考。拉菲羅·博爾吉尼、約安納斯·莫拉努斯、喬萬尼·安德里亞·吉里奧、羅馬諾·阿爾貝蒂、科馬尼尼等人的作品正是以此為背景而產生。在后期手法主義的理論中,布朗特集中參考了洛馬佐、祖卡里、阿梅尼尼和布魯諾的著作。
帶著這一名單,再去考察文杜里和巴拉什的著作,我們會發現此兩位作者所引用的理論文本在很大程度上與布朗特所引用的文本是重疊的,只是用這些文本所要說明的藝術和美學問題稍有不同。文杜里的批評史中引用了吉貝爾蒂、阿爾貝蒂、達芬奇、米開朗琪羅(通過德·霍蘭達的《羅馬談話》)、瓦薩里和洛馬佐。在巴拉什那里,最有助于他闡釋這一時期的美學和藝術理論之發展的,是阿爾貝蒂、達芬奇、米開朗琪羅、瓦薩里、溫琴佐·丹蒂、弗朗切斯科·科隆納、阿梅尼尼、洛馬佐和祖卡里的文本。
最后,我們再看一下2002 年出版的《藝術理論指南》所選用的主要文本。在新柏拉圖主義一節中,該書重點提到了斐奇諾、皮科、洛馬佐和貝洛里;在藝術理論領域則是阿爾貝蒂、吉貝爾蒂、弗朗切斯卡、瓦薩里、保羅·皮諾、弗朗西斯科·多尼、米開朗琪羅和瓦爾奇。此外,這本指南還提到一個同為布朗特和巴拉什所關注的領域,那就是以宗教改革為背景出現的一批討論圖像和藝術實踐原則、目的及得體性的文本。這里僅選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兩個文本加入“經典美學文本”,它們分別是拉斐羅·博爾吉尼的《休閑》和羅馬諾·阿爾伯蒂的《論繪畫的神圣性》。
將在以上四種著作中出場的主要作者頻次加以統計,出場4 次的有:吉貝爾蒂、阿爾貝蒂、皮耶羅·弗朗切斯卡、瓦薩里、保羅·皮諾、安東·弗朗西斯科·多尼、米開朗琪羅、瓦爾奇、洛馬佐、貝洛里;出場3 次的有:斐奇諾、皮科、菲拉萊特、多爾切、阿雷蒂諾、祖卡里、布魯諾、博爾吉尼、羅馬諾·阿爾伯蒂、阿梅尼尼、弗朗切斯科·科隆納。
在此,如果將以上分別從文獻資料匯編、藝術史論中得出的關鍵作者名單,與第一節從美學史中得出的名單加以比對,我們會發現,在視覺藝術的一般理論方面,被藝術史論和文獻資料匯編選入的許多文本同時也被美學家們所關注,但在哲學美學、詩學和音樂美學方面,美學史所提供的文本則超出了藝術文獻資料匯編和藝術史論的視閾。這樣,我們將從美學史中得出的哲學美學、詩學和音樂哲學方面的關鍵作者,加上從文獻資料匯編、藝術史論中統計出的關鍵作者,就構成了一個較為全面的15—17世紀意大利美學經典主要著作者的名單:薄伽丘、斐奇諾、皮科、塔索、吉貝爾蒂、阿爾貝蒂、皮耶羅·弗朗切斯卡、達·芬奇、菲拉萊特、米開朗琪羅、瓦薩里、卡斯蒂里奧內、阿雷蒂諾、多爾切、洛馬佐、祖卡里、阿梅尼尼、博爾吉尼、羅馬諾·阿爾貝蒂、弗朗切斯科·科隆納、明圖爾諾、布魯諾、貝洛里、溫琴佐·加利萊伊。
通過以上三類文獻研究,我們雖然得出了這一時期關鍵作者的名單,但是這些作者及其文本在具體美學問題的研究中作用如何?它們只是被美學史、文獻史所整理,還是仍舊在為具體的問題研究做出貢獻?我們是否還有所遺漏?這就使我們引入了對研究專著的考察。
在這些作者的研究專著中,有一些能夠幫助我們確證所選出的文本在具體問題研究中的生命力,比如倫斯勒·李在《如詩如畫:人文主義的繪畫觀》[1]Rensselaer W.Lee,Ut Pictura Poesis:The Humanistic Theory of Painting,New York:The Norton Library,1967.中主要梳理了人文主義繪畫觀的形成與流變。他把萊辛的美學思想放置到由阿爾貝蒂、皮諾、洛馬佐、多爾切、瓦薩里、阿梅尼尼的文本所構成的美學傳統中。在中國本土的語境里,我們對萊辛的美學觀點很熟悉,但對他所處的這一美學傳統中的其他作者卻不甚了解。再如,潘諾夫斯基在《理念:藝術理論中的觀念》[2]Erwin Panofsky, Idea, A Concept in Art Theory, trans. by Joseph J. S. Peake,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68.中研究了“理念”這一概念從柏拉圖到巴洛克時期的各種流變。在其觀念史研究中,“材料”不是藝術作品,而是各個時期的美學文獻。他對文藝復興時期主要美學觀念的研究,建立在對斐奇諾、洛馬佐、祖卡里、貝洛里等人的著作的分析之上。這些著作者跟我們所遴選出來的名單多有重合,從而側面證明了名單的有效性。
另外一些著作,由于從全新的視角使用一些文獻從而使我們關注到一些從未出現在上述列表中的重要人物。比如朱里奧·卡米洛的《劇場的理念》[3]Giulio Camillo Delminio, L’idea del Teatro, Florence: Torrentino, 1550. 較新版本參見 Giulio Camillo Delminio, L’idea del Teatro e altriscritti di retorica,Turin:Edizioni RES,1990.,無論在美學史、文獻資料匯編還是藝術史論中都很少為學者所提及,但經英國學者弗朗西斯·葉芝在1960 年代出版的頗有影響力的著作《記憶的藝術》[1]弗朗西斯·葉芝:《記憶的藝術》,錢彥、姚了了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中的研究,一下變成學術界共同關注的重要文本。