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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路遙,雙重人生

2020-08-11 07:32:26丁燕
延安文學 2020年1期

丁燕

兩個半小時。只需兩個半小時,你便從中國的嶺南來到了中國的陜北。這是2019年仲夏。南泥灣機場坐落在一片黃土臺上:只有一條跑道,一架飛機。雖然延安市的柏油路也很平坦,道路兩旁的路燈也很挺拔,鑲嵌著玻璃幕墻的樓房也很壯觀,但那時不時閃現的、深眼窩般的窯洞提示你:這里和別處不一樣。

你曾唱熟了那首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這里刮過……”,但其實,你根本不了解什么叫“黃土”。現在,當你穿行在從寶塔區到延川縣,再到延長縣的鄉間小道時,你才明白了什么叫“崖、塬、梁、峁”,什么叫“溝、壑、縱、橫”。大地原本是個橢圓磁盤,在這里卻被失手打碎。從一個縣到另一個縣,黃土之美迎面而來,洶涌呈現,令你的腦海止不住浮現出“悲愴、蒼涼、決絕”這樣的字眼。

雖然你目力所及的山坡上也有綠草坡,柏油路旁也有綠樹苗,但你知道,這里的綠都是以黃土為底色而存在的。黃土地高高低低,任性而無章法,和你曾熟悉的、被白楊樹護衛著的、長達數百畝的新疆大條田完全不同。你盯著那些從土里掙出身的植物——無論是茄子、辣椒、絲瓜或黃瓜,還是葫蘆、豇豆、番茄或番薯——每一棵都矮小稀疏,葉片謹慎,果實緊湊。你想起你剛剛離開的嶺南——那里有樹冠碩大的榕樹,枝葉恣肆的棕櫚樹,那里的土地從來不缺綠色藤蔓,整個世界都好像陷落在綠色的搖籃里。綠啊綠,綠簡直要從人們的眼眶里溢出來。

童年:一切從饑餓開始

路過文安驛時,你不禁多看了那地方兩眼——那是條古人留下的道路,也是少年路遙曾走過的道路。1957年深秋的一個早晨,路遙跟隨父親從榆林市清澗縣出發,走了兩天兩夜,來到延安市延川縣,終于到達郭家溝村的大伯家。這是他一生中最早的一次長途跋涉,也是他永生難忘的一次傷心之旅——因為家里實在太窮,他被過繼給大伯家。這是件多么尷尬的事:親生父母尚在人間,自己卻成為別人家的養子!在村童嘲笑聲里長大的路遙讓你心痛,因你自己亦是同樣身世。

那尊雕塑就立在“路遙故居”前。那男人戴眼鏡,穿西裝,微胖,目視前方,左手夾著香煙,眉頭緊縮,嘴唇緊閉。他就是路遙,是中國讀者極其熟悉的作家。進入“故居”后,你發現那座山坳上的土窯洞素樸內斂,雖模樣普通,但并不平常。這里的一切都讓你胸懷鼓脹——那低矮的院墻多像你童年時的老屋,那黃泥色的大炕多像你童年時睡過的那張大床;你知道那木柜是用來裝糧食的,那些黑色的壇壇罐罐可以腌咸菜;你不僅看到了盤著大鐵鍋的灶臺,還看到了正在往里塞柴火的少年時的自己。你知道茄子桿冒出的煙最刺鼻,而玉米桿最容易點著;你摸了一下炕上的山羊毛氈,感覺比綿羊毛氈硬很多。也許就是這張不起眼的氈子,被路遙帶到學校,餓到難受時,便蜷縮其上吞咽口水?

整個求學階段,路遙經常餓得發瘋,絕望地飛奔到野外去尋找野雀蛋或能吃的野果子。這種刻骨銘心的饑餓感和匱乏感像一個巨大的黑洞,需要他用整個一生去填補。他深刻地知道自己“起點太低”。若想改變命運,成就大事,他就得付出比常人多數倍的努力甚至犧牲。寫作時,他總像是要拼命——將近十三萬字的《人生》,他只用了二十多天就完成了初稿。由于長時間伏案,胳膊被磨得紅腫,他便找了塊石板,捧在懷里寫。

