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上期內容回顧:我是一枚下凡的棋子小仙,冥冥之中救了中毒的李隆基,并以靈識陪伴他左右,護他周全。就在一次救下中蠱的武落蘅后,我便附身成了武氏妖女,他的寵妃……
一陣紛沓而至的腳步聲,伴著太監尖細的通傳聲:“豆盧貴妃駕到!太子妃駕到!”
那是我第一次以武落蘅的身份見王有容。
她著一身大紅宮裝,扶著那位撫養李隆基長大的豆盧貴妃踏進了長慶殿。我正欲上前行禮,卻不經意間在她身后瞥見一個熟面孔。
是霜靈?
她見了我立時低垂著頭,我的心頭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怎么,武姑娘在宮中寄居數十年,竟是連最基本的規矩也不懂嗎?”王有容緊盯著我,滿眼敵意盡顯。
我忙屈膝執手,畢恭畢地將她們迎入殿中。
“武氏,”豆盧貴妃將我打量了好幾遍才道,“本宮聽聞,太子近日常往你這長慶宮走動,可有此事?”
“是!”
“太子也算本宮一手帶大的,他既愿意親近你,必是喜歡你。只是不知他打算如何安置你?”豆盧貴妃的聲音不疾不徐,卻也不露半點喜怒。
我看了看王有容,雖無心激她,卻還是據實答道:“太子打算明日便回稟圣上求娶……”
“求娶?”王有容的臉猛地抽搐了一下,“你這武氏妖女,也配太子殿下的一個‘娶字嗎?”
“我爹娘死得早,自幼入宮又無人管教,確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只不過這求娶一說,乃是太子所言。經太子妃這么一指點,我倒是知道了,原來他說的明媒正娶想來是誆哄我的。”我對她并無敵意,只是見她對我敵意過甚,索性順著她的話鋒刺她一刺,見她臉色陣紅陣白心下頗有快意。
“你……你也配?!”王有容氣極,抬手便要朝我摑來。結果院中忽然傳來李隆基拔高的嗓音:“方才不是說母妃召我嗎?竟勞您親自跑出來尋兒臣了?”
他邊說邊三步并作兩步走近,似宣誓主權般站定在我身側,正好將我與王有容隔開了。
豆盧貴妃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氣得臉色發青的王有容,輕嘆一聲:“本宮急著找你,是因為這事與武氏有關,又聽聞你在武氏這里,便索性親自跑一趟了。”
她說著,指了指王有容身后的霜靈:“武氏,這個宮女說是你的貼身侍女,自恒安王府時便照顧你,可有此事?”
“是!”我看了一眼下跪的霜靈,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你既肯認,這事便簡單多了!”豆盧貴妃說著,將身子靠向椅背,對霜靈說:“把你之前說的那些話,當著太子的面再說一遍吧!”
霜靈應了一聲,低頭便道:“奴婢打小侍候小郡主。郡主五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病愈后模樣雖沒什么變化,卻多出好些異態。奴婢發現郡主的飲食、打扮和一應喜好皆與從前判若兩人。這些年在長慶殿雖然不太出門,但于先皇宗親子侄中,湖陽郡王及安樂公主的駙馬都對小郡主頗多照拂……”
聽到此處,我倒也不急著爭辯,倒是李隆基沉聲打斷了霜靈的話:“你到底想干什么?”
“臣妾想做什么,殿下不是心知肚明嗎?”王有容伸手指向我,疾聲厲色道,“你我成親多年,可惜我一無所出,個中辛酸只我一人知曉。初嫁到王府時殿下冷落我,只一得閑便關在書房不知與誰喁喁私語。后來自去武家一趟后,回來大病一場,昏迷不醒時只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喚‘阿短……”
“夠了!”李隆基顯然不想讓她再說下去。
王有容卻不依不饒,厲聲道:“不夠,我偏要說!太子真當我不知道你房中藏著的那幅畫?你還偷偷命人四處尋訪方外名士查問神妖之事,對此我早就滿心疑云。直到我在宮中遇到曾近身侍候你的小太監才知,當年你病中便被一妖女迷了心智,那赤昧便是你在病中所得。我原想著赤昧已不在,只要我百忍成金,也能拉回你的心。可是……”
王有容說到此處,忽然將怒火轉向我:“此番你遇上這妖女后便如同變了一個人,對她極其寵溺。這妖女身上更是透著一股邪性。為何這么巧,當年你去過一趟恒安王府她便能病愈?為何病愈之后,連她的貼身侍女都瞧得出她判若兩人?為何她一個養在恒安王府的郡主,竟也愛臨摹太子所習的《十七帖》……”
她似是說到激憤處,忽地抬手在空中一揮。她身后一個瘦高的宮女身如流絮飄然而起,袖中不知何時摸出一柄木劍,朝著我的心房直刺而來。
事情發生在眨眼間,李隆基已經伸出一只手,堪堪握住那柄木劍的劍身,暴喝一聲:“爾等豈敢!”
我驚魂未定,卻因著殿中一片死寂,只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衣擺。結果此舉似是越發刺激到他,他挺身將我護在身后,怒聲喚道:“王有容!”