同樣的例子還包括鮑克桑德爾的著作《喬托與演說家》[2]Michael Baxandall,Giotto and the Orators:Humanist Observers of Painting in Italy and the Discovery of Pictorial Composition 1350-1450,Oxford:Oxford University,1971.。他在書中指出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即當文藝復興初期的藝術家和學者沒有相應的“術語”來討論藝術和美學問題時,他們向詩學和修辭學借用。鮑氏的著作使我們意識到威拉尼、巴爾托洛梅奧·法齊奧、洛倫佐·瓦拉等人文本的重要性。同樣,羅伯特·克萊因的《形式與意義》[3]Robert Klein,Form and Meaning,Writings on the Renaissance and Modern Art,trans.by Madeline Jay and Leon Wieseltier,New York:The Viking Press.使我們意識到高里卡斯《論雕塑》的重要性。
這樣,我們在以上名單之外,再加入從專著中得出的幾本重要著作,它們是:高里卡斯的《論雕塑》、安德烈亞·阿爾恰托的《象征圖集》、朱里奧·卡米洛的《劇場的理念》、巴爾托洛梅奧·法齊奧的《論名人》。
通過以上研究,我們得出了一份被西方學術界所普遍關注或關注不夠但有重要學術意義的關鍵文本及其作者名單。那么,它們在中國本土美學研究中的接受如何?它們是否有助于提升本土的美學研究?其中有多少文本已經為我們所知,或者已經被翻譯進來?哪一些值得我們進一步譯介?帶著這些問題,我們就有必要對這一時期美學文本在本土的接受情況做相應的考察。目前,中國本土對意大利經典美學文本的接受主要分為以下幾種形式:一是對西方美學史的翻譯(鮑???、吉爾伯特與庫恩、克羅齊、比爾茲利等);二是本土美學學者所著的西方美學通史和文藝理論史(朱光潛、蔣孔陽與朱立元、汝信、吳瓊、凌繼堯等);三是眾多美學學者主編的文藝理論譯叢、西方文論選、西方美學經典文本和讀本(武蠹甫、蔣孔陽、繆靈珠、朱立元、劉小楓等)。
在本土學者所著的美學史中,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4]朱光潛:《西方美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影響最為深遠。在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美學時,朱先生將詩學和視覺藝術綜合在一起,以問題為綱展開討論。他所提及的作者包括薄伽丘、維達、屈理什諾、丹尼厄羅、斯卡利杰、拉斯卡、卡斯特爾維屈羅、弗拉卡斯特羅、馬佐尼、帕特里齊、塔索、瓜里尼,以及皮科、本博、瓦爾奇、達·芬奇、阿爾伯蒂、盧卡·帕西奧利、皮耶羅·弗朗切斯卡、祖卡羅、西蒙茲和康帕內拉等。從這份名單可以看出,朱光潛較為關注的是詩學領域的文本。
之后出版的幾種較有影響力的美學史著作包括汝信主編,彭立勛、邱紫華、吳予敏著的《西方美學史》[5]汝信主編:《西方美學史》(4卷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008年版。,朱立元主編的《西方美學思想史》[6]朱立元主編:《西方美學思想史》(3卷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吳瓊的《西方美學史》[7]吳瓊:《西方美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和凌繼堯的《西方美學史》[8]凌繼堯:《西方美學史》,〔上海〕學林出版社2013年版。。另有兩種值得注意的美學史是蔣孔陽與朱立元所編《西方美學通史》[9]蔣孔陽、朱立元主編:《西方美學通史》(7卷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中的第二卷,陸揚所著的《中世紀文藝復興美學》[10]陸揚:《中世紀文藝復興美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除了常為國內美學學者所論及的哲學美學外(以斐奇諾、皮科、瓦拉、庫薩的尼古拉等為代表),此兩書還論及了諸多15世紀意大利藝術美學范疇的人物及文獻,比如琴尼尼、吉貝爾蒂、阿爾貝蒂,德·霍蘭達、瓦薩里、蓬托爾莫、切利尼、洛馬佐等。