當你與那張照片劈面相逢時,心里一驚——這是羅中立的油畫《父親》的另一個版本啊!那位陜北婦女——路遙的養母——有著一張黝黑而棗紅的面龐,眼角和嘴角環繞著刀刻般的皺紋,細眼里的目光平靜而隱忍,花白頭發下是深藍大襟。她坐在黃色的窯洞前,周身被日光照亮,像一尊銅像。在這個家最艱難的時候,這位婦人雞不叫便起身,步行五十里到鄰縣沿村乞討干糧,以接濟上學的路遙。你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一貧如洗”——你的養父母也是土里刨食吃的農民,但你家至少還有八仙桌、寫字臺和葡萄園。眼前這孔窯洞根本就是座“寒窯”——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具外,別無他物。你是到了這間農舍后,才真正理解了那些文學人物——無論是高加林,還是孫少安或孫少平,他們都是路遙的變體,都是另一個路遙,他們都是“饑餓的兒子”(虹影曾寫過一本《饑餓的女兒》)。“人不能窮一輩子!”孫少安在如此怒吼時,是路遙在怒吼,也是“一茬子農民”(《人生》中的用語)在怒吼。

你看到了路遙的手跡——寫在《延河》編輯部的方格稿紙上,字跡很大,幾乎每一個字都試圖從格子里突圍出來。和他的作品一樣,他的信讀起來流暢而真切,細膩而熱烈。在末尾簽名時,“遙”字顯得十分特別:走車旁最上面的一點和底部的一捺融為一體,而這一捺又陡然從上面斜插下來,形成一條坡道般的長線,線上和線下標注上了月和日。從這個簽名里,你看到了路遙的果斷和不拘一格,他充滿自信,有股掩飾不住的豪情。在他與朋友的通信中,他不客氣地指出對方的作品“簡單和粗糙一些,缺乏文采,只是急急忙忙說明白一個事,細部及語言都蒼白無力”;在他看來,“要想取得成功,就要收心務正,只有保持莊嚴的心境,才可能進入莊嚴的工作。這一切都是統一的。”在路遙短暫的一生里,一直被一種壓抑感和沉重感所追逼。是貧窮讓他生出了改變命運的勇氣,但在他的身上,卻從來沒有窮酸氣,相反,因為理想的卓越,心氣的高傲,精神的雄健,這個衣衫寒磣之人在舉手投足間,不失一種高貴之氣。

路遙的性格具有典型的雙重性——他既自尊又自卑。因長期處于被貶低和被排斥的狀態,他養成了吃鋼咬鐵的硬漢性格:好強,不服輸,堅韌。困窘而屈辱的童年,讓路遙深刻地意識到普通人生活的艱難,而若想戰勝這些艱難,他便必須讓自己變得更雄性、更強硬,更具有創造性。路遙在公共場合彬彬有禮,博學多才,揮灑自如,但遇到憤怒的事總是無法遮掩情緒。有時,他沉穩老練,像個政壇高手,但有時,又像個孩童,唱起信天游時熱淚盈眶。

站在離郭家溝村不遠的乾坤灣前時,你理解了路遙的剛強。在陜北,黃河與黃土一直處于強烈的對峙狀態,相愛相殺。黃河的黃不是清淺的淡黃,而有著一種粘稠的厚度。黃河不像珠江那樣藍綠,清清爽爽,相反,它渾濁而任性,孤身奔跑在荒涼的北部中國。到了乾坤灣的黃河突然心性大變,陡然改變方向,顛倒乾坤,轉個圈后朝反方向奔去。這視覺奇景著實令你震撼——那條黃帶子,真的,甩出一個妥妥的圓!也許是因為離得太遠,你根本看不清河面上的波濤在怎樣涌動,反而覺得河面幾乎處于靜止狀態。然而奇怪的是,那如海市蜃樓般的畫面,卻有股可怕的魔力,將你內心潛藏的力量被喚醒——連黃河都可以大轉彎,那人的命運呢?

“喝上一口黃河水,唱一曲信天游”。如果長江邊多是文人,珠江邊多是商人,那黃河邊則多是農人。人活一世,誰不是終日都在不甘心?而這不甘心之于路遙,卻那樣強烈。這個窮出身的后生,內心里揣著一團狂妄的火焰,試圖通過個人奮斗,令既定命運有個乾坤大挪移。貧瘠的土地更加讓人有奮斗精神,而陜北人吃苦耐勞、克己堅韌的品性,最終讓路遙上演了一出強者的人生大戲。

