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楊照

《貨殖列傳》擺在《史記》的壓軸位置,是因為太史公要表達一個跟當時的傳統、世俗思維不太一樣的判斷,也就是商人、貨殖不應該被放在最低的社會層級,被人看不起。商業貿易有其根本的價值和智慧。
《貨殖列傳》開頭先引用老子的話:“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但是呢,“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在文帝、景帝到武帝前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道家,尤其是老子的道術,是當時政治的最高指導原則。所以表面來看,可能會認為這句話是司馬遷借用老子的權威,在展示什么叫作好的政治。好的政治就是無為,想盡辦法讓每個人都降低自己的欲望,這樣人民就會非常好治理。小國寡民,這是老子的政治主張。
但有趣的地方是,《貨殖列傳》引用了這一段話之后,立刻接的是“太史公曰”,這才是司馬遷真正的姿態,事實上,他并不同意老子所說的話。
“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挽能之榮使。”
作為太史公,神農以前的材料不夠用,所以我不知道。但是《詩》《書》以下,我們看到的狀況是什么?我們看到,人各種感官的享受已經充分地發達,形成了社會風俗,深入到了民心。換句話說,長久以來,人們就是以追求感官欲望不斷得到滿足的方式在過日子,這是歷史的事實。
這個歷史事實,不管用什么了不起的高論,說再多大道理,也不可能改變。因此,統治者真正的策略是“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我把這段話倒過來解釋。太史公說,面對人已經擁有這些欲望與享受的習慣,最糟糕的一種方式是強制他不能擁有這種欲望;稍微高明一點的,是想方設法設立規則,要求人只能在規則中去滿足自身欲望;再稍微高一點的是用教誨的手段,讓他們放棄或至少節制對于欲望的追求;再高一等的,是讓他們知道,在滿足欲望與享受的過程中應該如何分配自己的能力,應該用什么方式讓自己不受傷害;最上等的是,用人們原本擁有的欲望與享受的追求,因勢利導,沒有任何阻礙地將這種欲望與享受導向正確的方向。
所以,司馬遷其實是以老子的道理反對老子的政治藍圖。這種批判是非常深刻的,意味著他指出了老子的內在矛盾:你不是告訴我們不要用強硬手段去阻止、主導或者規劃百姓的生活嗎?但你的政治理想卻不可能以“無為”的方式來達成,因為你要強制人民放棄他們的欲望,采用的是“有為”的方式去抵制、防堵,這樣怎么可能是對的呢?
由此,司馬遷點出了撰寫《貨殖列傳》的原因。他要說的是更高一層的政治道理,也就是現代政治經濟學的原理,最根本的一件事情叫作“物之不齊”。“物之不齊”是莊子《齊物論》中表達出來的,每樣東西都有內在的本性,任何人都不能用強迫的手段“齊物”,真正能夠齊的是“物各付物”,每個人、事物、現象都有各自的規律以及原則。
“物之不齊”表現在哪里?例如中國各地都有特產,而這些特產大家基本都能獲得,這里面就產生了一個根本的道理——應該有相關行業參與其中,才能夠讓這個“物之不齊”的狀況得到平衡。在這里,司馬遷開創了一個在那個時代難得的“職業的平等功能論”。“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這四種職業并立:農夫去種田,才能夠收獲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作物,人們得以維持基本的生命;畜牧業者飼養動物,人才能夠吃肉;工匠能夠幫助人們得到許多生活上的必需品;商人能夠讓各處的“不齊之物”流通。更進一步說,有的人種田,有的人畜牧,有的人做工匠,有的人做商人,這是哪位了不起的圣人用他的規劃刻意打造出來的嗎?不是。這就又回到了無為的基本哲學,“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這其實是自然的現象,正因為每個人有不一樣的欲望,有不同的享受和追求,因此會造成這種社會的不同分工。因為物之不齊,所以每樣東西都有相對的貴與賤。在這里,《貨殖列傳》建立的另外一個重要概念是事物價值的相對性——任何一樣東西,其實都沒辦法決定其絕對價值。這已經有了后來經濟學的“價格”概念,而價格是由需求和供給兩種元素在動態中決定的。
司馬遷基本上也是這樣認為的。“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事物會在動態的狀況當中改變自身的價值,這就像是“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這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也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智慧才能夠看清楚,它就是一套非常自然的規律。
農、虞、工、商是人民衣食生活的基本依賴,讓這四種行業充分發揮作用,人民就過得好,如果不能讓它們發揮作用,人民就過得貧窮。因此,貨殖或者其背后的一套道理是:“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從個人或者集體的角度,如何讓人們得到豐厚的生活,在什么樣情況下會衰敗貧困,是有自然的原理和規則的,重點在于如何掌握這種自然的原理和規則。
再后面的一段,司馬遷就從歷史的角度提出了一個“明證”——“上則富國,下則富家”,也就是說,富國與富家在道理上基本是貫通的。在此,司馬遷舉了越王勾踐的例子。
越王勾踐敗于吳,被困于會稽之上,但是他用了兩個重要的人:范蠡、計然。
