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幃繞畫樓。是處有花迎我笑,何時無月逐人游。西湖宴賞爭標日,多少珠簾不下鉤。”唐代詩人楊蟠《詠永嘉》里的溫州,是山風海骨中帶著杏花春雨的別樣冮南。
溫州,古屬甌地。《山海經·海內南經》云“甌居海中”。水是它的胞衣,經過漫長的孕育,形成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的地理格局。楊詩中“水如棋局分街陌”,描繪的是溫瑞塘河的情狀。從高空俯瞰,塘河像樹上的枝,枝上的杈,杈上的葉,葉上的經絡,一生十,十生百,溝通了甌江和飛云江,勾連了山巒與丘陵,濕地和河蕩。它是與溫州人生活息息相關的一條水系,更是一部厚重的歷史。志書中記載治河的事件舉不勝舉。如:唐會昌四年,刺史韋庸疏浚塘河,引瞿溪、郭溪、雄溪三水匯于湖,稱會昌湖,也稱西湖,堤曰韋公堤,可媲美杭州的西湖和蘇堤;南宋孝宗淳熙四年,知州韓彥直自籌錢款,募集民工,對環城河道進行疏浚,葉適撰寫《永嘉開河記》,以治河論政,頌韓公仁政,州人刻石立碑紀念;明代,信國公湯和巡視溫州城,見城內新河河道淤塞,發動民眾疏浚內河。完工后,州人刻石記之,改新河為信河,街為信河街。
水孕萬物,亦生風華。塘河流淌的不僅僅是水,還有千余首詩歌。這條詩之河的開創者就是南朝永嘉太守謝靈運,他乘舟出游,去仙巖梅雨潭,寫下《舟向仙巖尋三皇井仙跡》,去瞿溪,寫下《登瞿溪山飯僧》。他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中寫道:“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 謝靈運對自然山水的感情都在一個“含”字,而“清暉”是他的山水宗教,也是溫州山水的性靈。
謝靈運開創的山水詩傳統,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諸大家,或取法于謝靈運,或跟隨謝靈運的蹤跡而來。李白的“夢得池塘生春草”,元好問的“池塘春草謝家春”都承繼了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藝術表現。溫州作為中國山水詩的發源地,繼承了山水詩的傳統,塘河就是重要的詩歌創作基地。自宋以降,文人雅士紛紛筑精舍于塘河邊,吟唱不斷,佳作迭出。宋有葉水心、盧蒲江、薛瓜廬、永嘉四靈等。“對面吳橋港,西山第一家。有林皆橘樹,無水不荷花。竹下晴垂釣,松間雨試茶。更瞻東掛彩,空翠雜朝霞。”葉水心的《西山》可稱塘河詩歌之最。明有王叔果、侯一元、何白等;至清,竹枝詞別出一枝風華,吟唱塘河民風,鄉土情濃。如清郭鐘岳在《甌江竹枝詞》中寫道:“龍舟競渡鬧端陽,五色旌旗水上揚。爭看秋千天外落,梢婆笑學女兒裝。”詩人描繪了端午節溫人觀賞塘河上劃臺閣的熱鬧場景。
“溫州好,城廓畫圖間。渠引千街同一水,精臨九斗孕群山。”時過境遷,清代詩人孫擴圖留戀的景象已然不復存在,河渠變街道,山讓位于高樓,活水變死水。驀然回首,蘇東坡“自古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的感慨也成了今人的遺憾。
2016年4月,溫州市甌海區溫瑞塘河環境與文化促進會舉辦“山水含清暉——首屆溫州詩會·山水集”。中國山水詩故鄉重提五世紀貶守到此的謝靈運,是因為“山水詩”向我們昭示著何為“詩意的棲居”,何為“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
“池塘生春草”的時節,謝冕、多多、王家新、西渡、孫文波、池凌云、朵漁、李浩等當代中國四代詩人代表,以及德國漢學家、詩人顧彬,美國詩人喬治·歐康奈爾等中外22位詩人應邀來到溫州。他們在中國山水詩的故鄉探討時代大背景下詩歌提示人與自然相往還的文明的使命,思考當代漢語語境中的山水詩寫作。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詩人王家新在“山水詩傳統與現代山水精神的對接”的主題講演中說:“山水詩是民族的詩歌和美學傳統中值得我們驕傲的部分。中國傳統固然具有一種永恒的價值和力量,但是必須說,它也有它很大的貧乏和局限性,有待于我們以新的方式來激活它。這是我們在當下的職責,也是無法回避的命運。我們需要打開眼界。在當今這個時代,一個詩人更需要‘讓多種涌流在自己體內流過,并重新‘界定著周邊的土地,需要有強大的文化整合力和創造力。”
