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一
天將傍晚,暮色比往常要稍微暗了那么一點兒。西面的楊樹林子中,靜靜地浮動著鐵銹色赤霞;楊樹林子背后那條渾濁的河水,正自南向北不緊不慢流淌著;而更遠處的山谷里,日頭已悄然隱沒了漲紅的臉面,整個五尺鋪鎮便被暮氣輕輕收攏,活像一只剛剛降落在地面上的大風箏,倏忽靜了下來。
大黃蜂最先聞聽到馬蹄和車轱轆聲,便箭一般離開了家門奔向路口,虎視眈眈蹲守在平時自己最喜歡的那塊“風水寶地”上。說是“風水寶地”也并不為過,這里還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凡南來北往的人要經過這個不起眼的小鎮子,都得打這棵巨大的老榆樹前經過。
很顯然,大黃蜂迷戀的絕不是這些,它之所以蹲守在老榆樹下,也許是為了占據最有利的地形,狗跟人最大的差異在于,它們永遠保持高度警惕,即便是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也不會輕易放過。因此,這天最先看到或者嗅到那一家子人的,準是大黃蜂無疑了。
那家人的箱箱柜柜還真不少,結結實實足足拉了一馬車。那馬車真夠寬闊的,盡管上面已裝得滿滿當當,可車轅和車廂板上還猴了兩三個人。一對粗壯的膠皮車輪,早被厚厚的泥漿蒙糊住了,轔轔碌碌,由遠而近,重荷下的車輪車身一路扭曲呻吟著,要散架了似的。
馬車就這樣慢慢地向鎮街駛來。
大黃蜂警覺地豎起耳朵,雙眼如炬。其實,那只晃動在馬車身后的黑影,早就引起了它的注意,盡管車輪碌碌,盡管車身扭來扭去,但這黃昏中微小的細節沒有逃過狗的眼睛。事情來得太快了,沒有絲毫過渡,一場激烈的戰斗,就在大黃蜂獨自發動的突襲下展開了。
當時天色暗沉沉的,四周一派靜寂。趕車的老者也有些昏昏欲睡,完全沒有留意到,榆樹下面還守著一條矯健的大狗。大黃蜂齜牙咧嘴的模樣,著實叫趕車人膽戰心驚了。不過,大黃蜂并不打算傷及拉車的牲口和趕車人,而是靈巧地繞過車頭,徑直沖向車尾,瞄準時機,就想一招置對方于死地。
原來,這架滿載的馬車后面,果然還用繩子拴著一條狗。那狗大概是一路跟著馬車趕路的,不知走了多久,也許從黎明走到黃昏了吧,總之,在到達這五尺鋪鎮街的時候,它早已是饑腸轆轆,無精打采了。所以,當大黃蜂突然沖上前去,狠命地撲翻它的時候,這條狗才凄厲而憤怒地報以狂吠。似乎是,因為被繩索無情地拴牢在車后,沒有逃脫的可能,更沒有進攻的余地。于是,那大狗只能掙扎著,從地上奮力爬起,以更加高亢的吠叫聲,來顯示自己的怒氣和強悍。
狗咬狗一嘴毛,真是一點不假,大黃蜂早已準確無誤地銜住對方脖頸處的皮毛;那狗也不示弱,一個鷂子翻身,兩只前爪用力抱住大黃蜂的脊背,毫不客氣地反齒相擊。
這陣子,馬車上的幾個人全都被驚醒了,一時間大人喊,孩子叫,趕車的老者驚恐萬狀地高高舉起馬鞭,鞭梢在半空中啪啪作響。兩條激戰中的大狗徹底瘋狂了,那鞭子甩下去,也只是哼叫一聲,彼此都不肯松開咬緊的牙關和撕扯的利爪。
沒過多久,鎮上其余的幾條狗也紛至沓來,跟打群架似的,迅速在兩條難分難解的戰斗者四周,形成了一個有效的包圍圈。大黃蜂狺狺吼叫,也許它是想告訴同伴,不希望別的狗隨便插手,因為它確信憑它自個的力量,是完全可以控制局面的。也是在這個當口,鎮上好多老少都被吸引過來,最重要的是,大黃蜂的主人也飛快地趕來了。
這個男人揮一揮拳頭,再來兩聲粗魯的斷喝,大黃蜂盡管一百二十個不樂意,可最終不得不嗚嗚低叫,暫時不甘心地放棄了陌生的闖入者。然而,大黃蜂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閃躲到主人身后,但并不想立刻撤離戰場,它那兇巴巴的眼神,依舊死死盯著車后的那條看似強大的對手,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開初,沒誰知道這架馬車的來歷,更不知曉車上那些人的底細。正值晚飯當口,前來圍觀的人,手里還捧著冒熱氣的飯碗。人們一面往嘴里扒拉飯菜,一面鴨子般抻長了脖頸巴望,嚷鬧聲、狗叫聲此起彼伏。趕車老者倒是借機跟人們打問了一聲,大伙才聽出對方口音并非當地的。
大黃蜂的主人皺皺眉頭,朝路口的另一條窄街指了指,說,呶,前面的路口一拐,就到了。趕車老者連忙十分友好地道了聲謝,又重新吆喝起疲沓無神的牲口,馬車就朝著剛剛問妥的那個方向,轱轆轱轆而去了。
人們又七嘴八舌吵嚷了一陣,有人說那馬車上裝的盡是些過日子的家什,八成是來此安家落戶的;也有人說,車沿上低頭坐著的那個女人很洋氣,衣裳干凈敞亮,剪發頭上還別著兩根黑亮黑亮的卡子,有股子很香很香的味道,直往人鼻子眼里鉆。這個議論一出來,馬上有人戲謔道,你又不是大黃蜂,鼻子咋還狗靈狗靈的。于是,大伙又禁不住稀里嘩啦一片哄笑。
霎時,這松快的笑聲就把原本昏暗的天色,徹徹底底攪和得一團漆黑了。靠街邊的那一排小窗戶,零星地閃起了亮光,人們這才一只手抓著空飯碗,一只手捏著油膩膩的筷子把,吊兒郎當往家去,孩子們也把碗盆敲得當當響,難免又被大人一通吼罵,敲敲敲!當個討吃要飯去……
大黃蜂一會兒走到主人前頭,一會兒又故意落后那么一截。這很明顯,它的情緒并沒有完全恢復,嘴里分明還銜著幾根氣味怪異的狗毛。那毛是灰褐色的,沾在舌尖上吐也吐不掉,怎么說呢,有點兒像貍貓那種幽冥的顏色,這感覺很糟,直叫狗作嘔。想到那些整天貓在堂屋暄軟的被垛上,喵嗚喵嗚怪叫的貓,大黃蜂就氣不打一處來。貓是奸臣。這話主人經常掛在嘴上。但人們似乎又離不開那些矯情的貓,因為貓能抓住老鼠,主人還得靠它們打幫手呢。狗向來不屑于去抓老鼠的,想想老鼠那猥瑣渺小的丑樣,就覺得好笑,更別提要去碰一下了。
自然,主人也說過狗是忠臣的話,這就足夠了,狗在歷朝歷代都是好樣的。可是不知為什么,現在鎮上只要一放電影,什么狗腿子、狗漢奸、狗雜種,還有狗娘養的,都從黑洞洞的大喇叭嘴里理直氣壯地罵出來,大黃蜂聽了真是又惱火又傷心,狗到底惹著他們什么了,干嗎老把狗扯進去?有時實在聽不下去,它就沖那晃動人影的雪白幕帳上,汪汪汪大叫一通,可是喇叭聲音太強大了,根本沒人理睬一條狗的憤怒。它簡直討厭死電影了。
現在,大黃蜂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那條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大狗。如果主人再晚來一步,興許那貨已經完蛋了,它非咬斷對方的喉嚨不可。在五尺鋪,它從來沒有輸過,左鄰右舍的狗都把它當老大,它向來說一不二,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主人一家的話需要言聽計從,此外它誰都不怕,尤其是那些摸不著頭腦,就貿然闖入自己領地的家伙,非得給它們點兒顏色瞧瞧。
不過,不過……今天它似乎多了一些隱憂,這種感覺很奇怪,讓這條自以為強大的老狗好半天都心神不寧。對方先前死死撲抓到它身上的時候,那恣睢的牙齒和滔天的嚎叫,都是它以前罕見的,直到此刻,那家伙留在自己身上的,陌生而冰冷的口水氣息還經久不散。讓它感到疑惑的還有,鎮上的男人怎么跟沒事人似的,一個個好像還很歡快,尤其是,它聽到那些無聊的家伙談論什么女人啦、香味啦、洋氣啦的時候,它真是替這些男人感到悲哀。
主人的興致似乎也很高。他沒有馬上扭頭回家的打算,而是倒背起雙手,鎮干部似的,徑直朝那輛馬車消失的地方一步步走去。街邊是很多年前植下的兩排柳樹,那些巨大的樹冠之間早已耳鬢廝磨糾纏不清,這讓剛剛鋪展開的夜色,變得有幾分神秘莫測。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在頭頂留下的一絲空隙,依稀可見深藍色的夜空,早有幾顆星星在俏皮地眨眼了。
大黃蜂一路猶疑著,東瞅瞅,西望望,到底還是尾隨在主人身后。主人上身穿了件藍色跨欄背心,外面披著件半新不舊的白布衫,布衫很舊了,領子和袖口都開了線,走動的時候,兩只空袖子微微擺動,長長的影子也跟著在地上胡亂搖晃。大黃蜂有時會嗅一嗅那個在地上晃動的玩意,黝黑的鼻頭一抽一抽,倏地又抬起鼻頭往前去了。走幾步,又原地站定,再次拿鼻尖去接觸地面,顯然,這條它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如今出現了一種陌生而獨特的氣味,這讓它的嗅覺和心頭都為之一震。它像在仔細鉆研什么,竭力將嘴唇貼向街面,以便兩只鼻孔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更清晰的氣味——它終于恍然大悟,這氣味是來自同類的,更確切點兒說,是來自一條它完全不了解的陌生公狗的尿液。一切都充滿了新奇和異樣,陌生感總是讓狗感到興奮。
拐過主街,再走不上幾步,一眼就能望見了,先前那輛馬車已停靠在一所冷清清的院落前了。而且,已有人影不時地進出那扇院門,間或,能聽到叮鈴咚隆的響動,那是搬運東西的聲音。一個女人口氣謹慎地叮囑著,喂,都當心點,別毛手毛腳的,小心碰疼自己……再有就是兩個孩子,唧唧咕咕的說話聲,說不上是歡樂,還是無聊。大黃蜂看懂了,那些人正忙乎著往院里搬車上的物件。可是它又弄不明白,這些人到底從哪里鉆出來的,怎么突然間就搬到這鎮上來了?誰允許他們冒冒失失這么干的?就算是打外面跑進來一條野狗,那也得跟它打聲招呼吧。
但是,這個疑問還沒能消除,新的問題立刻又浮出水面,大黃蜂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主人竟也心血來潮,正信步朝那輛馬車走過去,而且,他人一到車前,就不費吹灰之力從馬車上抱起一只很大的木頭箱子,再一哈腰,猛地扛在肩膀頭上了。大黃蜂簡直蒙了,真是吃飽了撐的,有力氣沒處使了,它不由得朝著主人傾斜移動的背影,大聲叫了兩嗓子。但是,它的叫喊一點兒用也沒有,主人干起活來向來這樣,他可是這鎮上有名的勞模,得過獎狀,胸前戴過大紅花的。很快,院子里就傳來女人笑盈盈的道謝聲,啊呀呀,真是太謝謝大哥了,我這里正缺人手呢,你瞧,我們一家新來乍到的,孩子又太小……
等主人放下那只大箱子,再從院里出來時,身上的白布衫不見了,倒是那個女人緊隨其后。他倆雙雙走到車邊,四只手很努力地去抬一只木頭柜子,男人抬一頭,女人抬另一頭,臉和臉相對著,慢慢移動碎步,配合得十分默契。那柜面看上去光滑平整,是上了頂好的油漆的,明亮得似乎都能映出他倆紅撲撲的面影。大黃蜂覺得,主人今天積極得有些過頭,畢竟跟人家素不相識,怎么那么好心腸呢?