但實際上,路遙是個深度自卑的人,有著內向而柔弱的一面。他喜歡穿風衣——他讓孫少平也穿上了鐵灰色風衣——風衣像一層盔甲,讓他與現實世界間有了一層隔膜。所有來自外界的東西,都是在先經過這層風衣的過濾,再進入到他的內心。他太知道自己出生底層,故而目光的深處總帶著一股憂郁之色,這也讓他注定無法與周邊環境和諧共生。他不善與和陌生人相處,只有和朋友呆在一起才感覺自在;他不愿融入當時文人的那些小圈子,常會陷入思想者所特有的孤獨與寂寞中;他在文學上的發奮,有一個很大的原動力,便是要通過個人奮斗,徹底擺脫苦難與貧窮帶給他的屈辱感。在寫作中,他常會陷入不自信的漩渦——當朋友去延安賓館看望正在創作《平凡的世界》中的他時,他對著桌上幾丈高的稿子說:“也許會是一堆廢紙吧。”到了柳青墓前,他撲通一聲跪到,放聲大哭,對著墓碑喃喃自語一個多小時。他總是比一般人想得更深更遠,故而他的靈魂總處于痛苦的游蕩中。他是一個孤獨之人——在現實生活里,幾乎沒有人與他同行,也幾乎沒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他。

然而,彌漫在路遙作品里的,并不是一種男權主義的、霸道而偏狹的腔調,而是一種具有慈悲和憐憫精神的、如大地之母般的腔調——他筆下的柔軟恰和強硬的外表成反比。路遙描述苦難,但他主要描述當人們遭到苦難時面對苦難的態度,以及在苦難中所凸顯出來的人的偉大品格,而不是簡單地對苦難進行控訴。他筆下的人物,大都是經歷了經各種苦難才獲得了幸福——如孫少平、郝紅梅、田潤葉——而那些幸福對另一些人看來,平常得根本不值一提;他對自己描述的每一個人物,無論是主要人物還是次要人物,都給予深深的同情——這種同情并非廉價的同情,而是通過扎實的人物形象,凝重的情感以及人物自身的命運反射出來的同情。他當然最喜歡孫少平,但對于像王滿銀這樣地處空間劣勢和社會地位低下的人,他亦給予充分理解。

陜北:農耕與游牧的交界

路遙從不掩飾對艾特瑪托夫的熱愛與贊美——他坦言自己喜歡艾特瑪托夫全部的作品。你揣測路遙一定是從吉爾吉斯斯坦作家身上嗅到了股自己熟悉的氣息——那種質樸而野性的游牧氣息。在創作完《平凡的世界》后,路遙曾準備創作一部新作品,內容與成吉思汗有關;而欽吉斯·艾特瑪托夫中的“欽吉斯”,暗含“成吉思汗”之蘊義。

2019年仲夏,你從陜北返回嶺南后,第一件事就是重讀《人生》和《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你發現這兩部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雖然講述的都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但故事里卻暗含著深刻的道理和充沛的情感。在各種現代派的手法悉數演盡,網絡文學喧囂而上的今天,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人也許應該進入反思——小說的終極目的是寫得足夠復雜,把讀者侃暈,還是寫得好看而生動,讓讀者在閱讀中體味深意?

艾特瑪托夫所著力描述的故事,大多發生在天山西部的草原,而在天山東部長大的你,看到那些熟悉的場景被精準描述后,不禁拍案叫絕。路遙的生活場域雖遠離天山,但從陜北再向北,便很快進入內蒙古大草原,故而游牧生活的各種元素在陜北都能找到影蹤。《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創作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時正是中國文學最荒蕪的時期,故而很多中國讀者被這部作品感動得熱淚橫流;《人生》發表于1982年——那時中國雖已進入改革開放,但整個文壇依舊充斥著高、大、全的人物形象。《人生》像一縷清新的山風,與當時的多數作品面貌迥異,沒有被各種現實語匯所羈絆,著力描述了一個具有寓言性質的故事,直抵人心。

在《人生》中,高加林的頭腦中總是掛著一幅俄羅斯油畫——有一片莊稼地在一條小路旁,有一個美麗的姑娘一邊走一邊朝遠方張望,而她的頭上戴著條鮮艷的紅頭巾。對比《人生》與《我的包著紅頭巾的小白楊》,不難看出這兩部作品的相似之處——它們都出現了“苦艾發出新鮮刺鼻的味道”“那戴著紅頭巾的女子,身材像白楊樹一般可愛”之類的語句;而在人物對話上,兩位作家都有意識地吸納民間文學的營養——“馬踩舊蹄印要踩一千回,我們以后也許還會再見面的。”“我死不了,她就活著!她一輩子都揣在我心里。”

雖然路遙從艾特瑪托夫那里學到了不少創作秘密——不要簡單地圖解政治,要將筆定格在普通人身上,要描述面對苦難不妥協的精神——然而,路遙是位藝術細胞極度活躍的人,悟性高,富有創造性,他并未停留在對他人作品逐字逐句的簡單模仿上,而是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他善于挖掘他人作品的含義,從中抓到要點和本質,再和自己的經驗融會貫通,最終融化成自己的血肉,走出了一條獨屬于自己的道路。