春秋末戰國初,各國的貨幣形態開始慢慢成熟。范蠡、計然的一個基本原則和理想是,一國之中應該做到“務完物,無息幣”。在這個經濟體系里要最大限度做到貨幣流通,貨幣越是流通,就越能促成物物之間的交易,使得缺乏物資的地方得到物資,生產過剩的地方把多余的物資送出去。用今天的經濟學原理來解釋,如果某類產品其價值非常高,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投入生產,就產生了供給上的增加。供給到了一定的程度,價格勢必下跌。倒過來,如果某種產品的價格太低,沒有人愿意生產,供給少到一定程度,價格也就上去了。每樣東西都有相對的價格,現在貴重得不得了的東西,也可能有一天低賤如糞土。倒過來,現在非常低賤的東西,只要有需求,總有一天也會變得像珠玉一樣珍貴。
越王勾踐采納了范蠡、計然的建議,果然在十年當中累積了龐大的財富。然后他“厚賂戰士”,使得本來比較弱小、地理條件糟糕的越國,反而戰勝了吳國。越王勾踐達到了復仇的目的,甚至更進一步“觀兵中國,號稱“春秋五霸”。
越王勾踐報完仇,范蠡感嘆道:“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國,吾欲用之家。”于是離開了政治圈,“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他到了齊,改名“鴟夷子皮”。
范蠡為什么要去齊國?《貨殖列傳》中有一個背景,那就是在所有貨殖的發展上面,齊國是最早而且效果最顯著的國家。《貨殖列傳》中有這么一段話:
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澙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繦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閑斂袂而往朝焉。
太公望把自己封地內的經濟專業化,累積了財富,從而吸引人民來到齊。到后來,齊不但解決了人口不足的問題,社會組織和文明程度都有很大發展。“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齊國越來越強大,變成東方的經濟文化中心。
后來有一段時間,“齊中衰”,然后遇到了管仲。管仲在這里設立了輕重九府,開始發展貨幣經濟,掌管各種貨物的流通,輔佐桓公成為春秋五霸當中的第一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不只幫助了齊桓公,自己也得到了很多利益,雖然在身份上他只是一個大夫,可是累積的財富多過當時的許多國君。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到了齊威宣王的時候,經濟基礎打牢,齊國就發展出了優雅的“禮”。因此司馬遷在《貨殖列傳》里說:“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他對于經濟基礎的作用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只要富起來,對君子、貴族,也就是那些地位高的人有好處,能夠讓這些人得以升華自己的人生;對“小人”也有好處,讓一般的升斗百姓也能夠發展自己的能力。不必諱言,金錢是人取得尊嚴非常重要的一個依據,所以俗諺講“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這都是財富所產生的正面效果。
講完計然、范蠡之后,司馬遷接下來講的是一個特別的人——子貢。子貢的多數事跡寫在《仲尼弟子列傳》當中,所以這里講得非常簡短。司馬遷一定要在《貨殖列傳》里面提一下子貢,也是為了破除當時普遍認為的儒家的基本態度。
子貢作為孔子身邊最重要的弟子之一,在孔子死后結廬守喪,守得最久,對孔子極其敬重。然而作為儒家,作為孔子弟子,怎么可以做生意,怎么可以去逐利呢?在《仲尼弟子列傳》當中也許不會問這個問題,但是到了《貨殖列傳》,司馬遷事實上就在回答這個問題。
簡單地說,居喪是需要物質條件的。子貢是孔子弟子當中最有錢的一個,他的經濟基礎可以讓他無所事事,只在那邊守喪。
當年,子貢離開孔子后曾經在衛國擔任過一陣公職,后來在曹、魯之間做生意,所以他很有錢。因為他有富豪的身份,所以子貢無論走到哪個國家,國君都非常尊重他,需要用對待國君的禮節去招待子貢。而且,能夠讓孔子名揚天下最關鍵的人物、最關鍵的支持力量,也是子貢,所以司馬遷說,“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孔子本來就非常了不起,因為有子貢這種“得勢者”,能夠讓孔子的光亮傳播得更遠,得到更高的地位。
用這種方式,司馬遷在他的列傳最后一篇再度表現出一個史學家的追求——成一家之言。《貨殖列傳》是一個獨立思考者的示范。在漢武帝時代,儒家、道家思想是主流當中的主流,但是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一開頭就挑戰了老子。從他的角度看,老子也不是每句話都是真理。相反,老子自己的道理中也可能存在矛盾,是需要讀者去認真檢驗的。后面,當他在講子貢的時候,也是在破除人們對儒家的許多刻板印象。
如果繼續追溯下去,司馬遷還在《太史公自序》里面引用了父親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更進一步說,司馬遷的立場叫作“史家的立場”,是一個更高、更超越的立場,不依循任何一家,用來自歷史的累積去評斷各家的主張。從歷史的角度,必須要觀察、記錄不同的現象,在觀察與記錄的過程當中,也就不得不承認人的現象的多元性。在這樣的情形底下,跟隨任何一套理論都不會是史家的立場和態度。
一位有作為史家,必須是一位獨立思考者——正是在獨立思考當中,才誕生了流芳百世的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