就在大黃蜂滿腹疑惑進退兩難時,一條黑影突然間就從那院門竄出來,并且是徑直朝它撲來……
當兩條大狗怒不可遏地咬成一團的時候,主人們才從院里慌慌張張跑出來。他們的喊叫已無濟于事,狗吠聲驚天動地,玩命的撕咬讓彼此難解難分。那個女人也許太過勞累,發出的聲音有氣無力,她根本不可能制止住自家的狗。
情急之下,倒是大黃蜂的主人,順手從墻根邊抄起一根短木棍。這個舉動,被撕咬中的大黃蜂注意到了,它不無得意地暗想著,只要主人的棍子打中對手,它就可以借機掙脫,并狠狠地補上最致命的一口,這樣它們倆就算扯平了。
可萬萬沒有料到,主人沖過來的時候,那根棍子卻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它的尻尾根上,啪的一聲,它驚愕地發出一聲慘叫,整個身體頓時萎縮起來,尾巴耷拉下去,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這種挨棍子的記憶,讓它突然喪失了戰斗力,主人平時很少動手揍它,充其量也就是假裝生氣瞪瞪眼珠子,揮揮巴掌,呵斥那么兩聲,像今晚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猛地來上一家伙,實在是把它給震唬了。
你個狗東西,太不像話啦,快給我滾回去!主人劈頭蓋臉罵著,幾乎怒火中燒的樣子,好像它觸犯了天條,好像都因為它太沖動太冒失,破壞了主人今晚樂于助人的好心情。
主人手里的那根棍子竟又升到了半空中。大黃蜂徹底嚇呆了,絕望了,也膽怯了。它不知道,主人今天吃錯了啥藥,胳膊肘子一個勁地往外拐,向著那個外來的畜生。
這工夫,女主人已經把自己的大狗喚回身邊,正貼著狗的一只耳朵,絮絮叨叨說著什么,好像它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娃娃,或許也是在責怪,可那口氣一點兒都不兇。它聽見那女人柔聲慢調地說,咋那么調皮,往后不興這樣胡來了,你聽懂沒有?
在這種形勢下,大黃蜂嫉妒得簡直發瘋,可它不得不夾著尾巴,一連倒退了好幾步,因為主人的口氣和眼神還是那么陰郁,那么不留一絲情面,它可不想再挨一棍子。于是,它只好慢慢地掉轉身去,夾緊自己的尾巴,往家的方向悻悻地小跑起來,它依稀能感覺到,豆大的血珠子,正隨著四爪的邁動,從毛皮上滑落下來。它得趕緊跑回窩里去,好好舔舐一下自己的傷口。它可不想讓鎮上那些討厭的狗們,看見自己鮮血淋漓的模樣。
二
禮拜一那天,就在鎮中心學校的初中班里,突然插來了一個跟大伙完全生疏的女學生。小姑娘文靜白皙的面貌上透著幾分黠慧,穿著也跟旁的女生大相徑庭,渾身上下都飄溢著一股洋氣和不俗。總之,誰一眼都能瞧出,小姑娘完全不屬于這個偏僻小鎮。老師也很鄭重地向大家介紹,說新來的同學叫謝亞軍,是隨大人轉學過來的。全班同學稍一靜默,隨即,大伙便心有靈犀地嬉笑起來,那笑聲聽著多少有些粗魯和怪誕。
劉火倒是沒像其他的人,笑得那樣沒心沒肺。但實際上,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哪有一個女生起這么古怪的名字,叫個什么麗啊、燕啊、梅啊不好,偏起個硬邦邦的男生名字,亞軍,聽起來真夠奇怪的。后來好不容易挨到課間,劉火終于壓抑不住滿腹的好奇,竟悄悄蹭到新同學座位邊上,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然后探著頭低聲問了句,你家里是不是還有個冠軍?
對方不置一詞,始終端端莊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后脊梁挺得筆直,薄薄的眼皮很隨意地沖他一挑,半是嗔怒,半是譏笑,當然更多的還有不屑。倒是那黑黑的眼珠子盯緊了他,像是一副深不見底的望遠鏡,非得把他這個人明明白白看穿了似的。這種眼神,即便在整個五尺鋪,也不可能再尋到第二個,這境況突如其來,竟讓少年劉火一時進退兩難了。
好在外面打響了上課鈴,那是看院子的師傅用棍子在敲一口舊鐘,當當當當……聽起來有些原始,并且拖泥帶水,好像學生在學校的土操場上跑步,總是弄得塵土飛揚,卻又毫無節奏,多虧那些雜沓的聲音,暫時掩護了劉火的尷尬。他跟急猴子似的,慌忙逃回座位,臉面越發漲紅。
那個新來的謝亞軍,就坐在他的前一排。她的后脖子雪白雪白的,仿佛白瓷花瓶細長的頸;簡潔的馬尾是用一個有碎花點的白手絹扎起來的,形狀類似盛開的大蝴蝶花兒;靠近發際的地方,繚繞著幾根散開的青絲,蕩漾著某種微妙的波紋;她身上還穿了那么漂亮的花布連身裙,剛才老師做介紹的時候,大伙全都看呆了,尤其是那些灰頭土臉的女生,眼睛忽然都直勾勾的,不夠用似的,全放了亮光,相信那條裙子在鎮上絕對找不出第二件,不論顏色和樣式都透著一股洋氣勁。
雖說劉火也只看到了她的背影,但畢竟是近水樓臺,多看幾眼也是在所難免的。所以,等對方再坐下去時,他留意到她還用兩只手從屁股那里輕輕地拂了一拂,這樣一來,裙擺就被她乖乖地壓在屁股底下了,這讓她的脊背越發顯得筆挺筆挺的,有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味道。由此,少年還發現她的手指也是又白又細又長,幾乎能看清上面的每一根細細的青血管,就像是,誰不小心用鋼筆輕輕繪上去的藍色線條。
中間寫課堂作業,劉火變得心緒不寧,稍一毛糙,胳膊肘就把鋼筆帽掃落到桌兜底下,他不得不縮著身子探下頭去撿,卻又無意間瞧見她的小腿肚子和腳踝,也是那么白生生水靈靈的,好光滑好細膩,跟新剝開的蔥管相仿,嫩得能滲出汁水來;接著,他又看到了那雙亮晶晶的肉粉色塑料涼鞋,鞋帶搭扣上有橢圓形的金屬镩扣兒,也是銀亮銀亮的;另外,她腳上竟然還穿了雙白色的襪子,那質地同樣細膩,應該是尼龍的吧,這地方人穿涼鞋從來不穿襪子的,都光腳露著腳趾頭。總之,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又那么稀奇,都像清早的頭一縷太陽光,亮得直晃人的眼。他便暗想,別說是在這所學校,就是整個鎮上,也沒有一個姑娘穿戴得如此講究。一時間,他覺得大腦短路,竟忘了再去撿回那只筆帽。
事實上,劉火一直都在瞎琢磨,這個女生到底從哪里來的?可以說,她從頭到腳都讓人覺得好奇,又感到自卑。也許,就像電影里演的,凡是穿著打扮很洋氣的女的,都是軍統派來的女特務吧。說不定,連她的名字也是經過改造偽裝,以掩人耳目……可是,他又實在是搞不清楚,女特務有沒有這么小年紀的?沒有答案的疑問,往往叫人費盡思量,卻又不得其解。以至于接下來的那堂課,劉火就跟聽天書似的,老師猛不丁把他提溜起來,讓回答一個什么題目,他如墜五里云霧,結結巴巴老半天,結果不知所云,惹得旁人朝他擠眉弄眼嘿嘿哄笑。
這時,老師才把不滿的目光轉移到謝亞軍身上,新同學,你來說一個。于是,那個謝同學大大方方站起來,操著很流利的普通話,近乎完美地說出了正確答案。老師贊賞地點點頭,隨即又把鄙夷的目光再次瞥回到劉火臉上,說,上課別老開小差,要好好向新同學學習。劉火頓時覺得面皮一陣燥熱,手心黏濕,簡直快無地自容了。
下了學一鉆進自家門,劉火頭一件事,先是沖院里打兩聲響亮的呼哨。
直到這時,劉火才留意到,狗身上那個新添的傷口。就在大黃蜂脖頸子末端,靠近脊背的地方,那里的皮毛被撕咬出一個鴿蛋大小的窟窿,粉肉翻出來,血糊糊的,旁邊的狗毛都板結了,硬撅撅地胡亂奓著。
劉火的手指稍一碰觸,狗就嘶嘶地哼了幾聲,還沖他痛苦地齜了齜白牙。昨晚,劉火光顧著應付老師的作業了,雖然也聽到外面的狗叫聲,可他壓根沒挪地方。沒想到大黃蜂竟吃了這么大的虧,這在他的記憶里絕無僅有。劉火實在不忍心再去摸弄狗的傷口,而是很慰藉地摟了摟狗脖子。狗似乎體會到這位少主人的心意,立刻投桃報李地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舔他的手臂,好像舔到了一種絕好的止痛藥。
早在劉火出生時,家里就有這條看家犬了,聽說是爺爺早年間從外面領回來的,不過,劉火生下來沒多久爺爺就下世了,關于這條狗的來歷,也所知不多。反正,自他懂事后,就一直把大黃蜂當成是自己最親密的伙伴,可以說人狗形影不離。稍稍長大一點,一到夏天,他就跟狗一同跳進外面的水渠里鳧水;到了秋天,就鉆進樹林里追野兔抓呱呱雞;冬天即便天寒地凍,他也要帶著狗在厚厚的雪地里瘋跑嬉鬧一陣。
父親昨晚回來的時候,劉火在屋里依稀聽到聲響,父親在院里數落狗來著。通常這種時候,大黃蜂一聲不吭,服帖,認命,低眉順眼,活像個惹了禍的壞娃娃。其實他也跟狗一樣,每每父親沖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時,他要么趴在書本上,來個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要么干脆出去蹲在葡萄架下,一遍一遍拿手捋狗身上的軟毛。大黃蜂最喜歡少主人這樣侍弄自己,狗本來是坐在地上的,被他那么捋著捋著,狗就四爪朝天平展展地倒下了,很受用地拿眼睛望著他,身子拉得老長老長。人在狗的眼睛里,就變得又黑又小,小得微不足道。