一直沉默的豆盧貴妃卻搶先道:“太子,鬼神之事,依本宮之見,不如讓她……”
她聲音不疾不徐,卻在說到一半時,臉色大變站起來:“太子!”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李隆基竟將手掌死死地緊扣在那柄木劍的邊緣,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氣力,掌心有鮮血淋漓滴答落下。
手持木劍的宮女嚇得手一松,木劍便落了地。
王有容到底是將門出身,雖面白如紙,卻咬牙撿起那柄帶血的木劍,重重地在自己手上割了一刀。掌心印上妖紅,卻是皮肉完好。
“一柄未開封的木劍罷了!”她看著自己的手心,良久忽然扔了木劍,掩面而泣,“你為了護她竟這樣對我?我嫁給你十四年了,難道就是為了讓你這樣狠絕地在我心上扎這一劍嗎? ”
她說到最后,手指著我,目眥欲裂:“你還敢說她不是妖邪!她若不是妖邪,又如何將你這十四年都焐不熱的鐵石心腸迷成這般模樣!”
見她哭成這樣,李隆基臉上的霜冷倒是稍稍散去。他垂眸看了我一眼,又轉身看向豆盧貴妃:“孤幼年失怙,全賴母妃憐我、護我才有今日。也因著這勝似親生的母子情分,莫再輕信他人,以怪力亂神之事縱妒為惡才好!”
6.暗許龍鳳離巢
李隆基與太平公主斗得最狠的那幾年,外間人人皆以為他會輸。可他在長慶宮時,我觀他的神色,從未有過退縮忍讓之態。每每聽他議及朝事,眼中神采奕奕,分明胸有成竹。
景云三年,李旦心中的天秤終于徹底偏向李隆基,不顧太平公主的反對,毅然把帝位讓給了李隆基,改元先天。
登基伊始,因為朝政大權仍在皇上手里,李隆基既沒有循例冊立王有容為皇后,反倒因為我被朝臣諫言數次。宮中從來不少流言蜚語,甚至有人因此開始對我冷嘲熱諷起來。
那年除夕,有幾個小太監抬了個箱子到長慶宮,說是皇上賞的。那箱子上還掛著一把極精巧的鏤空龍鳳鎖。
“看來這是皇上親自為您挑的禮物!”小太監滿面喜色道。
“得了吧,堂堂皇帝陛下,送箱子禮物還上鎖,連鑰匙都不給我,也好意思說是送我的!”我惱他連著數日不露面,對這賞賜自然也不甚在意。可眼看著天黑了,小太監跑來通報,說皇上在太極宮款待眾臣,不會過來后,我心里還是忍不住一陣失落,草草用了飯,屏退眾人,忍不住偷偷研究起那金鎖來。
這時,殿門輕響,李隆基著一身銀紅大氅,見我貓腰蹲在箱前,不由得笑著搖頭,邊解披風邊朝著我走來。
我一見他來扭頭便要走,誰知他披風一解,露出里面的外袍竟鮮紅如火,看得我愣在了當場。
這……是喜袍啊!
“幾日不見,一照面便要走,這是真惱著朕了?”他輕笑一聲,亮出手中的鑰匙交給我,“喏,瞧瞧朕這幾日為你搜羅的年禮可還滿意!”
我的心一陣狂跳,隱隱猜到什么,以至于開鎖的手都不自覺有些顫抖。結果箱蓋一抬,入目是滿滿一箱明珠瓔珞,最上方赫然躺著一套鳳冠霞帔。
“這是……”我雙唇微抖,突然意識到今晚長慶宮里的紅燭尤其明亮。
“聘禮和婚服!”他深深地凝望我,替我戴上鳳冠,“金銀俗物皆是依禮所備,只這霞帔,是朕微服出宮,親自挑了京中繡樓里一位七十多歲且兒女雙全的繡娘親手繡成的!”
他說完這句,殿外煙火炸裂的聲響伴著從窗口透進來的霓彩閃爍。
他格外虔誠地捧起霞帔:“阿短,今夜借這滿殿紅燭作喜燭,滿天煙火為喜鑼,我李家三郎想娶你為妻。雖則這婚禮只有你我二人,但我心中亦只有你。不知阿短可愿委身下嫁?”
我鼻子酸得厲害,從未想過這天下帝王會在這萬家團圓的除夕之夜,許我這一場寂靜的婚禮。
當下我唯有抓緊他的手拜了天地,與他同飲合巹酒。
那一夜,長慶宮外的煙火放了足有半個時辰,細雪紛紛里風嘯如咽。殿內卻是碧落銀河,金風玉露。
他像跳躍的火舌,扣著我席卷沉浮,直至吞沒,一遍遍地逼我喊他三郎。
天光將亮時,迷迷糊糊里,只聽得他在我的耳邊聲聲呢喃:“阿短,給朕生個孩子吧,朕要將他立為太子,早早地傳位于他,再尋處小院與你過些尋常人家的煙火年月……”
我知他心中一直對我懷有愧疚,沒想到他已經想到那么遠以后的事,心里卻因著他的這些紛雜念頭暗自感動。可惜這感動不過幾日便生了變故。
元宵后又下了一場大雪,宮女木櫻提著一筐新鮮的山楂進來:“皇上對主子真是事事上心,知道您愛吃冰糖葫蘆,特意讓人把最好的山楂都送到咱們這兒來了呢!”
