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菜園
你們生長在自然主義的美學土壤
青菜很淵明,白菜字太白
芹菜有杜甫的藥香
紅皮蘿卜蘊藏著浩然之氣
那菠菜,地底下的鸚鵡,一個勁地咂嘴
摩詰,摩詰,商隱來了,商隱來了
從開闊處走來的卻是我們一群
與炊煙曖昧,感情不規則,眼神有籬笆
在田塍行走,為一只螞蟻讓路
為枝頭的柑橘懸掛,在贊許或揶揄背面
擰開神經末梢的八音盒
就在菜園邊上,豬圈改造成了茶軒
你們的生長環境發生了人文性改變
除了氣息,還有語言
而你們與我們的關系
變得如此微妙,更加信賴
日久夜長
小軒窗賞鷺
真好。一汪淺水,一灘蒹葭,從詩經的深秋
續約到初冬的小滿田莊
歲月的呼吸,翻閱著
草木飛禽的主題
風,這田野里的詠嘆,在西廂與牡丹亭之間咿呀
小軒窗下,白鷺如同青衣上場
細長的腳高高抬起,暫停
輕輕落下,再垂頸顧影
梳理記憶
羽毛是飛翔的記憶,靜默是鳴叫的記憶
徒步涉水是困守的記憶
而白鷺讓我們經常溯洄一個個
鮮活而悠遠的姓名——
他們仿佛是空中純濾已久的詞語
白鷺提起一副清瘦的毛筆
在青天揮毫行書
他們在哪里
它們就去哪里
米市渡春暮
冬天帶走的,春天必回生
此刻,時光索性停住了腳步
繁華與枯寂并存
河面浮標靜止
其實,夕陽是在跋涉中慢慢變成自己
蘆葦的憂傷,風信子的飽滿雅姿,水塘邊
匍匐著三五只稚拙的老鴨……
它們的中府穴、云門穴被一一點醒
我們看著一群人說話
議論內心的花事
隱約中,我們聽見自己的名字
植入了米市渡某個悠遠的暮色
好了,一切已經齊全——
時光的河流在霞光中暗涌
正好可以潷走我們骨血中的
浮渣
一田一舍
這里,你和一棵梨樹成為知己
它懸掛的也是你手捧的
這里,一只螞蚱是天堂草的使者
微風吹過,它引你走向竹林深處
那只陶土水罐下面
蛐蛐唱得歡,因為水罐里
盛滿了仲夏夜的月光
樹蔭下,青石小路默默廝守
一副竹杖芒鞋的契約
“一田一舍”,四個漢隸小字
講究的是蠶頭燕尾,告訴你
自然。簡約。恬靜。逸趣。
告訴你,一顆忙碌而嘈雜的心
應該在草木稼穡、飛禽魚蟲間
棲息
對,棲息……并且尋找自己
和你氣息相投的情感基因
鏈接,神交,蜜語
沉默的谷子
我要說:這大片大片的稻谷
是來自泥土內部的陽光
和大海的蔚藍
一同構成地球二元色
我要說,我從未如此近地
靠近和觀察,那挺拔、那飽滿的陽光
如此接近和默默對視
甚至可以看見一枚蜘蛛在谷穗間
織網;傍晚,當馬燈點亮
那金黃與翠綠顆顆粒粒,撒進
空闊無際的夜色
我還要說:這一串串沉甸甸的谷子
聽了那么多詩人的贊美
都抵不過農人將你
輕捻成米,在唇齒間細細品咂
那一刻的親昵和信賴
船長,點支煙吧
“雷達能看見魚群嗎?”我問船長
他手節粗大,撥動舵盤
兩撇胡子網住嘴
“看不見,雷達只掃海面上的家伙!”
煙酒嗓子有撕裂感
不用說,他的銹鐵膚色,眼中殘留的風暴
還有脖子上粗粗鏈條
都證明海洋是一個野力難馴的婆娘
她晃他,顛他,舔他,咬他,更多時候
用不著邊際的孤獨消磨他
讓他滿載,讓他空倉,讓他隔著舷窗
腌制陸地的干鲞……
到了時間,他去船尾開動絞車收網
和幾個同樣沉默的船員拽拉開網
游客圍一堆小海鮮挑揀,看一串龍頭魚
像排簫緊緊咬住一條乳罩
船長看了幾眼
扭頭回到駕駛艙,冷淡又咸澀
“船長,點支煙吧!”