那個肉翻翻的紅傷口,看著實在叫人揪心又氣惱,打狗還要看看主人呢,哪來的畜生這么兇狠無理,敢欺負咱家大黃蜂?我非得給它點顏色瞧瞧。想到這,劉火又沖狗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狗像服從命令的兵丁,立刻從地上騰起身,撲棱棱地,習慣性地擺擺那身光亮的皮毛。顯然,今天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狗像發冷子似的猛地一抖,整個身體僵住不動,剛剛翹起的尾巴又灰溜溜耷拉下去。
劉火看著,又是一陣心疼,他抿了抿嘴唇,信誓旦旦地對狗說,走,看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
出了院門就是鎮街。
街面不寬,兩邊都栽著大柳樹,中間鋪了一道很窄很窄的瀝青路面,主街道由南向北依次是養殖場、衛生所、國營飯館、生資日雜鋪、糧油店、鎮中心學校和鎮委會,再遠一點就是汽車站了。
其實在這個鎮子上,劉火最喜歡的地方就數汽車站,甚至連那刺鼻的汽油煙味也是喜歡的。可他還沒有坐過那種綠白相間的公共汽車,也就是帶著狗跟在汽車后面瘋跑過兩次,那個齊頭方腦的大鐵殼子跑起來跟飛一樣快,轉眼就把人拋得老遠老遠的。那時,劉火心里暗暗起過誓言,等自己將來長成大人,就去車站當個司機,開著牛皮烘烘四個轱轆的家伙滿世界跑。但狗和人不同,大黃蜂一點兒都不喜歡這種巨大的鐵皮盒子,還有就是,從車屁股底下竄出的一條條濃黑的煙帶子,總有一股子油燈味,嗆得狗鼻子直呼扇,亂打噴嚏。
狗對這個世界,總是有著令人難以想象的洞悉力。劉火帶著自己的狗,離開院子徑直來到主街上,大黃蜂像是早有預謀又迫不及待似的,一路撒歡向前跑去。這一整天,少年總是不能集中思想,大腦變得虛空而蒼白,遠遠看見一根電線桿子,直溜溜矗立在那兒,忽然就在他眼里幻化成一條人腿,他的思緒馬上又回到課間,回到自己的座位底下,那雙雪白的腿肚子又在眼前晃動了。還有那種說不出名堂的氣味,是扎蝴蝶結的手絹發出來的,還是好看的花布裙子,再或者是那雙雪白雪白的尼龍襪子?
劉火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雙手無聊地揣進褲兜,一只彈弓被他命根子似的牢牢攥在手上,這個硬邦邦的物件,還是兩年前他親手做成的,準度真不賴,幾乎百發百中。在鎮上,一個男娃子沒有像樣的彈弓,就像戰士手上沒有槍,會讓人笑掉大牙的。別人都是父親給做,或哥哥們代勞,他沒任何依靠,凡事都得自己動手。好在,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像早已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日子。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被太陽烤得燙手的石子,套進彈弓的皮革彈囊里,左手抓住彈弓手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夾緊包裹著石子的彈囊,小臂猛地往后一較勁,黑膠皮條霎時被拉開了。他瞇起一只眼,跟打靶的小戰士似的,盯準遠處那只硬邦邦的電線桿子,啪的一發力,真準,水泥柱子上立時迸出一星白光。
與此同時,從輔街那邊,搖搖晃晃過來了一雙矮矮的身影,就那么起起伏伏、漫不經心地移動著。這種時候,劉火也完全沉浸在某種無法擺脫的無聊當中,他一直心不在焉,或心事重重,連平日里最愛玩的彈弓射擊,此刻也變得了無生趣。他壓根沒有意識到,一場激戰將一觸即發。
劉火這時并不太清楚,剛剛搬到鎮上的女同學一家就住在輔街邊上。那院房屋原先好像是食品廠一個干部家的,后來干部因貪污腐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送去勞改,干部的老婆也跟他劃清界限離了婚,哭哭啼啼帶著孩子跑回娘家去了,房子就一直空著。
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一浪高過一浪的犬吠聲,終于將一再走神的劉火拉回現實中。等他聞聲慌忙跑向輔街,不遠處那兩條大狗已經不可避免地咬作一團。一時間犬牙翻飛,利爪上下撲打,狗尾滿地亂掃,塵土四處飛揚。
這是劉火頭一次在街上看到那條貍貓色的大狼狗。這畜生的體格雖不及大黃蜂那么壯碩,但精瘦的骨架透露出少有的矯健與兇悍。它甚至沒有大黃蜂那么滾圓的肚腹和屁股,而是渾身上下帶著非常自律的勻稱和簡約,這種罕見的體格似乎是受過某種良好訓練的。比如,它可以輕而易舉地鉆過四周燃燒著火苗的鋼圈,或者,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一躍跳上丈把高的院墻,甚至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湍急的河水中徜徉。總之,這條嘴鼻尖長、雙耳豎立的大狼狗,是在鎮上一直生活的少年劉火從來沒有見過的。
劉火稍一遲疑,兩條狗的撕咬已進入白熱化狀態,如果不趕快驅散開,說不準大黃蜂就要吃虧了。一想到大黃蜂背上那塊紅翻翻的傷口,他頓時怒火中燒了,沒錯,準是這畜生干的!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在鎮上見過比這更兇猛的大狗呢。他必須當機立斷,分開它們也許并不容易,可要是暗中助自己的狗一臂之力,局面肯定會被及時逆轉過來。于是,他不無陰險地從路邊撿起一塊石頭,并迅速拉開手中的彈弓,遠遠地瞄準了那條正在狂咬中的猛犬。
頭一彈弓射得太急,加之兩狗正在上下左右亂咬亂撲,石頭也僅僅是擦著了對方的尾部飛過去的,那狗壓根沒有在意,相反狗牙齜得更加狂妄,狂叫聲越發不依不饒。
這讓劉火怒不可遏,他立刻躬身撿起了第二塊石頭,準備再次瞄準和射擊。與此同時,那個一直躲在旁邊樹陰下觀戰的男孩,突然不顧一切地跑了上來。也許,他只是想來給狗拉架的;也許,他想阻止劉火手里的彈弓。總之,男孩奔跑的方向和彈弓射出的石頭迎面相向。
這次,劉火幾乎孤注一擲,緊繃繃的黑膠皮條拉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也更有力,那塊石頭也不是小卵石,而是一塊碎磚頭角,足有雞蛋那么大。它飛出去的時候,幾乎帶著奇異的哨響,嗖的一聲,鬼使神差,正好擊中了那個奔跑的男孩的面部。
一切都來得太快了。隨著一串歇斯底里的嚎叫聲鋪天蓋地響起,劉火整個人都嚇傻了。他看到那個可憐的小家伙雙手痛苦地捂住臉,忽然就無助地倒在路邊了,兩只小腳在塵土堆里亂踢亂蹬,痛不欲生,鮮紅的血水從孩子蒼白瘦弱的小手指縫間流了出來。霎時,就在他眼中開成小紅花了,一朵,兩朵,三朵……小紅花很快連成片了,紅得像一團火在地上燃燒。
后來在倉皇逃跑的路上,大黃蜂也許會陷入沉思。小主人要是不插手的話,那個花貍貓色的野狗一準有苦頭吃了。大黃蜂正跟對方撲咬得不可開交,眼看就要占上風了,可是小主人卻猛不丁地打了一彈弓,然后,它就聽見那個小男孩失聲嚎啕起來,孩子一哭,小主人嚇壞了,他驚慌失措地沖它連連喊叫著,快跑!快跑!大黃蜂,咱們闖下大禍了!
大禍臨頭,這種感覺久違了。大黃蜂當然嗅到了鮮血的氣味,哪怕是一小滴血,距離它很遠很遠,也能嗅得到。那個可憐的孩子滿頭滿臉都是血,躺在路邊奄奄一息。直覺告訴它,事情一定非常嚴重,所以,它只好暫時放棄了攻擊目標,盡管有一百個不樂意,可還是跟著小主人一起逃離了現場。他倆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鎮子完全看不到影了,才漸漸放慢了步子。
天色不知不覺間已淪入昏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柴草燒焦的煙氣,身后的楊樹林在撲啦啦作響,那是頭一陣晚風闖進林中任意穿行。那時人和狗依舊心有余悸,跑得滿身臭汗,等再也跑不動的時候,他倆才歪歪斜斜鉆進路邊的野草窩里,平展展地躺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頭頂深藍色的天空廣闊而深邃,偶然飛過一群燕雀,翅膀自由地扇動,鳥鳴聲格外清脆。有那么一只像是落了單,孤零零地揮動翅膀,像是在追趕,又像是力不從心,離遠去的那陣鳥群越來越遠了。
這種時候,少年劉火并無心在意天上那些鳥,他完全被那種難以名狀的恐懼牢牢攫住了。從小到大,他并不算一個游手好閑的壞孩子,他只是從來都不太合群,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事實上,一個打小沒有母親的孩子,平時不可能任性妄為或有恃無恐,但他骨子里并不算軟弱,這也許得益于家庭的種種不幸,母親離開那年,他也就七八歲光景,卻已經懵懵懂懂明白了自己慘淡的境況,他認命而執著地跟大黃蜂相依為命。
現在,他只能跟這唯一的伙伴交流了。其實,很多時候,他覺得這條黃毛大狗才是這世上最懂自己的,他快樂狗就快樂,他一籌莫展,狗也眉頭深鎖。
喂,你別光顧著吐舌頭,往后該怎么辦?劉火撫摸著狗脖子上柔軟的長毛問。
大黃蜂就停止了呼呼喘息,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手背。
讓你拿主意呢,你先頭的那股威風勁哪去了!