我隨手挑了一個塞到嘴里:“嗯,確實是頂好的山楂,酸甜正好,軟糯得很。”
“前日,謹公公的對食給他送了點自己做的酥餅,皇上恰好瞧見,還說謹公公是個有福氣的人。奴婢想著,娘娘不如也做個蜜霜山楂,送去給皇上嘗嘗吧!”
聽她這么一說,我也來了興致。木櫻手腳麻利地幫忙,我頭回動手甚是新鮮,蹲在殿外看著糖漿凍成雪白的糖霜很是興奮,當下親自裝進食盒,屁顛顛地送去御書房。
這還是我頭一次到御書房,李隆基聽人通傳后竟親自迎了出來。
見我捧了個食盒冒雪前來,他臉上不僅沒有半點喜色,反而皺眉道:“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跑出來湊熱鬧?”
他嘴上雖是責怪,溫暖的大掌卻是立馬抓住我的手就往殿中走。
“看,我親手做的蜜霜山楂,你快嘗嘗!”我興沖沖地打開食盒,挑了一顆最大的往他嘴里送。
他張嘴咬了一口,卻并未馬上評價,反而含糊道:“旁人做這些勞神的事不過是想討好朕,但你親手做這個,饒是再難吃,朕……”
我本來還想嘲笑他,誰知他說到一半臉色驀地一變,連身體也明顯顫抖了起來。
“怎么了?很酸嗎?”我下意識地伸手奪過他手中剩下的半顆便要往嘴里塞,卻被他一把打落在地。
他嘴唇的血色盡失:“這些……山楂,是誰給你的?”
“不是皇上送去長慶宮的嗎?”我一把扶住他,答完才意識到有問題,“你是說,這山楂有問題?不可能啊,我先前也吃了……你……你到底哪兒不舒服?高公公,快……快傳太醫!”
“慢!”李隆基急忙叫住往外沖的高力士,“不……不許聲張……悄悄把太醫帶來便成。不管……誰問起,都不……不準提武……”他的話未說完,整個人便從我懷中滑下去。只見他雙眸緊閉,竟已是人事不知。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全是尖叫聲和腳步聲。我好容易緩過神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卻發現呼吸慢而微弱,臉色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為青白。
“三郎,你別嚇我!我……我……”我正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之時,外間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沒等我抬頭,已有人一把推開我,悲呼一聲的同時撲上來將李隆基抱在懷里。
與此同時,王有容的厲聲逼問已經響徹御書房:“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上這是怎么了?”
幾個小太監面面相覷,又看了看我,顧忌著方才李隆基的叮囑,全低下頭不敢言語。
命人將李隆基抬到一旁的羅漢床上后,王有容忽然直指一旁的木櫻:“你說!”
我驀地睜大雙眸,想著這蜜霜山楂的由來和王有容沖進來的速度,自知這一切怕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圈套。
王有容的臉色異常難看:“皇上本來好端端的,你一來便突然出了事,不是你這妖女毒害皇上還能有誰?來人啊,把這妖婦架出去,狠狠地打,一直打到她招認為止!”
一旁的木櫻聞言,竟是忽然撲上來抱住王有容的腿:“啟稟皇后娘娘,是……是奴婢該死,奴婢因當差不利曾被武婕妤罰過,所以懷恨在心,這才偷偷在山楂中下毒欲加害之。可是,誰知娘娘竟將這山楂送來與皇上同食,這才釀成大禍!”
我被木櫻這突如其來的認罪弄得措手不及,卻也因此驟然清醒過來。
明明是她慫恿我做的蜜霜山楂啊!
我腦中一團亂麻,理不出個所以然來。王有容卻已狠狠一腳踹在了木櫻的胸口上:“賤婢!死到臨頭還想袒護你的主子……”
她是將門之后,這一腳更是用了十足的力道。木櫻被她這么一踹,竟摔出去半丈遠,捂著胸口半晌開不了口。
與此同時,幾位老太醫匆匆趕到,王有容的神色也顯得極為緊張,催著太醫趕緊把脈開方時,幾個太醫卻是先翻看了一下李隆基的眼瞼,當場面色慘白。再一探脈博,他們個個額頭上冒冷汗,立時跪下來:“回稟娘娘,皇上所中乃是江湖上極罕見的一種毒,此毒名為‘雪上一枝蒿,毒性極烈……”
“本宮不管這些,你們是太醫,眼下皇上龍體危殆,你們趕緊開方抓藥!”王有容抱著李隆基,雙目發紅,厲聲喝道,“皇上若有什么三長兩短,殿中一干人等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娘娘,此毒甚烈,且因罕見,臣等……也……恐……恐怕……”老太醫說到此時已是牙齒顫抖,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這么說,是我親手將這毒山楂喂給他,再害死他的?”我腦中嗡嗡作響,疾步上前想再去看看他。
王有容卻因我說的那個“死”字忽然癲狂起來,抬手直指向我:“武氏妖女親口承認毒害皇上,其心可誅,把她拉出去,立時問斬!”