我控制住踉蹌,小心遞煙,點亮各自的沉默
哪怕上了岸,坐在電腦前寫一首關于他的詩
我也不敢虛浪
最多寫下:起錨,鳴笛,桅桿戳著蒼穹
他的雷達搜不到顛簸岸上的我
一只鳥在廣場溜達
一只在廣場溜達的鳥
廣場上一只鳥在溜達
一只溜達在廣場的鳥
溜達在廣場的鳥一只
還沒等我想好題目
那只鳥早已飛走
隨之飛走的還有以下文字:
地面潮濕,大理石泛光,跳躍
梳理羽毛,探頭探腦,動畫片一樣
轉動腦袋,毫無邏輯地探尋
警惕如迷路的麋鹿,葉落的雨珠
躲在云層和玻璃后面的獵人目光
一個手捧書籍的人剛剛合上
又準備打開,腦海里溜達著一只鳥
到樹頂的空中,在反光的地面
一只鳥劃出銳角的兩道軌跡
兩重門
我和你,只是想穿過湖面
那座美麗的石橋
可是,橋面設有兩道門
一把鎖屬于經理,一把屬于主任
我和你,只能搞定其中一把
手里的詩稿成不了萬能鑰匙
湖對面的酒旗正在招展
湖這邊的茶樓古箏悠揚
我和你無法同時搞定兩把鎖
目的不遠,身份明確,心懷
博大抒情,熱眼看著橋與湖面
一次次演繹著開鎖,開鎖
多美的湖啊,多美的石橋
難道我們只能繞道喧囂的馬路
沿凹凸石板,奔走于行人之間
買票,刷臉,拐過幾個工地
遭遇螺紋鋼和混凝土,掐滅身上
閃電,鞋子雜沓,沾滿灰黃的沙土
直到冒汗,深深地喘氣,終于和
詩人們匯合,握手擁抱像失散的戰友
我和你正在橋面虛構。一只野鴨
啪啪啪踩過水面,很快游到了對岸
平凡的一天
謝謝早起的太陽,接走了晨露
皮蛋和粥還是老夫老妻
遛狗的人沿著狗的路線走
其實毫無目的,也不在乎狗屎運
隔壁老章抱來一株含笑,掘走
原先的金橘樹,他嫌不氣派
打了霜的青菜就是好吃,菜心甜
菜葉滑爽,菜幫肥糯多汁
飯后在柿子樹下發呆。窗臺擺滿
紅柿子,等人來,釋放憋了很久的
果漿。謝謝好心人,把她舔干凈
留在指尖上的,也請舔干凈
對面貼大理石的師傅,也是好心人
幫我打硅膠,蝕落的墻角重新挺刮
謝謝這平凡的一天。夜晚起風了
大理石臺階又將濕漉。它們回來了
晨 霧
你就在不遠處,靜靜浮動
沒有骨骼、邊界,也沒有任何目的
只是隱約露出青蔥山頂
這片從田野里升騰起來的霧
散發稻谷、草葉、溝渠和人畜的氣息
附著于達到飽和而凝結成的小水珠
飛馳的汽車一頭扎進去
你瞬間敞開,翻滾,又拼命聚合
在汽車尾部拉風,形成流線痕跡
一只黑色大鳥似乎受到驚嚇
從路邊樹林沖出來,用力撲翅
一聲短促的嘯叫,射進濃霧
……等我原路返回,你已了無蹤影
萬物裸露,陽光下,鳥鳴也被蒸發
車輪碾過水塘,秋風撲打臉龐
鳩茲古鎮
我想活到你的世界里
溫一壺花雕
躺竹榻,看馬頭墻的影子
被一只花貓叼走
我瞇眼吹彈,足音辨人
鏡中的花瓶里
住著一粒豌豆小姐
嬌小,光亮,最喜的是安靜
等照壁也拉長了影子
我想到了薅水荇、打雞蛋
邀青梅、扎臺型的時候
可青梅已遠嫁海埠多少年
夏至雨霽
黃梅的最后一批雨珠
從樹葉滑落
新生的陽光,微微顫抖
站了上去
這些江南的鳥兒
為何叫得很秦腔
難道是兩片小肺
鼓滿了夏日的滾燙
而夜,而風,而行星
在窗簾之外,耳語
詩人簡介:漫塵,本名周民軍,1966年生于上海松江。上海市作協會員。曾出版小說集和詩文集。獲首屆華亭詩歌獎、東西方詩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