狗心事重重地沖劉火汪了一聲,然后盯著他的臉,神情多少有些迷茫。
要不,我們還是回家吧,躲過初一,可躲不過十五……
這樣對狗說話的時候,劉火心里還在打鼓,一想到那個可憐孩子的慘況,他就不由得渾身發顫。狗猛地直起腰身,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激動地擺了幾下皮毛,又沖他汪了一聲,口氣堅定而勇敢,似乎在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回就回去吧,大不了挨頓打。
可劉火究竟不是大黃蜂,狗思考問題永遠是直來直去的,見到可疑可憎的家伙上去就咬,他卻不能不瞻前顧后。如今雖說是用彈弓打傷了那個陌生的小孩,但這絕非自己本意,可說給誰誰又會相信呢,就連父親也會疑心的,他一定會不由分說先賞給自己一通巴掌。他真的不想逃避,也不想扯謊,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把他一下子逼到這條路上,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也許,劉火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心中暗暗祈禱,但愿那個孩子傷得沒那么重。
三
男孩當街挨了一彈弓,這種事情在鎮上司空見慣。
大人們經常為這種事情惱火傷神,通常打傷了人的那個壞家伙,會被家長氣狠狠地揪著耳葉或脖頸子,低聲下氣登門給人家道歉,甚至還當眾美美地挨一頓胖揍,直到打得哭爹喊娘有人攔阻大人才肯收手。孩子們哪有不頑劣的?只要傷勢不太嚴重,多數情況下,事情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可是,這一次卻沒那么簡單。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男孩被打傷的部位恰恰是一只眼睛,據衛生所的大夫說,勁再大一點點兒,眼珠子里的苦水就被放出來了,鋒利的磚塊很有可能會劃傷晶體,受傷的眼球八成是要落下玻璃花了;再者,那受傷男孩一家才剛剛搬到鎮上,人生地不熟的,竟然遭到如此嚴重、如此惡毒的攻擊,做家長的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調查很快就有了眉目,輔街上有人親眼瞧見事發當時的情景。這個舉報人說,那天中午吃罷晌飯,他正準備去外面蹲茅房,一出院門遠遠就望見兩條大狗當街撕咬,其中一條是大名鼎鼎的大黃蜂,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他還看見劉火好像就站在旁邊,手里攥著彈弓在瞄準呢;無獨有偶,主街上也有鄰居注意到,劉火放學后就帶著大黃蜂,風風火火沖出了自家院子,一路朝輔街方向跑去。證據確鑿,第二天上午,派出所的同志徑直找到學校,才知劉火并不在班上聽課,老師和同學都不清楚這個學生的去向。原來他一大早就曠了課,準是畏罪潛逃了。
隨后,人們才慌忙去劉火家里尋找。起初劉火父親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昨天他從下午到晚上,一直在外面忙乎,夜里回來也沒留意兒子在與不在,這陣子他還在床上補覺呢。這個眼神陰郁的男人,胡子拉碴,趿拉著一雙臟兮兮的破布鞋,搖搖晃晃從屋里出來,惺忪的眼窩里,分明還聚著兩坨黃兮兮的眼屎。所有跡象表明,劉火在事發后確實跑得沒影了,就連大黃蜂也不在院里。顯然,狗和人是一起跑掉的。
這是謝亞軍平生頭一回走進劉火家的院子。只一眼,她就被那架長勢旺盛的葡萄藤深深吸引住了。先前,班主任老師派了一個得力的女班長,陪著她一起來的。老師一本正經地囑咐她說,去,把打傷你弟弟的那個壞蛋揪出來,我們決不能讓他逍遙法外。弟弟險些弄瞎了一只眼睛,母親和她幾乎一宿都沒敢合眼,盡管大夫給悉心處理和包扎過了,還打了消炎針,吃了去痛片,可小家伙還是痛得死去活來,幾乎整夜都在哭鬧。他那顆被白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大得簡直驚人心魄。
此刻稍微靜心一想,謝亞軍就心發慌眼皮亂抖,再也顧不得多看一眼那茂盛的葡萄藤葉了。她想,弟弟若是真的瞎了,以后可怎么得了!而母親的抱怨更多是針對父親去的,她聽母親恨叨叨地說,跟著你爸,這輩子真是倒了血霉!她卻始終不吭一聲,對于母親的種種怨言,她早就習以為常了。
這次一家人從省城出發,先是讓一輛軍綠色的卡車拉著他們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那輛汽車突然在半道上趴窩了,任憑司機在車頭可勁地攪動那根手搖柄,就是發動不起來。后來他們只好央求當地老鄉套了輛馬拉車幫忙,可以說一路上輾輾轉轉,吃盡了苦頭,難怪母親要怨天尤人呢。但父親總是很樂觀地說,革命戰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就為這句話,父親無條件服從了上級的命令,她和母親還有弟弟,便毫無選擇地來到這個比火柴盒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鎮。
不過,父親并未像原計劃的那樣,跟他們娘仨一起來,而是為了趕時間,半路就直接奔赴距離鎮子幾十公里的工地現場了,那里正在不分日夜搞大會戰,聽說要修筑一道堅固的攔河大壩,因為每年夏秋時節河水泛濫,下游上千戶百姓和幾萬畝農田都要遭殃。父親剛從部隊轉業,就被上面委派到那里挑大梁了。此前,他一直在某工程兵部隊服役,諸如架設橋梁構筑工事,都是他們部隊的強項。謝亞軍還聽父親跟母親嘮叨過,說是眼下國家正號召依靠群眾排除萬難大興水利,什么兩山夾一洼中間好筑壩,只要在那個河灣修建起一座鋼筋水泥河壩,就能在洪水最兇猛的時候把它們蓄存起來,等到田地干旱時節再把這些蓄水放下去澆灌莊稼。父親不無自豪地說,這叫跟天斗其樂無窮,跟地斗其樂無窮,跟水斗其樂無窮。總而言之,父親只要說起這些事情,總是眉飛色舞壯志滿懷的樣子。謝亞軍聽得半懂不懂,母親始終眉頭深鎖,老半天也沒有什么好聲氣,只有弟弟亞洲樂呵呵地纏在父母身旁,笑啊鬧啊不知疲倦。
記得那天在半途臨別時,父親這樣對謝亞軍說,要搞好自己的學習,也要照顧好弟弟,不能讓別人欺負他小。父親說著,忽然蹲下身去,一手摟著弟弟,一手摸著那條皮毛光亮的大狗說,亞洲可一定要聽媽媽和姐姐的話,當一個乖孩子,還要管好咱們的坦克。弟弟天真地點點頭,繼而又問父親,要是坦克不聽話該咋辦?父親就嘿嘿地笑了,一面拿下巴上的青胡茬觸碰那張圓嘟嘟的嫩臉蛋,一面信心十足地說,坦克可是條好軍犬,你們只要好好待它,它一定能守紀律看好家的。
說實話,謝亞軍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狗的名字,坦克,聽起來有些古怪,硬邦邦的,簡直就是塊生鐵疙瘩,也許她是個女孩子的緣故吧。倒是弟弟,成天嘴里坦克坦克叫得好親切,好像他和它天生是一對好伙伴。其實,她也明白父親的心思,家里有了坦克,弟弟至少不會太孤單寂寞的,狗是孩子最好的伙伴。
現在,讓謝亞軍感到異常吃驚的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眼前這個叔叔竟然是那晚幫著他們搬家的好心人!更沒想到,他就是那個肇事男生的父親!想到這里,她的心緒忽然有點兒潦草,繼而又莫名地羞怯起來,剛才進門時的滿腔怨憤和理直氣壯,頓時弱少了一多半。
奇怪,怎么偏偏是這家人呢?謝亞軍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自己剛剛來到一個嶄新的地方,鎮子、學校、老師和同學都是那么陌生,在這個陌生的小天地里,唯一一個好心好意伸手幫過他們的人的兒子,卻又那么殘忍那么無情地打傷了自己的弟弟,無論如何,這太難以接受了,以她簡單的生活經驗,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這小畜生!
他給老子干下的好事!
有本事這輩子都別回來,要是敢回這個家,我非剝了他的狗皮不可!
唉,我咋就養了這么個現世報啊……
男人一股腦地罵著,忽然變得像一只無處發泄的野獸,卻只能困在原地咆哮著,聲浪越來越高,脾氣越來越大,在場的人都被這個男人的狂怒搞得有點兒膽戰心驚,卻又無可奈何。家門不幸,誰愿意攤上這種事?人們只好七嘴八舌勸說幾句,希望對方能消消火氣,最好趕快想法子,把人找回來再說。
離開劉火家的時候,謝亞軍忍不住又悄悄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男人沮喪的額頭上青筋崛起老高,看上去像幾條暗褐色的蚯蚓在上面陰郁地蠕動。陽光突然強悍起來,把那個美麗的葡萄架照得白花花一片,感覺那些藤葉像是徹底失去了水分,蔫頭耷腦,顯得焦渴而又蒼老了。
天擦黑之后,那個臉色陰郁的男人低垂著腦袋,猶猶豫豫走進謝亞軍家里。
能想到的地方他幾乎都找遍了,始終沒見兒子和大黃蜂的影兒。他只能硬著頭皮登門賠罪,手里拎著一個藍顏色的尼龍網兜,里面裝著兩瓶糖水橘子罐頭、兩斤酥餅和一包紅糖,這對受傷者和家屬至少算是個安慰吧。
母親始終怒火難消。弟弟躺在里屋床上,一陣一陣呻吟著,樣子好生可憐。屋子里的所有家什,都籠罩在一片暗淡之中,地上的箱箱柜柜,還沒有完全擺放妥當,新搬進來的房子,總有這樣那樣多的不和諧和不便利,一切都顯得那么雜亂無章,又礙手礙腳。母親半晌不置一詞,只顧不停地翻檢著箱子里的物品,每拿出一樣,她都要端詳半天,好像這輩子也不可能收拾停當,而且,幾乎是每放下一件東西,都被她制造出很嚇人的聲響。
不知為什么,謝亞軍還是放下手頭的作業,去給客人倒來一杯茶水。可劉火爸爸好像根本不敢去碰一下那個白瓷杯子,只是無奈地垂手呆坐在桌邊,屁股也只是挨了一點點凳子角,嘴里反反復復數落著逆子的種種不是。猛地,他聲調提高了八度,幾乎惡狠狠地謾罵了起來,有點兒旁若無人,樣子兇得像要吃人。
這個小畜生,我就當沒養他……
里屋的弟弟突然又火車鳴笛般大聲地啼哭起來,準是被外人的甕聲甕氣嚇著了。自從眼睛受了傷,亞洲的神經一下子就變得孱弱起來,稍微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這男孩一驚一乍。母親猛地把什么東西又砸在桌上,咣當一聲,嘴里惱火地咕噥著,你是死人嗎,就不能去哄哄你弟弟,沒聽見他哭得快斷了氣!