眾侍衛聞言,皆拔劍相向,將我圍在其中。
我掃了一眼殿中眾人,又看了一眼榻上的李隆基,當下便做了決定。
我深吸一口氣,疾退兩步,旋即猛然向前沖去。直至冰冷的刀尖捅入胸腹之間,我才自心腔溢出一股悲涼。
我收斂神識,依著先前谷遺死時的經驗,感受著這具身體的氣息漸弱。直至心火將滅時,我的靈識也順利掙脫出來。
然而就在我的靈識一輕重獲自由之時,殿外竟飄來一朵彩云,正是天兜宮中我座下云騎阿阮輕飄而來。
清靈臺,聚神識,飛身躍至李隆基面前便要以靈力替他解毒。
“你瘋了?”阿阮大驚,掠至我的身旁勸道,“此番你入世的任務便是要將這大唐氣數散盡。你化身谷遺救他一命是種因,再寄身武氏之女,獲其信重取其性命是為果。如此你二人是不拖不欠啊。這種時候你救他作甚?”
“若我這樣走了,才是欠他一世!”說完,我毫不猶豫地將靈絲成溪匯入他的天靈之中,只將阿阮于虛空處的尖呼置之耳后。
“三郎!”我伸臂輕輕環住他,指尖自他的額前滑至臉頰,“此番救你,怕是最后一次了。往后的路,你務必長命安好!”
7.半生蹉嘆成恨
我自混沌沉黑中墜入九幽長河沉浮許久,偶爾清醒時,仿佛回到當年在華陽殿棲身赤昧,數次被一雙溫暖的大掌妥帖安放并反復摩挲。但更多時候,我都似被浸在一團冷沼之中,不得解脫。
直至那日,毫無征兆的一陣劇痛將我從黑暗中抽離出來,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正置身于長慶宮內。
我面前是一個披頭散發的美人,她手指著我,尖聲嘶叫:“有鬼,她是來找我索命的!”
那張臉曾是我日日照鏡所見的面容,只不過此人臉上青澀褪盡,不復我記憶中那般明凈。
“玉環!” 一個年輕男子急忙朝我走來,上來便扶著我的手察看傷勢,“快,帶王妃先去偏殿上藥……”
王妃?
我愕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芙蓉紅的牡丹齊胸襦裙露出半片雪光春色,身段豐腴凹凸有致。而我腳邊的繡鞋旁,許久不見的赤昧正染著一片鮮妍安靜地躺在地上。
看來當日我耗盡靈識昏睡期間,元神還是回到了赤昧之中。只是因為方才被它砸傷,靈識釋放,竟陰差陽錯又占了這位王妃的身體。
“皇上駕到!”
我聽出這是高力士的聲音,于是強撐著身子從窗邊探頭望去。
先前喚我玉環的年輕男子正從殿中出來迎駕,口稱“父皇”并恭身下拜。而他跪拜的人著一襲明黃龍袍,玉面美髯,正是李隆基。
原來,我現下這具身子的主人是那位與李隆基有些相似的壽王的妻子,而壽王正是他與那位武惠妃的兒子。
原來,他已經和旁的女人恩愛多年,生兒育女,連兒子都已娶親!
我的手還停在剛包扎好的紗布上,但想明白這一切后,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卻是不由得悲痛難言。
也不知是我的目光太過專注還是那個人敏感,竟也突然朝我這邊看來。
四目相對,我莫名心慌,急忙收回身子縮到榻上,閉緊雙眸想理清混亂的思緒。誰知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來,一個熟悉的低沉男聲在不遠處響起,顫抖著喚了一句:“是你嗎?”
我鼻子一酸,心知此時回避反會讓他生疑,唯有手扶額佯裝無力地輕瞟他一眼便垂了眸,嬌聲喚了句“父皇”。
他果然被這聲父皇叫得愣住,呆呆地看我半晌,似還有些不信。旋即,他整個人竟如玉山傾倒般毫無預警地在我的面前直挺挺地倒下。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結果高估了自己的氣力,被他帶著直接從榻上栽下來,前額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痛得我眼冒金星猶顧不上呼痛。
殿中立時亂成一團,好在壽王處事沉穩,一邊命人將皇上抬去正殿,一邊將我從地上抱起,疼惜不已地去給我找太醫。
我歪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等我再醒來時,卻發現燭火下有人正坐在我旁邊守著我。
“王爺?”我下意識地翻身坐起,卻扯痛頭上的傷。
“不是向來喚我十八郎嗎?怎么今日這般見外,竟喚我王爺?”壽王有些訝異。
“有些……有些睡迷糊了……”我心虛地低頭,忙問道,“皇……父皇,沒事吧?”
