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爍

很多醫院都有一本欠費帳,在爭分奪秒救治病人的醫院里,欠費是一種“慢性病”。
當患者出院后仍存在醫療欠費時,很多醫院就會讓醫生承擔患者未支付費用。醫生去催款,不僅影響醫療效率,也會讓患者產生不良情緒。這對于解決醫療欠費問題來說,“治標不治本”。
今年兩會,農工黨中央提議將醫療消費納入個人征信系統:個人醫療消費信用與商業、住房、消費等結合,違約將影響信用評分,惡意拖欠醫療費用者不能購買下一年度的醫保。醫院保留追索權,病人付清欠款后才能再次掛號。此外,還建議制定懲戒辦法,將在醫藥購銷和醫療服務中出現不正之風的機構和個人,列入衛生健康系統和征信系統。
欠費成醫院隱痛
醫療費用管理科科長陳滿章的電腦里藏著一家醫院的隱痛。15個文件夾,各類表格超過100份。
他常打開的一份表格顯示:截至2020年6月1日,廣東省中山市人民醫院2019年尚未收回的醫療費用約753萬元,欠費者有130人。55個臨床科室里,27個遇到了欠費。
很多醫院都有一本欠費賬。在爭分奪秒救治病人的醫院里,欠費是一種“慢性病”。陳滿章和同事要做的,就是治這種“慢性病”。
在撥打追討電話時,因為害怕對方聽到“欠費”兩個字就掛斷,陳滿章總是核對幾個數據后才試探地問上一句,“是有什么困難沒來結賬?”科室撥出的電話被當成過詐騙電話,也常被“拉黑”。大約三分之二的電話無法接通,接通后收到的不少回復也很敷衍:再“通融通融”。有人干脆甩出一句“別再找我”。
欠費問題,有時還涉及第三方。陳滿章記得,有位40多歲的患者,發病時在車間暈倒。家屬認為是工傷,可工廠由于種種原因未給患者交保險,直到患者住院后期才開始給其補交。圍繞著工廠是承擔前期醫療費還是全部費用的爭議,直到法院調解結束都未達成一致。不幸的是,醫保卡辦下來之前,患者去世了。這筆欠費,至今還在陳滿章的表格里。
陳滿章說,始終催不回來的欠款,約在總欠款的30%以上。
欠費是不分貧富的
一位美籍華人被送到醫院搶救時,為證明治得起病,他的親屬曾對醫務人員亮出存折。但他不幸離世,9萬多元費用只交了3000元。家屬后來表示,要讓他們付費必須走法律途徑。問題是,家屬遠在美國,始終不接電話。追討只能擱置。
一位江西患者因大出血入院,不幸死在重癥監護室。他女兒稱,自己和父親一共就見過三面,出于道德頂多拿一萬五。還有一位腎衰竭患者,家屬只愿意認領遺體,連遺物也不收拾,“你們愛咋搞就咋搞”。
名單上有幾位是無名氏,這些人的姓名欄里只標了收治日期,比如“無名氏05301”,代表5月30日收治的第一個身份未知的患者。因突發情況被送來的病人,往往入院時已昏迷。直到最后,醫院可能都沒有機會弄清他們的名字:有人不治身亡,也有人好轉后半夜溜走。
這些表格里,追款進度的備注不一。有的顯示為“孤寡老人,無親屬”;有時一整頁被“外來農民工”塞滿;有的稱是工傷,可沒有雇主承擔責任。陳滿章認為,他遇到的大部分欠費患者都是弱勢群體,一些人是因病致貧的,醫院頭痛,患者自己也頭痛。
欠費影響醫療效率
心胸外科醫生蘇建薇在醫院工作20多年了。當一臺急診手術即將開始,她會條件反射般地猜測——“這會不會是一個要欠費的?”
在中山市人民醫院,欠費不會直接與醫務人員掛鉤。但欠費過多會導致科室的月度綜合評分下降,對績效產生一定影響。每個月初和月末,陳滿章會分別生成當月欠費列表和年度欠費名單,發給臨床科室,用于“預警”。
一些醫生頗有微詞:你們專門成立了一個科室,怎么都追不回欠款?
幾乎每家醫院都有一套關于醫療欠費的管理制度。但陳滿章說,條款只是對內,對患者,他們沒辦法進行任何約束。
13年間,他們到法院起訴過209位欠費者,涉及欠款2000萬元左右,但僅僅收回了部分。因為流程較長,拿回欠款最長花了2年多,最短也要半年。一些人本就困難,連可供強制執行的財產也沒有。陳滿章不想再給患者增加律師費、訴訟費等負擔,2019年至今,他沒有起訴一位患者。
每半個月,陳滿章都會撥通那些熟悉的號碼,詢問還款進展。個別人能在電話里和他聊近一小時。
陳滿章遇到過一個特殊的患者。一位女士來補交10年前的欠費,那時她19歲,剛工作就生了孩子,住院花掉4000多元,一直欠著。因為小孩入學必須補開出生證明,她才補交費用。
陳滿章記得,在收費處排隊的其他人聽到此事,犯起了嘀咕,“還可以欠醫院錢呢?”他趕緊做了解釋。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顧慮。一方面,他希望公眾注意到醫療欠費難題,另一方面,他也有點擔心,“說多了會不會有更多人效仿,到最后欠費也多了。”
他記得一位進行過血液透析的患者,需要定期復查,但已欠費。同事告訴他,這位患者換了一家醫院治療,在那里再造成欠費。
“至少應該建立一個公開的信用體系,在醫院間共享,提醒醫生,也提醒患者自己。”他說。
欠費背后的無奈與感動
鮮為人知的是,電話被人“拉黑”最多的這個科室,迄今收到過三面錦旗。
其中一面“扶危助困”錦旗后面,是一個不幸的家庭。男主人被三輪車撞了,送到醫院已是植物人。妻子靠賣豆腐掙錢,還要養活兩個孩子。病人前前后后住了一年院,花掉40多萬元,肇事司機找不到了。妻子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還了欠款。醫療費用管理科幫她申請過5萬多元補助。
對老老實實還錢的患者,陳滿章懷著同情和敬意。有些時候,他在電話里還沒提出關于錢的事情,對方就忙不迭地講起了籌錢進度。
一個14歲男孩從高空墜落,最后死于醫院,家里花了十幾萬元,仍欠3萬多元。每次打電話給他父親,陳滿章要猶豫很久,“這等于是揭他的傷疤”。
這位父親還有一個孩子需要養育,他的妻子患上精神疾病,母親又得了癌癥。幾乎每次通話,他都會突然哽咽。“請寬限一點時間,現在確確實實犯難了。”
陳滿章幫這個家庭申請到了一筆救助基金,那位父親在電話里哭了起來,“都欠費了,你還這樣幫我。”
陳滿章很珍視這些,畢竟,不少欠費者以為政府援助和醫院的幫助都是理所當然的。為了幫忙申請救助,這些追債人要奔波在民政局、公安局、衛健局、人社局、交警支隊等部門。
陳年舊賬還躺在電腦里,2020年,陳滿章又建了一份新表格:2020年前5個月,出院未結賬患者已有80人,欠費金額超過345萬元。數字還在上漲。
摘編自《中國青年報》2020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