這種時候,謝亞軍只好順從而委屈地鉆進里屋,伏身在床邊,拿手輕輕拍撫著弟弟薄薄的胸口。她流著眼淚說,亞洲乖,不敢哭,老是哭,對眼睛不好,你得安安靜靜躺著,傷才好得快啊!弟弟咕咕噥噥,半哭半嚷,就像處在昏迷中的一個小傷病員,嘴角掛著干白的唾沫。她用勺子小心翼翼地給他喂了點水喝,心里好生難過,自己可是親口答應過父親,要照顧好弟弟的,可現在,看著弟弟那么痛苦,她卻又愛莫能助。這讓她對那個劉火的恨一下子飆升起來,她暗想,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有你好果子吃。
汪汪汪!
坦克警覺地叫起來,夜色中忽然多了一種生冷的氣息。弟弟出事后,母親就氣哼哼地拿原先那條繩索,把坦克牢牢地拴在院里了。坦克從此失去了自由,有時煩惱地嗚嗚著,有時蠻橫地扯拽著繩索大喊大叫,謝亞軍也覺得狗有點可憐。可母親卻氣急敗壞地說,往后你們誰也不準把狗放出去!都說狗通人性,也許它覺察到弟弟此刻的苦痛,才不安生地叫了起來。
狗一叫,像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那個男人便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匆匆起身,惶惶告辭走了。謝亞軍聽見母親口氣生硬地發話了,那是讓客人把禮物原封未動帶回去,可對方一再懇求母親收下,說是他的一點點心意,彼此就那么推來讓去僵持了半天。
謝亞軍實在聽不下去,就從里屋出來,意味深長地叫了一聲,媽——。連她自己也弄不懂為什么要這樣,她是在幫那個男人的忙,好讓對方有個臺階下?可她為什么要幫他?她心里亂糟糟的,像一團無頭緒的麻繩。如果此時那個劉火在眼前,也許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她一定要好好質問質問他,可萬一是大人們搞錯了冤枉了他呢?總之,她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在事情沒有完全弄清楚之前,她不想那么武斷地去指責或怨恨一個人,況且,這個男人幾天前,的確好心好意幫過她家的忙呢。
劉火父親剛走不久,院里又響起一陣更亢奮的狗吠聲。
一個細腰溜肩的女人,一步三搖踅進院里,她身上始終帶著一股好濃好濃的雪花膏味。她是不請自來的,來了居然也不認生,完全擺出一副自來熟或老鄰居的樣子,東瞅瞅,西瞧瞧,然后才把好奇的目光落定在謝亞軍身上。哎喲,瞧這身花裙子好看死了,穿在你身上就跟電影演員一樣,是你媽媽給你縫的吧,手可真巧!說著,竟然伸出一只手,很過分地抓住她的裙擺子,幾根手指捻來捻去,眼睛直勾勾盯著,好像在百貨店的柜臺前挑選衣料。謝亞軍很是難為情,盡量用自己的身體攔住坦克。陌生女人便趁機走進屋里去,嘴里還嘟噥著,你家狗好兇喲,咬起來咋就跟狼一樣,怪怵人的,可得把它拴牢靠呢。
母親手里的活計,總算被闖入者打斷了,事實上,她是想繼續整理那些沒頭沒尾的物品,可面對這么個不速之客,一時間也沒轍了。女人自報家門,說她是隔壁的花嫂,只是過來串個門子,往后這邊有個大事小情的,盡管給她吱一聲,街坊鄰居的,她絕對隨叫隨到沒有二話。她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一邊滿屋子轉來轉去,這里摸摸,那里碰碰,猛地看到玻璃柜子里一件什么擺設,就稀罕地睜大了那雙丹鳳眼,嘖著薄薄的嘴皮子連聲稱贊,弄得母親簡直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后來,還是弟弟嗚嗚咽咽的聲音,攪擾了對方的好興致,女人這才從旁若無人的參觀巡視中回歸現實。
哎呀,快讓我瞅瞅那個小可憐,你說說,真是作孽喲!自稱花嫂的女人,甚至沒有征得母親的同意,便徑自鉆進里屋去探視弟弟了。母親趁機回過頭,狠狠地瞥了謝亞軍一眼,好像在埋怨,你怎能把這種女人讓進咱家來呢。謝亞軍吐了吐舌頭,心里倒是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快感,起碼,這個陌生女人的到來,暫時打亂了今晚的格局,否則,她真不曉得,母親會使性謗氣地折騰到何時才罷休呢。似乎是,女人們怒不可遏的時候,總是會不停地干這干那,好像要把今生今世的活計一夜做完。
花嫂熟門熟路地湊到床邊,煞有介事地察看了一番,嘴里連連說,別怕別怕,沒事了,小乖乖,娃娃的嫩肉肉長得快,過些日子一準好好的,啥印子也留不下。其實,弟弟的眼睛被裹得風雨不透,除了鼻孔和嘴巴,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女人隨后又從身上摸出一個琥珀色的小藥瓶子,遞給母親說,這是云南白藥,可金貴呢,鎮上有錢也買不到,你給小家伙涂上,準保好得快!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母親一時愣住,不知該不該接受厚禮,要知道一秒鐘前,她還恨不能攆人家走呢。這次搬家走得太急,好多東西都裝得亂七八糟,一時想找點什么也無處可尋。
沒等母親表態,謝亞軍便伸手接了小藥瓶過去,嘴里連聲說謝謝花嫂。哪知,這女人撲哧一聲朗笑,那笑聲又響亮又放誕,震得屋頂的大梁和椽子都簌簌有聲,那些陳年的灰塵也都落了薄薄的一層。哈哈哈,好我的傻閨女,你剛才叫我啥來著?你呀,該叫我聲姨才對,花嫂那是你媽媽叫的!完了又說,你跟我閨女還是同班同學呢。謝亞軍臉蛋當即就紅得賽過了紅元帥蘋果,她一個勁地用指甲尷尬地抓摸自己的裙子。母親這時多少也客氣起來,畢竟人家是好心好意,忙吩咐謝亞軍說,還不快去給阿姨沏杯糖茶,愣著干什么。
打這晚起,這位自稱花嫂的女人,隔三差五便來家里串串門子,對于母親來說,至少在這里多了一個能說話解悶的人。要知道這段時間,母親最是需要一個能替她排遣寂寞的對象。在稍后的日子里,謝亞軍也逐漸了解到,這花嫂在鎮上能算得上是一個名人,大伙私下里也都管她叫喇叭花,因為她本名里有個花字,至于喇叭嘛,則是用來形容她那張得理不饒人的嘴,鎮上但凡遇到婚喪嫁娶鄰里糾紛,從來都逃不過這個能說會道的女人。
花嫂家里只有一個女兒,大名叫白小蘭,就跟謝亞軍他們在初中班上一起念書。那是個黑黑瘦瘦的小姑娘,臉蛋上有幾粒頑固的小麻子,像是偷吃芝麻時不小心沾在了面頰上,又總忘了及時擦去;白小蘭說起話來老犯結巴病,尤其是人多嘴雜的時候,完全不似她母親那樣靈嘴巧舌的,甚至根本不像是花嫂的親閨女。
至于劉火爸爸出門尋子的消息,也是通過花嫂的嘴傳來的。
那天,花嫂突然耷下薄薄的單眼皮,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說說看,這爺倆日子過得夠難腸的了,咋就偏偏遇上這事,那個壞小子不知嚇得跑到哪去了,害得他爹在家里熬不住了,一個人顛顛地出門去找,這茫茫人海的,可萬一找不著,該怎么得了。
聽這個女人的口氣,倒像是謝亞軍一家做錯了什么,或者,他們壓根不該搬到這個鎮上來,正是他們的忽然到來,一下子打破了這里原有的安寧與和諧。這天,母親的情緒始終有些低沉,只是隨便支吾了兩聲,并沒有就此發表自己的任何看法,也許她只是不想得罪剛結識沒幾天的女鄰居。
四
鎮上大多數人心知肚明,幾乎隔三差五,喇叭花總要往劉火家里跑兩趟,消息自然會靈通些。據說,當年喇叭花在婚嫁之前,是曾心儀過劉火爸爸的,可造化弄人,父母之命,陰差陽錯,結果兩個人沒能走到一起。喇叭花到底嫁給了一個長年在煤礦上靠挖煤掙錢的工人。難怪有一晚,白小蘭的母親跟謝亞軍的媽媽聊得起勁的時候,這個女人忽然就抱怨起來,說她這輩子真叫倒了“煤”了,跟個挖炭的家伙過日子不說,到頭來生個丫頭都是個黑蛋蛋!