“太醫說只是情志郁結,無甚大礙。”他嘆了口氣,“母妃的事,怕也是最讓父皇煩心的了。當年父皇中毒時,她被王皇后逼至絕境,為自證清白,血濺當場。雖確實受屈,但當時她前事盡忘,父皇日日守在她的床前,將舊事一一與她說盡,也算是情深義重了。可母妃不僅不體恤,還變本加厲,如今這性情也是越發狠辣……”
我聽他說了許多李隆基與武惠妃的事,因此得知當年暈倒以后發生的一些事。只是聽得越多,我的心下越是苦澀,索性歪在榻上裝起睡來。
那一夜,我輾轉苦思。
誰能想到呢?我曾以為蹉跎十年是我與他最大的遺憾。卻原來我這一生,怕是都要與他在光陰里錯過吧!
8.何堪生死無懼
聽聞武惠妃重病不治的消息時,我已經著一身道袍在玉清觀中清修半年。
半年前,因被“邪祟附體”,我這個壽王妃開始瘋言瘋語,在屢次打傷壽王后,這位溫柔儒雅的壽王終于相信我是在長慶宮中了邪。雖請了數位高僧,卻都無甚成效,方終于聽從玉清觀觀主的意見,將我送至玉清觀清修驅惡,帶發修行。
玉清觀原就是皇家道觀,我自入觀便不用再苦惱如何與李隆基的兒子相處,自然心神大定,再無異狀。
只是武惠妃仙去,我這個兒媳于情于理都要隨觀主入宮,一同參與超度法會。
結果進宮當晚,我輾轉難眠,索性起身沿著幽深的宮道走了幾圈,竟聽得一陣長笛幽咽,不由自主地循聲踱到華陽殿外。
殿內因為久無人煙,只廊下放著一個白色燈籠,李隆基就坐在燈籠旁。
他嘴邊一支玉笛橫吹,長發垂散,臉上是說不出的落寞倦色。我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的華陽殿中他還是個風流少年,滿身星光月色……
我心如刀絞,轉身便想逃離,結果裙擺被枯枝鉤住發出一聲輕嘶。我心知不妙,誰知他聽力極好,立時停止了吹奏。
“誰?”
我哪敢回話,誰知身后一只手重重地抓住我的右臂,居然喚了我一聲“阿短”。
我全身僵硬,背對著他險些低泣出聲。
他一把扳過我的肩,目光閃動得厲害:“你是阿短,是朕的阿短,對不對?”
我根本不敢與他對視,只哽聲道:“貧尼太真,現下是玉清觀的居士……”
“朕當然認得你,朕說的不是你這張臉。朕是說,你這里……”他伸出微顫的手,小心翼翼地輕觸我的眉心,“你這里,朕曾見你這里有一瞬閃影,分明有一抹妖紅印記……”
我心一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當年我以靈體現身時他曾見過我眉心的印記,還特意繪于紙上,想必是印象深刻。不過可惜,那“雪上一枝蒿”的毒是我耗盡靈力為他洗髓凈脈移除的。大概是上次見他時剛剛占了楊玉環的身子不久,僅有的靈力逸散才會被他窺見。
“皇上看錯了吧!”我迎向他的視線,強撐出一臉鎮定。
他緊盯了我許久,才頹然地放手:“是朕魔障了!”
我鼻子一陣發酸,脫口問道:“皇上可是因為武惠妃的死傷神?”
他竟是輕笑了一聲:“朕自少年時便有一愛慕之人。相伴數年,又離散十載,終成眷屬后,朕以為能護她周全。可幾經波折,她明明就在朕身邊,朕卻覺得莫名孤獨。也不知是這深宮無情,還是朕其實根本就是個薄情之人。”
我默然無語。想來當年我的靈識離開,那武氏卻是命大被救了回來,醒轉過來被這當朝天子真情以待,自是得意張揚。而他對個中內情一無所知,只將其當成我,依舊捧在手心視若珍寶……
“興許,朕喜歡的那個人早就不在了。不然,朕何以看見楚才人穿著她舊時愛穿的錦云裙時鼻酸難抑?何以聽見有人恣聲歡笑時,會疑心是她換了笑貌?何以對著你也能生出這悸動的心情?”他的眉眼間全是茫茫惶色,然后再沒看我一眼。
我心痛難當,倉皇離去,回到屋中對著燈盞坐了許久。等到窗外天光漸亮時,卻是頭暈身乏,發起寒來。
就在我忽冷忽熱燒得迷糊之時,一只冰冷的手落在我的額頭上。我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卻嚇得倏然清醒。
“皇……皇上?”
“赤昧,在你這里?”他盯著我,眼底也有青黑的倦色,明黃色龍袍襯得他格外雍容,與昨夜華陽殿中的失魂之人判若兩人。
我遲疑著要否認,他卻輕笑了一聲:“朕問過十八郎,你自那日被惠妃以赤昧擲額受傷后,便自稱邪魅附身,自請休書與其和離后才來這玉清觀中靜修至今,是吧?
我見事已至此,只好從枕下摸出赤昧遞給他:“先前在宮中確曾受邪祟侵擾,幸而在觀中已得清靜。此物如今正好物歸原主。”
他伸手接過赤昧,反將大掌牢牢扣住我的手掌:“你到底是誰?”