縱觀已經出版的中文美學史的文獻可以發現,在美學作為一門學科傳入中國以來,本土美學的學科意識和邊界也在不斷變化。從最初朱光潛偏重詩學和修辭學,到后來在康德-黑格爾美學的影響下偏重哲學美學,再到新一代學者對藝術美學和藝術理論的關注,說明不同時代的學者在不同學科意識和知識范式的觀照下,看待西方美學文獻的視角也在不斷變化。但總體上,在幾代學人的努力下,一些我們在名單中列出的關鍵作者的關鍵文本已經陸續獲得了譯介,比如斐奇諾的《論柏拉圖式的愛:柏拉圖〈會飲〉義疏》[1]斐奇諾:《論柏拉圖式的愛:柏拉圖〈會飲〉義疏》,梁中和、李旸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至善與快樂:柏拉圖〈斐勒布〉義疏》[2]斐奇諾:《至善與快樂:柏拉圖〈斐勒布〉義疏》,趙精兵譯,〔上?!橙A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皮科的《論人的尊嚴》[3]皮科·米蘭多拉:《論人的尊嚴》,顧超一、樊虹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阿爾伯蒂的《建筑論:阿爾伯蒂建筑十書》[4]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建筑論:阿爾伯蒂建筑十書》,王貴詳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6年版。與《論繪畫》[5]阿爾伯蒂:《論繪畫》,胡珺、辛塵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達·芬奇的《達芬奇筆記》[6]列奧納多·達·芬奇:《達芬奇筆記》,艾瑪·阿·里斯特編著,鄭福潔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瓦薩里的《意大利藝苑名人傳》[7]喬爾喬·瓦薩里:《意大利藝苑名人傳》(3卷本),劉耀春、徐波、劉君、畢玉等譯,〔武漢〕湖北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琴尼尼的《琴尼尼藝術之書》[8]琴尼諾·琴尼尼:《琴尼尼藝術之書》,任念辰譯注,〔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和里帕的《里帕圖像手冊》[9]切薩雷·里帕:《里帕圖像手冊》,李驍中譯,陳平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等。
通過對比15—17世紀意大利美學文本在西語國家學術界的傳播和在中國本土的接受,根據不同類型文獻的比對和頻次統計,我們認為有一些重要文本值得本土美學的進一步關注和譯介。這些著作中的一些已經為學界所知,但尚未被引介;另一些則是本土美學界所不甚熟悉的。除去已有中文譯本的著作,我們認為這一時期值得被進一步譯介的經典文獻還有如下這些(見列表):

序號1 2 3 4 5 6 7 8 9 1 0著作名Boccaccio on Poetry,Preface of Genealogia Deorum Gentilium《論詩藝》(《異教諸神譜系》前言)De Statua《論雕塑》De Vita Libri Tres《生活三論》I Commentarii《評述》或曰《回憶錄》Commento alla Canzone di G.Benivieni Dell’Amore Celeste e Divino 11作者Giovanni Boccaccio喬瓦尼·薄伽丘Leon Battista Alberti阿爾貝蒂Marsilio Ficino馬西利奧·斐奇諾Lorenzo Ghibertis洛倫佐·吉貝爾蒂Pico Mirandola皮科·米蘭多拉Bartholomaeus Facius巴爾托洛梅奧·法齊奧Piero Della Francesca皮耶羅·弗朗切斯卡Fra Francesco Colonna弗朗切斯科·科隆納Pomponius Gauricus彭波尼烏斯·高里卡斯Pietro Aretino彼得羅·阿雷蒂諾Agostini Nifo阿戈斯蒂諾·尼福《〈神圣之愛〉述評》De Viris Illustribus《論名人》De Prospettiva Pingendi《論繪畫中的透視》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尋愛綺夢》De Sculptura《論雕塑》Lettere sull’Arte《有關藝術的通信》De Pulchro et Amore《論美與愛》出版年份1374 1464 1480—1489 1447 1486 1456 1474 1499 1504 1527—1557 1529

續表
今天,本土美學界已然意識到美學研究的諸種問題,這表現在近年頻繁出現的有關美學復興的討論中?!皬团d”意味著這門學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面對危機,學術界的一種路徑是,將美學研究拓展到更廣泛的領域,比如生態美學和日常生活美學,以期重新建立美學與現實之間的聯系。但在拓展美學研究的領域之外,或許另一條路徑就是增加美學研究的深度。這樣,我們對經典美學文本譯介的查漏補缺工作,就存在著兩個方向的希冀:一方面希望能夠為美學史和美學思想史的研究提供更扎實的文獻基礎,另一方面則希望有助于美學家進一步發掘某些重要美學和藝術問題的概念譜系,從而為當下美學的發展注入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