這話正好讓趴在里屋溫書的謝亞軍聽到了,她既覺得有些好笑,又莫名地替那個白小蘭難過。怎么說呢,自從白小蘭的母親來家里探視過弟弟,又好心好意送了小半瓶云南白藥,她就開始關注起班上這個沉默寡語的小姑娘了。只要課間有機會,她總是主動去找白小蘭搭話,順便打問一下這個學校的情況。起初,這個黑瘦的女同學對她總是躲躲閃閃,若即若離,眼神里閃爍著某種慌怯的光芒,紫黑的嘴唇抿得死緊,生怕自己一開口,準會惹得別人貽笑大方。
慢慢地,謝亞軍發現,白小蘭確實有一顆自卑而敏感的心。事實上,白小蘭的爸爸在礦上挖煤,雖然一年到頭回不了兩次家,可幾乎月月都會給家里寄錢寄信或捎東西,因此,她家的小日子在鎮上算是過得比較富裕的,這一點單從白小蘭娘倆的衣著和吃喝就能看出來。不過,這些似乎并不能給白小蘭帶來可供炫耀的資本,恰恰相反,爸爸常年不在身邊,讓這小姑娘總是被深深的思念所糾纏,加上她那與生俱來的暗褐色皮膚,以及老愛口吃的毛病,便令她時常陷入尷尬的境地而難以自拔。
語文課上,老師要檢查學生上堂課的背誦任務,說凡是背不下那首領袖詩詞的,統統要到教室外面罰站。背誦對謝亞軍來說是最拿手的,領袖詩詞在她心里早就滾瓜爛熟了,可就在她準備站起來背書的時候,老師臨時打亂了次序,偏要點名讓點著頭的白小蘭先背。老師們經常會這樣,他們天生一雙慧眼,瞧著誰的神色更慌張準叫誰,就像警察看見可疑的對象,總得上前訊問一番才肯罷休。
謝亞軍看見旁邊的白小蘭從座位上慢吞吞起身,由于來得突然,她一緊張,那臉色就變得越發烏黑難看了,她的嘴巴在空氣中艱難地張了幾張,僅僅標題那幾個字,她就支吾了半天,那些文字像是被很厲害的膠水粘在喉嚨里,怎樣努力也吐不出只字片言。班里就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繼而,那些嘈嘈雜雜就變成鬧哄哄的很有針對性的嬉笑和譏諷。白小蘭越發地窘迫無助,恨不得找地縫鉆進去,眼淚早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眼見就要滴到桌面上。
這一切,謝亞軍全都看在眼里,她實在討厭大伙那種幸災樂禍的樣子,更討厭他們將別人短處當作笑料來隨意取樂,把歡樂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上。她幾乎想都沒想就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報告老師,我和白小蘭住鄰居,昨晚我倆是在一起背的書,我保證她全都背會了,只是現在,她稍微有一點兒緊張。
老師稍稍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瞅瞅白小蘭,眼光中仍舊漂浮著那么一絲狐疑。不過,老師還是顧全大局地說,那你先來背吧,要是錯了一個字,就跟白小蘭一起出去罰站。
謝亞軍當然背得行云流水一般,不光情緒充沛,且滴水不漏,可老師依然讓她跟白小蘭一起到教室外面罰站了,至于理由,老師只是說謝亞軍心知肚明。可謝亞軍一點兒都不在乎,相反,她覺得老師很懂自己的心思,她不敢說是替朋友兩肋插刀,至少,在這種場合下,她不該像根木頭似的保持沉默,因為她能感覺到這個女孩有多么需要她。
那天后來,謝亞軍真就陪著白小蘭站了半堂課。起初,她們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并排站立,看操場上幾只調皮的麻雀飛來飛去,看楊樹葉在枝頭晃晃悠悠,看藍天上扯過幾片樣子像牛又像馬的云彩,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靜有趣,兩個人看得都有些出神。
接下來,竟是白小蘭先側過臉來,很執拗地打量起謝亞軍了,眼神中充滿了歉意和感激。謝亞軍沖她吐了一下舌頭,說,這可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呢,在大庭廣眾里撒謊,不過,也不完全是謊言,因為我始終堅信,你一定能背得下來,只是剛才緊張了。她這樣一說,白小蘭眼里噙著的淚珠越變越大,終于奪眶涌出了。
謝亞軍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只是一字一句地起頭開始背誦剛才老師提問的那首領袖詩詞,她背完一句,稍作停頓,眼睛卻期待地看向對方,同時點著下巴頦示意,就等白小蘭來接下一句。對方的嘴唇一抿一張,終于發出了比較連貫的音節,如同剛剛學會說話的嬰孩,就是聲音小了點兒。
就這樣,她倆你一句我一句,幾乎把老早以前許多學過的舊課文都背了個遍,背到最后,實在想不起該背什么了,兩人才忍俊不禁,相視而笑。這爽朗的笑聲來得突然而美妙,以至于兩個女孩都靦腆得紅了臉。
這種時候,謝亞軍發現白小蘭其實很會笑的,怎么說呢,她的笑容是有獨特魅力的,很深,很厚,也很有質地,絕不是那種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完全放開了的那種,就像雨過天晴彩虹乍現,是經得起別人去細細琢磨的。換句話說,她相信白小蘭這樣的笑容,不是誰都能輕易看得見的,那是基于對另一個人的高度信任和由衷好感,才破天荒地綻放開來的,很是迷人。以至于幾年之后,時過境遷,謝亞軍總是會莫名地想起這一刻的白小蘭,還有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她甚至覺得,連白小蘭臉上那些細碎頑固的小麻點兒,也是那么的受看。
自從有了這樣的一次特殊經歷,兩個人彼此便有些心照不宣了,她們倆的友誼進程也就理所當然地突飛猛進。上學的路上,總是你等著我,我等著你一起走;放了學,又是形影不離有說有笑地雙雙走出教室;后來發展到幾乎每天晚上,不是白小蘭來找謝亞軍做作業,就是謝亞軍去白小蘭家玩那么一會兒。尤其是謝亞軍,覺得有人陪伴,這陌生之地也就不再那么荒涼可鄙了。
很快,班里就開始流傳一些閑話:
白小蘭跟謝亞軍是死黨!
白小蘭跟謝亞軍穿一條褲子!
后來,甚而至于,有無聊透頂的家伙竟然在學校公廁的墻壁上,公然用白粉筆歪歪扭扭寫下了類似的怪話。
白小蘭無意間看到眼里,簡直氣得不行,連忙跑回教室拿了把削鉛筆的小刀,又氣哼哼地闖進公廁,一刀一刀,氣急敗壞地把墻上的怪話全部給劃掉了。
謝亞軍知道了,卻坦然一笑。她勸白小蘭,嘴長在別人臉上,愛說啥說啥唄,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何必搭理那些無聊的家伙呢。白小蘭天生性格內向,又不善言辭,但她真的打心眼里開始佩服起謝亞軍了。
亞洲的傷勢逐漸好轉了。
這天,白小蘭從家里過來溫書的時候,很神秘地帶來一個小牛皮紙盒。打開盒蓋,里面竟蹲著一只雪團似的兔子,活的,那兔子才有兩只拳頭那么大,毛茸茸的,通體潔白透亮,尤其一對小小的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就讓人喜歡得要命。
白小蘭說,亞、亞洲啊,你要是聽、聽姐姐的話,別、別亂摳、摳小臉蛋,這、這兔子就、就歸你了。
亞洲聽了忽地從床上蹦起老高,一個勁兒跳著腳歡呼,我有小兔子嘍,我有小兔子嘍!
白小蘭趁機蹺起小拇指,說,那、那咱倆可、可得拉個鉤鉤。
亞洲毫不猶豫,爽快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跟對方結結實實拉在一起了。這種時候,謝亞軍覺得白小蘭心眼真好,很會哄小孩子歡心,當然也解決了她眼前的大麻煩。
現在,最讓謝亞軍擔心的人倒不是弟弟,而是自己的母親。
父親原先明明是答應過母親的,說等他人一到大壩工地現場,安排好工作上的事,一定會盡快趕到鎮上來,跟他們團聚幾天。當然最重要的還有,父親會帶上蓋著有關部門大紅公章的介紹信,親自去鎮上給母親聯系工作。可是,這一晃都快兩個月光景了,父親卻遲遲不來,母親的嘆息聲幾乎夜夜都傳進謝亞軍的耳朵里。記得他們搬來小鎮之前,母親為此跟父親拌過幾回嘴,幾乎每回,都以母親哭鼻子抹眼淚告終,而父親總是以公家人的口氣跟母親周旋,那時候謝亞軍已隱約猜到,會是這種結局。
白天,謝亞軍要去學校上課,母親只能守著受傷的弟弟待在新家里。說是新家,其實這房子又破又舊,屋頂上有一圈一圈地圖似的雨水滲漏的痕跡,墻角十分潮濕,地上泛著白堿粒,墻皮也剝落得很嚴重,門頭窗戶的玻璃碎了一塊,沒來得及更換新的,只好用一片塑料紙臨時擋了一下;雖說還有一個小院子,可雜草長得齊腰深,簡直成了蚊蟲喜歡的巢穴,那兩三棵花果樹都不太景氣,大熱天的枝葉竟枯去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母親清掃干凈,到了傍晚又落了一層樹葉。母親的怨氣便與日俱增,嫌弟弟太淘氣,怪謝亞軍總是笨手笨腳幫不上忙,又慨嘆自己真是命苦,竟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所蠱惑,不顧死活地跑到這個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來受罪。
說到這個,其實不光坦克要拉屎,現在連弟弟最癡迷的那只小兔子也要拉屎。母親不讓姐弟倆帶著坦克出門溜達,更不允許弟弟走出院子半步,狗拉得臭氣熏天,一攤一攤都堆在院墻根下。母親看了氣不打一處來,抱怨說,人都養不活,你爸還有心養這畜生,依我看干脆把它放了了事。謝亞軍知道那是氣話,所以一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用笤帚和簸箕將那些污物清理干凈。女孩子天生是清清爽爽的,做這種事情簡直要嘔了,可她只能強忍著去做。這都怪那個劉火,要不是他打傷弟弟,坦克每天都能讓弟弟牽到門外路邊去方便的,可眼下,這些倒霉差事全落到她一個人頭上了。
好在院里的那片小空地,生長著新鮮的嫩草,什么豬耳朵葉子、銀灰條、蒲公英、艾蒿、稗子都應有盡有。亞洲自從得了這只寶貝似的兔子,整個人就變得勤快而又能干起來。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像土撥鼠一樣鉆進院里的草叢中,用小手一把一把薅那些青綠的草葉兒,然后拿回來喂給牛皮紙盒里的小兔子吃。白小蘭也囑咐過弟弟,說只要好好喂養,用不了多久,小兔子就變得又肥又胖又可愛。兔子吃草的時候,弟弟就靜靜地蹲在一旁,兩只小手托著肉嘟嘟的腮幫子,模樣專注而又可愛,連謝亞軍都覺得,弟弟簡直像一個新社會的養殖能手了。
兔子每頓都吃得很多,也長得奇快,沒幾天工夫,就大了兩圈,那只小紙盒明顯裝不下它了。這個早晨天將蒙蒙亮,亞洲一睜開小眼睛,就像往常那樣爬起來,去瞧他的寶貝了。可是,紙盒子被撐得變了形,盒蓋早已敞開了,里面除了一攤黑乎乎的兔糞蛋,卻沒了兔子的蹤影。
亞洲哇地叫了一聲,滿屋滿院地亂翻騰起來。他邊找邊不停嘴地喊,兔寶兔寶,我的小兔寶呢……母親在床上迷迷糊糊張開一只睡眼,惺惺忪忪地催著謝亞軍快起床去看看。謝亞軍趕忙爬起身下床,弟弟已經哭得像個淚人了,清鼻涕直接渡過了黃河(嘴唇)。她看著又好笑又心疼,忙掏出手絹去給弟弟揩干凈。
姐弟倆隨后尋遍了整個院子,就是不見兔影兒。
亞洲始終哭鬧得好兇,母親怎么哄也不管事。有啥好哭的嘛,兔子尾巴本來就長不了,又不是你的東西。母親只好這樣勸說,算了,丟就丟了,這回倒省心了,還是把狗照顧好吧。弟弟卻梗著脖頸嚷,不管,不管,我就要小兔寶嘛,你們賠我兔子。一面嚷著,又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腳亂踢亂蹬,耍起賴皮了。母親見狀也變了臉色,厲聲喝道,你身上穿的是驢皮嗎,一點都不知道愛惜,再要是弄破了,我可懶得給你縫!