“觀主為我請了法號,名為太真……”
“太真?”他復述了一遍,忽然捏住我的下巴逼我與他對視,“何年生人?家住何處?朕頭次見你是在何時何地?你嫁與十八郎又是何年何日?你且一一答來!”
我啞然無語,自知道這新皮囊是他的兒媳婦后,我只一心逃離那個年輕男子,哪有機會細問這些?
他見我答不上來,眼中明亮,食指在我的額頭上來回摩挲:“這赤昧是我與阿短的定情之物。當年我借赤昧與恒安王救其幼女,她突然寄身于武氏,與我分別十年才得團圓。后來她重傷不醒,朕企盼赤昧靈力助其安然,便將赤昧轉贈給了她。直至那日,惠妃用它砸傷你。而你,自此與從前判若他人……楊太真,可否告訴朕,這其中,有甚關聯?”
“有又如何?”我垂下眼瞼,強忍淚意,“阿短在與不在,皇上安枕美人臂,不也過來了嗎?”
聞聽此言,他全身劇烈顫抖,用力握住我的肩:“你果然是阿短對不對?你被赤昧砸傷后便回來了對不對?”
我用力拍開他的手,見他滿眼狂喜被我問得只余悲愴,只覺怨恨難平:“是,我回來了。從前你是李唐之主,我是武氏孽孤,你避人耳目給我一場婚禮。此番魂兮歸來,我還喚過您一聲父皇呢!皇上莫不是忘了吧?”
他臉色一瞬鐵青,旋即轉為蒼白。
“皇上早知我實非凡胎,但我入世卻不是來與您兒女情長的。你幼時我救你一命,是為取信于你,于是才有我借武氏之身與您重逢得你信寵,才可將那有毒的山楂親自喂下……”
“你胡說!”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疾聲打斷我,“當日你重傷不醒,王有容被廢后曾親口承認,當年是她誘騙木櫻,給她毒藥聲稱只是讓你不能生養。可惜木櫻唯恐受騙,竟哄得你將那毒山楂與我共食。她以為若王皇后騙了她,你與朕同時出了事,王皇后必定會拿出解藥救朕,屆時朕也能保你。誰知她低估了王有容的毒辣,那‘雪上一枝蒿并沒有解藥。如今看來,此毒能解必又是你救了我。否則何以自那日之后,我便時常覺得武氏有些不同……”
“你怎么還是不懂?你會中毒全是因我而起!我再留在你身邊只會給你帶來禍端,連大唐國運……”我嘶聲低吼著要趕他離開,卻被他用力摟入懷中,耳聽得他說話斬釘截鐵:“死有何懼?阿短,朕便這樣抱著你立時死去又有何懼?”
9.應許梨園布衣
自從李隆基知道我的身份后,便隔三岔五來玉清觀尋我,皆被我閉門拒之。
那日,我夢見自己在九幽沉浮,結果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發現自己居然在八人抬的竹輦中,正倚在李隆基懷里,行走在玉清觀的山道中。
我一個機靈坐直了身子,橫眉冷對:“我先前明明還在觀中午睡的!”
“這么久了你始終不肯見我,我也不想逼你。可是阿短,今日七夕,便是牛郎織女也可一見,何況你我?”他今日是尋常百姓的裝扮,配上那哀乞的語氣,告饒般低聲道,“我費盡心機,連那讓你昏睡的藥都是親試后確定對人無害才給你用,且方才我親自抱你上竹輦時還摔了一跤。你便看在我吃痛的份上,今日陪我到城中轉一轉,可好?”
我這才發現他右側膝頭的衣擺上確實有一處污損,掀起外袍一看,褲子膝蓋上竟有紅血絲滲出,顯然磕得不輕。
我瞪他一眼:“愣著干什么?我瞧瞧傷成什么樣了!”
