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片集（組詩）

我們膽怯地認識自己

如一個當眾被識破的謊言

——題記

后山不是山

后山朝東南，帶著愚蠢式的微笑

正午葡萄再次成熟

植物是潮濕的火焰

火焰鑿開一條我們永不可能到達的路

陽光讓我們免于恐懼

但陰影茁壯生長，那面黑色的鏡子

人人都見過，像長河一樣流淌不息

后山有無限的卷帙，與朝代、方向

萬物的起源和各種學說有關

感謝各種因果，太陽下可疑的暗影

蹲踞在一個博學的地方

一只雄性的黑貓在令人暈眩的高原

每當有人走進，它便躲進無處不在

的時間和無窮無盡的序列里

這巫術多么高明，至今無人能勘破

黑色的貓有白色的頭顱

風起刀落，砍掉的頭顱堆在雪線之上

以其光輝成為誓言

后山是神秘的火焰，它來自荒原來自

我們從未到達的地方

我們莊嚴地想象，時間那巨斧

懸在每個人頭頂上永恒的正義

我們走進后山

世界爬滿孤獨的蔓藤

勇氣將成為新的太陽，在心臟的位置解救我們

火燒云：天空的封印

貝殼停駐在貝殼中，黃昏安頓

在黃昏里

寺廟的鐘聲是金色的

塵埃落定之上加蓋封印

我們填充著世界

如世界永恒的虛空

為取悅自己，天空向你綻放

火苗復燃，巨獸醒來

肉身由朱砂點畫，日子過得急促

光線裂開，野性的觸角四處伸展

在大理，在大理石階之上

草木鳥獸

想象自己是其中任何一個

它們變幻不定

在蘋果樹下，在懸崖邊

在不太荒涼的冬天，反抗肉身

如獵人烤火

如果子成熟

火焰讓我們變得勇敢

豐潤的嘴唇覆滿花朵

深淵倒入所有葡萄酒

我們睡在天邊的積雪上

屏住呼吸

看酡紅的太陽爆裂成漿

它沉重的尸身陷在天空的大沼澤地里

消亡

餌 塊

糧食穿過黑色的稻田和密林

保存了肉體的記憶

火焰古銅色的謊言被覆上雪

在湖邊

在眾多的大理石中間

食物的權威超出所有的權威

古老而單一的執著

忍受著炙熱的太陽

現在又被炭火煎熬

烤熟的餌塊贖回砍了頭的稻谷

火焰膠著火焰

舌尖私通舌尖

已無法追溯各自的疆域

親愛的世界已模糊，鏡中也無物

一捧白雪，抵達時間的總和

和世界的清晨

火 鉗

把去年的青皮樹樁和昨日的雨水

遞給火

架在河谷上的鋼鐵大橋

把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連接了起來

深入火的紋理

每個人都像喝了一加侖的烈酒

熱力開始占領無葉的樹，身體漸輕盈

坐在火光中的人觀看自己過橋

世界被火炙烤著

如花朵被一群野蜂圍攻

燒掉腐朽之物

便可預測未來

這是火的河流

在肥沃的大地上它四處流淌

燒火的人決定著河流的方向

他擦亮火焰的光澤

從一條條泛濫的黑色河流中

救我們上岸

柴 火

斧頭把時光一分為二

黑暗中的心臟成為閃亮的一部分

煥然一新的感覺很奇特

燒火人把它們丟進爐膛

虬曲的、筆直的，放眼望去

就是一棵樹的樣子

關節和筋腱發出聲響

火焰如風聲傳入耳膜

火越發敏銳，它們精神抖擻

如雨中搖晃的樹冠

火焰燒出了冰川一樣的灰白色

來自寬闊的沼澤和密集的潮濕

它們曾在森林里長大

日晷一樣安靜

現在

一聲不吭的過去噼噼叭叭脆響

取暖的人在火光中

看到了自己的灰燼

刺 桐

燃燒，填滿時間的裂隙

這潮濕的火苗無限攀升

像出膛的炮火一樣信任天空

花朵駕著獨木舟

在深藍的汪洋中

如火苗躥起，天空的雄蕊高歌

天花在枝頭亂墜

削弱了光的統治

火紅的箭鏃擺脫自身

在枝頭教會太陽穿過時間

回到時間中間吧

每一年都有人去枝頭尋找自己

問問未來之事

遞給明亮的眼睛一面模糊的鏡子

飛翔或墜落皆是向永恒致敬

后山的冬櫻

它突然盛開

甜潤的嘴唇和起皺的小裙子

青色的汁液從樹干流向花瓣

從暗沉的地底涌上來，成為火的一種

注視火的人都有一顆慈悲而燦爛的心

古銅色的枝干在晃動

櫻花抓住滿山的寂靜

火焰的骨頭發白

風在砍伐大樹，鋒利的藍咄咄逼人

花朵燃燒，燒到骨頭覆上白雪

在冬天，死很容易

每朵花從腐朽的死亡中發出光

懸在半空，這旗幟由太陽看管

櫻花越開，人世越安寧

安寧似大雪封門，圍著火焰的人

看管著小小的人世間

河流有一天會流入天空

為什么黃昏時天空昏暗

河流很快成為一條古老的河流

從很久以前的河床底部涌上來

把時間和所有的見聞拋向永新的急流中

喧響

無限繁殖的熱情的日子

貯滿了每一季最豐沛的雨水

它徒勞地唱著情歌

為愛情的一次低垂

黃昏時，她有曬黑的肌膚

像蜜蜂一樣忙碌的人群

加入這盛大的游行，向東挺進

死者效勞生者，現在效勞未來

它走到所有人中間，走到野蠻與文明中間

與大地同餐共宿，洞悉每一個秘密

星星在蹚水，太陽和月亮光著身子在賽跑

時間并不存在

河流并不總在大地

每天它自由地往返天地間，在天空燃燒

百感交集

詩人簡介：桑子，詩人、小說家，祖居紹興。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棲真之地》《德克薩斯》等詩集和長篇小說十余部，曾獲第七屆揚子江詩學獎，第十二屆滇池文學獎，《文學港》年度文學獎，浙江省作協2015-2017年度優秀作品獎，第十二、十三屆紹興魯迅文學藝術百花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9屆青春詩會、魯院第31屆高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