謝亞軍就怕母親一大早發火,她一發火準會牽三掛四的,最后把父親也扯進來。所以,她趕忙把弟弟從院里抱了起來,說,亞洲乖,姐帶你去外面找兔子好不好?弟弟聽了才稍稍安生些,卻又趁機趴到姐姐背上,賴著讓她背上出門。
五
在這個寧靜而涼爽的清晨,謝亞軍默默背著傷后未愈的弟弟,頭一回這么早就走出了院子。
姐弟倆從輔街一路走到主街上,路過的所有店鋪幾乎都門窗緊閉,每戶人家的院里都還鴉雀無聲,那些高出院墻的花果樹的枝頭,已經掛了沉甸甸的果子(蘋果或鴨梨),露珠靜謐地包圍著一顆顆青綠色的果實。等走到那個葡萄架高高聳起的小院時,弟弟忽然從姐姐的后背上滑下來,說他想撒泡尿。姐姐就拿指頭蛋輕輕戳了一下弟弟的額頭,說真是懶驢懶馬屎尿多,就示意他快去路邊的樹坑下解決。弟弟聽話地褪了褲子照做了。
當謝亞軍回眸凝視這個被翠綠的葡萄藤葉所覆蓋的小院子時,心里忽然有幾分說不出的悵惘,這種感覺來得毫不經意,卻又猝不及防。她下意識地往前多走了幾步,伸出手去試探著推了推那扇未涂油漆的鐵皮院門。大門竟然吱扭一聲,朝里敞開了,這個不久前她曾進去過一次的小院,就完全呈現在眼前了。
街門通向屋子的磚墁小道上,落了一層發黃的樹葉;一個破破爛爛的舊臉盆,倒扣在屋墻根下;兩只蘆花雞瑟縮在門檻旁,似睡非睡,白花花的雞糞鋪了一地;堂屋門框邊掛一頂發了霉的舊草帽;一條晾衣繩上,吊兒郎當地搭著一條男式灰布褲子,兩只褲腳都磨毛了邊,屁股上的補丁又裂開了。一切都顯得那么簡陋和破敗,沒有女主人管顧的家園,到處都彌漫著荒蕪之氣。
謝亞軍一邊尋思,一邊繼續朝院里緩緩走去。唯獨那葡萄藤長勢瘋野,卷曲的藤條竟然已經長長地伸出院墻了,仿佛在向客人招手致意。藤架下,垂懸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綠葡萄,雖說尚未成熟,可亮晶晶的露珠均勻地分布在上面,倒也給這院落增添了幾分少有的靈動和美妙。
謝亞軍正盯著一串葡萄胡思亂想,堂屋的那扇木門卻咣當一下洞開了,那聲音來得突兀而又響亮,以至于驚得兩只蜷縮成團的蘆花雞同時從門檻旁彈了起來,一面咕咕叫喚不休,一面歪斜著身子拍打翅膀,都倉皇地飛奔開去。她簡直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絲毫沒有防備,原本空空蕩蕩的院子,猛不丁冒出一個大活人來,早知會這樣,就是打死她也不敢貿然進入。
好在,那個大活人也僵持不動,沒有直接向她沖過來,而是木頭人般愣怔在堂屋門口。繼而,那人顫巍巍抬起一只黑腳片子,無聊地去踩磨另一只腳背,雙眼卻死死盯著院里的不速之客,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傳說中神秘莫測的外星來客。
四目相對。就在謝亞軍進退兩難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后卻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她急忙求助似的轉過頭去,是弟弟,又不單單是他,弟弟的身旁又多了一個黑瘦的姑娘,活見鬼了,怎么是她?
白小蘭正一手拽著弟弟,一手提著個滿當當的小籃子,籃子里裝著兩只瓷碗什么的,上面都倒扣著菜碟,人一走動,那籃子就發出清脆的叮當聲。謝亞軍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么一大早,白小蘭怎么也鬼使神差出現在劉火家的院子里?這是不是可以說,白小蘭老早就知道劉火回來的消息了,也許是昨晚的事,也許是更早一些時候,反正,對方一直都瞞著自己。現在,不用猜了,那兩只碗里,八成是白小蘭的母親燒好的飯菜吧,她們娘倆是瞞著別人,悄悄做好事呢,看來他們都是一伙的。
謝亞軍忽然覺得,今天的白小蘭簡直有點兒沒心沒肺,在自己面前竟然一點兒也不慌怯,恰恰相反,行為舉止都自自然然,好像她倆事先早約好了,要在這個鬼地方見面似的。我、我老遠就、就瞧見、見亞洲了,他、他說、說是跟、跟你找兔子。白小蘭像平常那樣,只顧結結巴巴地說著,我媽讓、讓我給、給劉火哥、送、送飯,本來,我是、是想,早、早上去學校,再、再告訴你……
不知為什么,一股無名火陡然在胸口燃起,并迅速地竄遍了周身,血液都被它烤得快要沸騰了。或許,正是對方這種漫不經心又沒心沒肺的樣子,突然激怒了她。謝亞軍幾乎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就狠狠地翻了白小蘭一眼,然后,氣沖沖地伸出手去,動作生硬地將弟弟扯到自己身邊。
你這不爭氣的壞蛋,半天死到哪去了,還不快跟我回家,當心我告媽揍你!
亞洲多少有些怕了,孩子忽然覺得,姐姐今天的脾氣好古怪,好霸道,簡直就跟媽媽一樣。
謝亞軍并沒有急著將劉火回家的消息告知母親。
事實上,謝亞軍整個人都被劉火的模樣攪得心神不寧。如果說此前劉火給她一種懵懂無知又略帶些頑皮不羈的感覺,而這次的見面,卻注定要給她留下那種既乖戾又凄苦的深刻印象。所以,她始終在想,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一定有過不同尋常的經歷,這些日子他一個人四處流浪,內心肯定被恐懼和不安激蕩著,因為他的眼神太復雜、太惶惑,又太敏感了。當然,還有一個人,更讓她心情郁悶而魂不守舍。
那天早晨,謝亞軍確實給白小蘭發了一通脾氣,幾乎是立竿見影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這事擱在誰頭上都一樣,本來她到這里就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有了白小蘭這樣一個伙伴,不承想在關鍵時刻,對方竟然那樣欺瞞她,把她當傻瓜了。但是作為一個新朋友,她也壓根沒想到,自己那天會發那么大的火,脾氣來得有些莫名其妙,簡直都不像是她自己了。
接下來的好幾天里,謝亞軍也沒有心情再去搭理白小蘭,不是不想,主要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盡管白小蘭確實有自己的一番還算合理的解釋,可她還是覺得別別扭扭的,有種被好友給玩弄的感覺。她甚至在想,自己也許可以原諒那個打傷了弟弟眼睛的家伙,卻一時半會無法原諒白小蘭。原因就在于,她心里最在乎的是白小蘭,和她倆之間剛剛誕生的這種友誼。當你真正在乎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讓自己變得有些神經質的。
花嫂又笑盈盈地來家里串門了。
其實,這個女人一進門,謝亞軍便猜出幾分,她準是為劉火的事來當說客的。果不其然,花嫂先是拐彎抹角,東一句西一句跟母親拉著閑話,接著又不厭其煩地關心了一通弟弟的傷勢,好像她比誰都著急上火。當母親回復說傷口長得還算好,只要以后眼睛上不留東西就阿彌陀佛了。對方聽罷,馬上換了一副嘴臉,幾乎有些低聲下氣的。
花嫂說,我就知道,你們大地方來的人不一樣,不像我們這小鎮上的人,老愛記仇,趕明個我就讓那壞小子過來,好好給你磕頭賠禮。
直到這時,母親才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她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有些絮絮叨叨的女人。你是說那孩子已經回來了?這種時候,對方也就不好再隱瞞什么了,倒是不好意思地點著頭,表情怪怪地說,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那娃娃一般見識,我早替你狠狠地罵了他一頓,他也知道自己錯了,后悔得跟啥似的……謝亞軍覺得,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晴不定,她也許想說點什么的,可嘴角囁嚅著,終究沒能說出口。
這兩天亞洲因為找不到那只小兔子,小臉成天皺巴巴的,活脫脫一個小老頭樣兒,除了沒完沒了地在家里嚷嚷鬧鬧,就是噘著個小嘴,都能掛住油瓶子,誰也不肯理。也許,白小蘭的母親瞧著弟弟可憐,便又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來小聲嘀咕,你小蘭姐姐已經給礦上的叔叔捎信了,讓他下次回來時,再捎只一模一樣的兔子給你玩。說著,輕輕鉤了一下弟弟的鼻子。
亞洲將信將疑地抬眼看看對方,黯淡的眼神漸漸活絡起來,繼而,興奮得開始跳腳了,他死纏著花嫂開始問這問那了,是不是白色的小兔子,什么時候能捎來啊,明天行不行,后天呢……諸如此類。母親聽到耳里,突然起身,一手拉起弟弟就往里屋走,嘴里很生硬地咕噥道,亞洲你別那么纏人好不好,現在該上床睡覺去了……不是答應過媽媽,咱們以后不再養兔子了嘛!