“怎么瞧?眾目睽睽之下總不能脫褲子吧!”他一窘,“阿短若真要看,夜間無人,我必定全依你的……”
“呸!”我氣得險些發笑,“一會兒先找處醫館瞧瞧,萬一傷筋動骨可不是開玩笑的。 ”
“只要你不避著我,都依你!”他又來拉我的手,執拗得像個孩子,“阿短可知,有生之年還能找回你,我竟已滿足得想要落淚了。”
我鼻子一陣發酸。
“有個地方我準備許久了,想帶你去看看!”他牽緊我的手擠進人群,穿街過市,最后站在一處庭院前。
“梨園?”我看著門上兩個遒然大字,卻見他輕笑著拉起門環推門而入。院中種滿梨樹,樹上掛著顆顆鵝黃的果子,明艷又圓碩。
他隨手摘了個梨,在衣服上擦干凈才憨憨一笑后遞給我。
我吃著汁液豐沛的甜梨,忽聽得一陣咿呀聲起,胡琴笳板輕打慢拍。我這才發現對面亭榭中竟有一高臺,臺上數名緋衣男女正在奏樂,纏綿曲調如游絲軟絮般在院中飄蕩開來。
“人都言金屋可藏嬌,可我知你定不愿隨我回宮,所以才建出這間梨園作為你我的安身之所。梨花開時,你可采花釀酒;中秋月圓,我們可以喝著梨花白,且歌且舞,再沒有外間朝堂風雨。我李三郎每日清晨出門,要去那皇城中演這天下的君主,歸來便只是這梨園主人的夫郎。你說可好?”他俯首半是企盼,半是蠱惑。
從此,長安城多了一處名為梨園的院子,院里住了個李三郎與他的阿短。羯鼓聲里,我踏歌起舞。風徐徐吹來,我知,若這一刻能得永恒,我百死不悔。
10. 禪悟萬象天機
翌年開春,臺州明州海賊猖獗,李隆基本為此數度躁郁。朝中國事煩擾,他留在梨園的時間反而比以前更長。有好幾次,高力士在園外苦站半日求見都被攔下后,只得偷偷求門房找我求救。
我思忖再三,趁他埋頭譜曲時悄悄收拾了衣箱。等他興沖沖地拿著一沓厚厚的花箋來找我,看清我腳邊的箱籠時不由得愕然:“你這是……”
“姑娘這是心疼皇上為國事操勞,還要宮內宮外地辛苦奔波,這不就收拾了衣箱,要隨您進宮嘛!”高力士喜滋滋地插了一句,卻被李隆基一記眼風瞪得連忙捂著嘴退出去。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我抬高下巴,挑釁地看著他,“丑話說在前頭,長慶宮我是不會再住的。”
他異常激動,卻并非只有喜色:“阿短,你不必為我委屈自己……”
“我沒什么好委屈的!”我搖頭,替他撫平衣襟上的褶皺,“三郎在梨園是我的三郎,去了皇城也是我的三郎。況且你是一國之君,單為我一人棄萬民福祉于不顧,我豈不是成了第二個禍國殃民的蘇妲己?”
他見我主意已定,只張開雙臂擁住我:“阿短,我欠你良多,若有來生,都不知如何報還了!”
數日后,我以貴妃之尊被迎入宮中,入主昔年他住過的華陽殿。只不過如今殿前的額匾已換成他親手所書的“華清宮”。
那些年,宮中三不五時便會有人議論我無嗣之事。我聽了只覺啼笑皆非,一邊吃著嶺南府貢上的妃子笑,一邊問他:“江南來的那幾位娘娘倒真有些才情,編故事的本事比我剛進宮時可是精進不少!”
他埋頭替我剝荔枝,挑眉道:“聽出來了,你這是嫌整日無聊,向我訴苦了!”
高力士意會,便提著個鳥籠進來。籠中是一只通體雪白的鸚鵡,瞧著甚是討喜。
因愛它毛色純粹又口齒伶俐,我便收下養在了跟前。誰知這小家伙頗通人性,被三郎教了幾首酸詩也學得似模似樣,引得我都懷疑這家伙怕是成精了。
豈料這成了精的鸚鵡甚是命短,某日吃飽飛出去消食時竟被進京述職的范陽節度使安祿山養的老鷹生生咬死。我心中甚是不舍,但總不好因為一只鸚鵡去找那老鷹的主人算賬吧。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里這只白鸚鵡抖去一身白羽,急聲喚出我在天尊府時的名字:“素玄。”
我這才發現,眼前的鸚鵡竟成了我的云騎:“阿阮?怎么是你?”
它白我一眼:“當日你救這李隆基時我阻你不及,天尊罰我下界受此一劫,你說你自個兒闖禍還害我被啄了一通,可疼死我了!”
我愧疚不已,上前想摸摸它,它卻避開:“你現下靈力全無,不過一凡胎。我好不容易潛入你的元神中,聽我細說。”
阿阮不知我的心事,喋喋不休:“天尊日前觀天象星盤,發現因為你的妄為,大唐氣運已有變化,于是遣了貪祿下界撥亂反正。那范陽節度使安祿山正乃貪祿投生。你且記著日后與他照面,務必同氣連枝,諸事配合。否則再生亂象,天尊怕是要降下天災重難。屆時生靈涂炭,可就不是你一人生死的事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醒來時耳邊猶有阿阮的叮囑。
“你醒了?”李隆基忽然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昨日在園子里吹了風,夜里竟發起燒來。你這身子骨,倒是越發弱不禁風了!”
他端起藥碗,小心翼翼地吹涼了濃黑的藥汁,輕啜了一口后才送到我嘴邊。
我無聲飲下,想著未知的未來,心下第一次深覺無力。若一切都早已注定,那我在這盤棋中究竟是卒是帥?
終曲 ?此心難寄歸期
天寶十四載,曾請求做我養子的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叛亂。戰事從一開始便被他掌握了先機,不出數月,三郎便帶著我逃往蜀中。
大軍途經馬嵬驛時,一陣隨駕的禁軍軍士開始嘩變,將我與三郎困在了驛館之中。
“皇上,安祿山此次起事劍指右相楊國忠,并無悖亂李唐之意,皇上何必一退再退?依臣等之見,殺了右相與貴妃才是平民憤、安天下的正理!”