在“山水詩與當代詩”詩歌論壇上,詩人們圍繞“山水詩與現代詩”主題,探討了當代山水詩的寫作。詩評家、詩人西渡說:“如今自然、山水不再是我們的日常生活,似乎已無關我們的心靈,它退化成了旅行中的風景碎片。山水的這種退化反映著心靈本身的退化。在這一過程中,詩能夠做什么呢?它能做的,或許是重新喚起我們對自然的愛情。如果有愛,我們那以征服者姿態高舉暴力之鞭的手也許在某一時刻會輕輕放下,變成一個對自然充滿柔情蜜意的擁抱。”“那么,在當代中國過度現代化進程中的山水,詩人應該如何介入與書寫?這是一個當下山水詩寫作中的大問題。”詩人馬敘認為:“一是要回到山水內部,當然已回不到過去的山水,現代人的情緒與山水要有一種詩意的對接,這詩意并不是表層的美,而是來自內心最深處的詩意渴望,也是來自時代深處的詩意渴望,重要的是把‘人與山水對接起來,要在山水中獲得一個獨特的‘人,與眾不同的‘人,才會寫出獨特的山水。另一個是,不作古人狀,因為我們與古人的區別太大了,一作古人狀就會令人感到很可笑,就會顯得矯飾,不真實,虛假。”對此,詩人孫文波則認為:“如果說在今天我們仍然不放棄談論自然山水,并且希望通過自己的詩歌表達一些東西,那么應該把主旨放在哪一個著力點上,實際上是更需要考量的問題。我相信的一點是,我們不可能再回到陶淵明、謝靈運他們那樣的時代,去像他們那樣面對自然山水,也不可能像王維那樣通過狀寫自然山水,將自己塑造成從中獲得了寧靜心境的人。所以我希望通過寫詩達到這樣一種目的:在以自然山水為對象的談論中,借景立意,通過對具體自然山水的談論,主要的還是寫出對現代文明的理解。”
詩會期間,詩人們在溫州山水間尋找謝靈運的山水蹤跡,感悟溫州山水的詩境。三垟濕地,斜風細雨,甌柑花開,船槳劃開水面,驚起一河白鷺。看到此景,詩人王家新情不自禁說:“真是太美了!這才是家的感覺,才是我要來的地方,我唱首歌吧。”唱得是《三十里鋪》——“提起那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鋪村,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詩人還順著樹干爬到榕樹上,坐在茂密的葉子構筑的綠色空間里,說“在這里讀書是最美的事”。梅雨潭邊,詩人多多立于梅雨瀑前,閉上眼,任雨絲飄動他的白發。他說:“此刻就是空。”并不讓旁人拍照。“對清明山水要敬畏。”在江心寺前,漢學家顧彬在筆記本上寫下“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他饒有興趣的反復讀,最后無奈地聳聳肩膀。
繼第一屆詩會后,2018年6月,歐陽江河、李南、李元勝、毛子、谷禾、戴維娜、楊碧薇等十位詩人應邀來溫,參加“第二屆溫州詩會·山水集”。詩人、詩學批評家歐陽江河作了《國際視野下的地方性寫作》的講座。他說:“這次來正好趕上溫州楊梅成熟的時節,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真正意義上的楊梅,前一秒還和大地血脈相通,后一秒就進入了我的身體循環,使我深受感動。這種鮮活的感受,就是現場感,也是我要表達的地方性。誕生于溫州的山水詩,一直是中國詩歌的主流體現,占所有詩歌種類的半壁江山。今天我們讀到謝靈運的詩歌仍會令人怦然心動,是因為這個以山水詩為代表的溫州地方性,在全球化的今天成為塘河文化、甌越文化的一部分。正如楊梅、熊貓、孔子都屬于地方性的代表之一。詩人一定要在某種意義上保留他的地方性,還要有國際視野的廣闊性,要有‘一和‘多,要認識你自己,并在這個層面上理解生命的奧妙、萬物的關系。”
正如詩人王家新所說,溫州詩會是純粹的詩會,是當代詩歌史上首次探討山水詩的傳統與當下的學術雅集,對于當下,山水詩是一種詩意棲居,也寄寓著我們的鄉愁。
中外詩人們重啟中國山水詩故鄉之行,不僅僅為了致敬這個無論如何也不該丟失的山水詩傳統,也是試著像謝靈運那樣出發,探究幾乎輸光了自然的當下,還能創造怎樣的山水詩,還能用怎樣的山水詩,貢獻“江山似永嘉”的可能性。而舉辦“山水集”,做一次時間與詩意的往返,是為管窺一個時代,提倡人與自然相往還的詩意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