花嫂自覺無趣,就準備起身離開。臨了,又扭頭沖坐在桌邊看書的謝亞軍說,怎么,這兩天也不上阿姨家去找小蘭了?謝亞軍遲疑了一下,低著頭解釋說,主要是功課緊,沒顧上去呢。花嫂突然用手摸了摸她的肩膀頭,語氣不無沉重地說,小蘭這孩子天生可憐,打小連個話也說不周正,這地方也只有你能瞧得起她。謝亞軍心頭忽然一沉,覺得被人猛不丁摑了嘴巴似的,臉蛋頓時火燒火燙的難受。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真不該好端端地疏遠小蘭,要知道她是那么可憐。
花嫂沒頭沒尾撂下這句話,便徑直走出屋去了。院里立刻傳來坦克那火冒三丈的汪汪聲。狗這東西瘋咬起來,可真夠煩人,好像天快要塌了似的。
謝亞軍實在悶得慌,一個人悄悄溜到院子里透口氣。外面黑漆漆的,唯獨墻角那里閃動著兩束泛綠的光,那是坦克正滿懷期待地望著主人。她若有所思地走過去,在坦克身邊默默地蹲了一會兒。這條大狗對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親昵,雖然被那根結實的繩索牢牢拴著,可它依舊不遺余力地爬過來,把身體拉得扁長扁長的,活像一條可憐蟲,濕涼的鼻頭蹭著她光裸的腳踝,喉嚨里發出嗚嗚嗚嗚的委屈聲。
這種時候,謝亞軍就能最大限度地聞到狗身上的氣息,鮮活的帶著怦怦心跳的皮毛味,她的心忽然就軟了,失去自由后的坦克,吃喝拉撒全都在院墻下那個陰暗的角落里,要是換成一個人,八成早就徹底瘋掉了。狗始終在用力地向她腳下爬動,可那繩子毫不留情地勒緊了它,使它永遠也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盡管她和狗之間只剩下不足一拃的距離,狗卻始終無法逾越。囚禁真是種生不如死的苦難。作為狗只能苦苦掙扎,眼里全是哀求的神色。
半晌,狗見人有些無動于衷,只好又騰起身不甘心地蹲坐下來,兩只前爪用力扒地,尾巴像魚一樣在后面甩來甩去,眼巴巴望著謝亞軍,唯有舌頭伸得老長,間或,發出咝咝嗚嗚的幽怨叫聲。這種聲音太折磨人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殘忍,誰也沒有權利這樣殘酷地對待一條家犬,不能成天把它拴在這里,就像它真的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必須繩捆索綁等著受刑。
她又莫名地想起父親離開時再三叮囑過他們,要善待這條軍犬。父親說它比一般的人都警醒,過去在部隊上立過功勞的,只是后來在一次執行任務中,不幸受了重傷才被迫退役的。父親還說家里有坦克看護著,他在外面也就可以放心了。想到這,謝亞軍急忙起身,快步走到拴著繩索的樹坑前,俯下身來三下五除二解開了繩套,然后,就自作主張地牽著坦克,悄然走出了院子。
六
一旦來到外面,坦克便獲得了空前的解放,毛皮不時地蓬蓬亂顫,蹄爪也飛燕般輕盈極了。可以說一路上,幾乎都是這條大狗牽引著謝亞軍不停地往前奔走。偶爾,狗也會稍作停留,警惕地站在路邊,頭顱高高聳立,兩只耳朵倏地奓起。不遠處誰家的狗漫不經心地叫了幾聲,讓這朦朧的夜色突然變得開闊而又深邃,迷茫而又陌生。像所有的狗那樣,坦克也會適時地跟著叫上幾聲,汪汪——,汪汪——,仿佛很深情地在跟那邊的狗對話。
這種時候,謝亞軍才發覺這片地方簡直荒涼得有些瘆人,周圍影影綽綽的幾處零星的燈火,乍看之下,簡直猶如鬼火在幽幽跳動,而更遠處的地方卻一片漆黑,黑到了極致,像是到了世界的盡頭。唯獨自己頭頂上顯得璀璨異常:那是點點繁星在高遠處閃耀,它們太稠密了,幾乎密密麻麻的,壓得地上的人快透不過氣來。
謝亞軍心頭不由得一陣潮涌,有如在無盡的沙漠中發現了一片水草肥美的綠洲,冥冥中,她覺得老天真是有眼呢,竟恩賜給這片荒涼土地如此繁密明亮的星辰,否則,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夜間簡直像是待在地獄里。星光仿佛點燃了想象,而想象又喚醒了沉睡的心靈,也帶給了她一線希望,她任由坦克牽引著自己,在這無邊無涯的熒熒輝光映射的星空下踽踽而行,竟不知不覺走過了高聳夜空的老榆樹,轉眼走出了鎮街,一直走向西面那片黑黢黢的楊樹林。
哪里料到,謝亞軍一只腳還沒踏進樹林,坦克就失去理智般地吠跳起來,動物最原始的兇猛,在黑夜中通過那條繃緊的繩索立刻傳入她的體內,手里的繩子已被狗扯得死緊死緊,幾乎勒進了她的皮肉深處,繩子快要斷開了似的,手心早已火辣辣一陣烈痛。她顧不得痛,整個人也跟著狗警覺起來。坦克那黑黝黝的鼻頭,正沖著樹林深處猛烈翕動,也許是星光的緣故,幾顆露出的牙齒幾乎亮得像鋒利的鋸齒。她一連叫了數聲坦克的名字,希望它別那么用力拽繩子,因為,她手勁實在太小了,狗拼命往前沖撞的蠻力,是她無法控制的,眼看快要將她拉翻在地了。
忽然,一團什么東西,一下子就從林中猛竄出來,幾乎同時,坦克已決絕地掙脫了謝亞軍手里的繩子,不顧一切地迎頭撲將而去。她的耳膜立刻被家犬怒不可遏的叫聲震住了,這突如其來的吠叫聲里有坦克的,還有她所不知道的另一條狗的,也同樣的震耳欲聾,同樣的凄厲狂躁,她從來沒有這樣身臨其境地觀摩野性之間的對峙與瘋狂撕咬。她嚇得渾身亂顫,嘴巴不聽使喚,喉嚨里被什么東西攫住,想張嘴喊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恐懼完全占據了她的身體。也就是千鈞一發之際,猛然間,又從林中飛奔出一條瘦長的黑影,同時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陡然響起。
聽話,大黃蜂!快給我回來!當心我收拾你啊!
也許是夜色掩映的緣故,也許是今夜的星輝太過明亮,這聲音就如同一股清風忽然響徹林間,甚至帶著嗡嗡的擴大了無數倍的回音,一股腦鉆進謝亞軍的耳朵里。她恍惚覺得,自己像是身處方圓百里的深山幽谷中,不知天上人間,不知今夕何夕,就那么一個人孑然獨立著。好在,那通呵斥聲奏效了,那條淺色的大狗已經乖乖地回歸主人身邊,只是喉嚨里還發出不滿不服的哼鳴,似在抱怨什么。
謝亞軍見狀也急忙大聲呼喊坦克。父親教過她和弟弟,呼叫軍犬口令要簡練清晰,回來,坦克!回來坦克!果然,這條狗還算懂得服從命令,但它并不是立刻掉頭往后跑,而是壓低自己的頭顱,謹小慎微卻又虎視眈眈沖著敵方那邊,一步一步緩緩后撤。她等坦克終于退回自己身邊時,趕忙低頭撿起拖在地上的一截繩頭,并環來繞去在自己手上套了好幾圈,唯恐這只狗再次掙脫。
盡管險情已被解除,可謝亞軍仍舊余悸未消,感覺心跳潦草,手心發燙,火燒火燎的,但她顧不上察看自己的手,因為對方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呢。這種時候,兩條狗也各自蹲守在自己主人身旁,一副不依不饒伺機而發的仇敵模樣。
直到這一刻,謝亞軍才依稀看清對面那個人,怎么說呢,他的樣子再也不是課堂上坐在自己身后的調皮男生,也不是那個很唐突地沖她問無聊問題的劉火,他更像是一個孤獨而落寞的流浪漢,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一個只能跟自己的大狗相依為命的窮光蛋。
喂,黑燈瞎火的,你為啥一個人跑到這來?謝亞軍終于忍不住向他發問了,口氣多少有些生硬和膽怯,但質問的架勢毋庸置疑,好像她才是這個領地唯一合法的主人。也許,她最該問的問題是,你為啥要打傷我弟弟,可她沒有。
對、對不住,我、我、我那天不、不是故意的!對方似乎猜透了謝亞軍的心思,盡管完全所答非所問,卻又是她最想聽到的道歉。他一定緊張極了,一張嘴便語無倫次,甚至磕磕巴巴的。她在黑暗中忍不住抿嘴一樂。
奇怪,這種毛病也會傳染嗎,你吃了人家的飯,就變得跟白小蘭一樣結結巴巴的了?說完,謝亞軍自己竟格格地壞笑起來。
對方想必已是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了,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分,因為她又看見他尷尬地翹起一只腳脖子,在另一條小腿桿后面來回磨蹭,那樣子有點像金雞獨立,既窘又滑稽。與此同時,他的一只手也在后腦殼上抓來撓去,顯得那么懵懂無知,又憨態可掬。他這樣一蹭一撓,她忽然覺得,他整個人一下子變回到原先那個少年樣子了,她甚至感到這家伙其實很好玩,甚至有點呆傻。
喂,那天你為什么要逃跑?
我、我、我——怕——怕,反、反正都是我的錯,我、我該死。
毛主席教導我們,知錯能改就是好同志!
我向毛主席發誓,以后再也不會跑了!
那就是說,你以后還會干壞事嘍?
不、不、不是的……
劉火同學,你還沒有老實交代,為什么偷偷摸摸躲在這樹林里,難道是來搞破壞的?
不是,不是,我就想帶大黃蜂來溜溜,回家后一直把它鎖在一間小黑屋里,生怕它亂叫,這兩天可把這家伙憋慘了。
哦,原來它跟坦克同病相憐呀,其實,我媽也不許我和弟弟把坦克放出來,怕坦克老惹禍。
誰是坦克?
真笨,當然是狗了,難道是你?
你是說這家伙叫坦克?
對啊,因為它以前是條軍犬嘛,我爸說它可是立過赫赫戰功的狗英雄呢,可后來好像受了什么傷,不得已退役的。
難怪它樣子那么兇!對了,你弟弟的眼睛,好點了嗎?
應該沒事,就快全好了。
我、我想當面給他賠、賠禮道歉。
這還差不多,不過,我媽好像還很生氣呢。
那就讓她罵我好了,就算挨一頓打,我也樂意,真的!
看不出來,你這個人還很勇敢!
謝亞軍和劉火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好一會兒話,其實多半都是她問他答,氣氛倒是越來越緩和融洽了,她也多少了解了這個少年的些許身世。
劉火是老劉家三代單傳的獨子。
他基本上算半個孤兒。
他母親很早就離世了。
現在連他父親也不知了去向。
這世上除了父親,只有那條黃毛大狗是他最親的伙伴。
就在不知不覺間,兩個人不知是誰率先往前走了一小步,或兩步,距離一下子縮短了,說話聲也漸漸低沉下去,最后變得有些竊竊耳語,像久別重逢的好友在隨便聊天。
至于那兩條狗,起初它們還互相警惕地觀望著,目光有些疑神疑鬼,嘴爪躍躍欲試,可沒過多長工夫,它們就默默地相互靠近了,開始輕輕地試探著嗅吻對方的身體。狗的世界不像人,它們靠的是嗅覺來分辨彼此,認同彼此,這種分辨一旦達成共識,就像是人和人之間氣味相投了,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可以睦鄰友好,從此不離不棄。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