“臣等附議!”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間的爭執聲越來越大。
“娘娘!”一個宮女忽然跌跌撞撞地推門進來,“不好了,楊……楊相,被人亂刀斬殺了!”
我輕輕“哦”了一聲,轉頭看了看桌上銅鏡里映出我無波無瀾的臉,才凄然一笑:“你去請皇上來,就說我有話與他說!”
宮女這才點頭離去。
我自妝臺上取出他贈我的八寶釵在手心把玩,以至于他推門進來時,嚇得疾呼了一聲后將那發釵一把奪下:“你做什么?”
“想什么呢?”我嗔他一眼,將頭湊過去,“替我戴上!”
他這才稍稍安心些,小心翼翼地替我戴上,眼中卻難掩戚色:“楊釗他……他……”
“我聽說了,”我對著鏡子理了理鬢發,“當初是我說占了這楊玉環的身子,我自覺虧欠了楊家,請皇上對他們多加提攜,沒曾想竟走到這一步!”
他的眼圈微微發紅,強自擠出一抹笑:“無論如何,你我夫妻一體,同生死共!”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我都聽見了,只要楊玉環死了,眼下這困局便能得解。三郎忘了?我本非凡胎,死了楊玉環,阿短還在啊!”
他愣了一下,一臉防備地看著我:“你想做什么?”
我取下系在脖頸間的赤昧,鄭重其事地塞到他手里:“我斷氣之后,莫再將它當寶貝一樣藏在枕下,速速選一個你瞧著順眼的美人,取其鮮血滴于赤昧之上。不出三日,我必會歸來!”
“怎可用你的生死為賭呢?倘若有個萬一……我輸不起,阿短!我輸不起!”
“傻三郎!”我伸手摸著他已有霜色的鬢角,“沒有萬一,我是你的阿短,我來人間便是要護你周全,你不死我焉會離世?”
大概是我說得太過篤定和輕松,他半信半疑,終是被我拉著手下了樓。
眾將見我,無不怒目相視,殺氣騰騰地環伺左右。
“殺人不過頭點地,便是要送我上路,也容我與皇上吃完這頓散伙飯,我自會了斷。還請諸位將軍行個方便!”
我此言一出,眾人大驚,視線齊齊轉向李隆基。
他僵著身子站在那兒,直到我捏著他的掌心,輕喚了一聲“皇上”,他才白著一張臉,幾不可見地將頭微微點了一下。與此同時,他握著我的手緊得幾乎要捏碎我的手指骨。
眾人歡呼雀躍,山呼一片,那一聲聲“吾皇英明”幾欲劃破昏沉陰晦的天。
那頓飯我吃得極慢,他眼底的不安之色越發重,到后來索性停了筷子,牢牢抓著我的手:“不行,我改變主意了,我也說過要保護你的……”
我放下筷子,不等他說完,便招手喚來守在門外的陳玄禮:“陳將軍!”
陳玄禮不無戒備地看我一眼,然后緩緩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你也辛苦半日了,替本宮好好陪皇上多用點飯!”
此言一出,陳玄禮立時神色復雜地沖我躬身行了一禮。李隆基卻是臉色發白,在我起身準備離席時一把將我拉回來,怒聲道:“朕反悔了!朕不同意!朕不準!”
我的眼中如有三昧在灼燒,又燙又痛卻還是沖陳玄禮使了個眼色。
陳玄禮上前扶住他,恭敬地勸道:“皇上,娘娘命末將陪您用飯……”
我趁著他雙手被拉開之際,起身離席,大步朝著房中走去。
饒是如此,他仍如受傷的野獸般嘶吼:“阿短,回來!我們說過同生死共進退的,你休想……”
我用力關上門,掩面號啕了幾聲,才踉蹌著準備赴死。
誰知我剛走到床前,房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然后便傳來他惡狠狠的威脅:“退下!否則朕立時用這雙筷子戳瞎自己!”
“皇上!”陳玄禮的聲音里滿是無奈。
他手里死死地捏著雙筷子,雙眼通紅地看著我,只一徑搖頭,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朝他張開雙臂:“來,抱抱!”
他果然如旋風般朝我奔來,牢牢地抱住我,將臉埋在我的頸窩嘶聲喚我:“阿短,縱使你沒誆我,我也是不會答應的。頭回我找了你十年,后來是二十年,我沒有第三次等你的時間了。我怕……我怕等不到你……”
我聽得心如刀絞,趁他不備摘下發簪,一端朝著他的百會穴處用力扎下。
他悶哼一聲后果然失了氣力,歪頭倒下。
我想起從前還是在華陽殿時,他翻到一本醫書,好奇地一邊認穴一邊小聲地念著注解。我趴在他的肩上偷瞧,他抬手去摸自己的百會穴,卻在不經意間碰到我的手。那時天光晴好,我們不諳世事,卻有最好的歲月。
一腳踢翻妝臺前的圓凳時,我甚至都不敢看他,只拼力掙扎著轉過身去。窗外黃沙漫天,我不要我的三郎見我面白如紙、唇紅舌長的怖人模樣。
我要他年年安康,長命無恙,守著我歸來的美夢……
雖然,我再不能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