由于民族文化心理的差異,艾特瑪托夫更強調“天山”,而路遙則更強調“黃土”——“伊塞克湖”成為艾特瑪托夫的主人公不斷返回的心理療傷之所,而“黃土高原”則成為路遙的主人公最不能丟舍的精神根系;相較于艾特瑪托夫的溫情與細膩,路遙更為嚴肅與冷峻——艾特瑪托夫似乎在用小說構筑起一座人間天堂,讓受苦的人通過救贖獲得新生,而路遙的作品是一孔人間的窯洞,生活其間的人有矛盾,有痛苦,但他們從未失去對生活的熱愛。路遙總是能把看起來根本不可能融合的東西放置在一個特殊的語境中——他的人物因為身份的改變,不斷地穿插行走在鄉村、都市和工廠中,讓人物關系網有了一種交錯感,形成審美上的張力——從而構筑起一個打著“路遙”印記的藝術世界。

陜北之于路遙,何止是一個地方?這片貧瘠的黃土,見證過他的翻江倒海,也見證過他的窮酸落魄,更見證過他的拼搏奮斗。這里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少年和青年時的活動場域,最終,他又埋葬在了這里。路遙的一生都無法擺脫“陜北人”這三個紅字。當青年路遙空心穿著一件棉襖,在黃風肆虐的山頂上掏地時,他突然感嘆地說,“生在這個鬼地方,把人都糟踐了,有朝一日,咱也到平原上吃幾年細米白面。”

無論年輕時的路遙多么想逃離陜北,但事實上,他是陜北文化熏陶出來的地道陜北人。路遙性格中有進取、擔當、大氣和決絕的基因,而他的作品亦有種遼遠而憂傷的氣質,這些都和陜北特殊的地理環境及文化特點分不開。路遙是從陜北開始創作的,而他的作品所涉及的主題,幾乎全部都是家鄉的人和事。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作品中的陜北民俗文化,是他對黃土高原特定地域內民族文化心理長期積淀的記錄。路遙曾稱自己為“北狄后人”——從商周時代起,陜北先后出現了鬼方、白狄、林胡、義渠戎等少數民族。在政治失意后,他曾穿白衣白褲為自己的青春吊孝——白狄有尚白之習俗。雖然后來路遙在西安居住了十多年,但他一直沒能融入到那個四方城中。

“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呦三盞盞燈,戴上了那個銅玲子呦哇哇的聲;你若是我的哥哥呦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喲走呀走你的路……”只有到了陜北,你才聽懂了這些你曾聽過多次的歌,你才明白那歌聲里隱含著的小放浪多么可貴。這里的人們日子過得太煎熬,所以他們便縱容自己陷溺在歌聲里的自由中。那歌聲是暗黑天空里的一點星子啊,一眨一眨地放著亮光。

陜北因地形破碎,溝壑縱橫,天氣干旱,農耕條件差,故而人們有放羊的傳統。在這里,人們吃羊肉,穿羊皮,鋪羊氈,把羊作為一種財富的來源,也作為一種美食,更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文化意象。你記住了寶塔區馮莊鄉的“馮莊味道”,因你在這里吃到了極美味的燉羊肉。遷居嶺南十年,你最大的遺憾是再也吃不到美味的羊肉。作為一名資深的“羊肉專家”,你不禁感嘆——“陜北的羊肉真是香啊!”不用說肉質多么鮮美,口感多么芬芳,湯水多么豐沛,單是咀嚼到那第一口肉,你便為柔軟的內在,細微的甜美,考究的馥郁所折服。陜北的羊肉也是現宰、現烹、現熟,大塊燉熬,大盤盛裝,但不像新疆人用山泉水燉煮后加少量的鹽,而是加入本地產的地椒和紅蔥,出鍋時又放蔥末和香菜末。

當一個人趕著一群羊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天和地是移動的,他的內心是粗獷而狂放的,他充滿了野性與原生態的沖動,而這種心理構成與長時間耕作的農民完全不同。在游牧的世界里,人們的情感大開大合,熾烈極端,人們更自由率性、無拘無束,而這種文化基因,深刻地影響著路遙。顯然,到了陜北,一切都變得不一樣。這里不僅和中原、江南不同,甚至和同為陜西地界的關中、陜南也不同。中原是浩大遼闊,江南是小橋流水,關中是四方四正,陜南是南方景致,而陜北則是黃土高坡。從陜北再向北,便是浩瀚的沙漠,遼闊的草原,到處都流傳著成吉思汗的故事。在這個農耕與游牧的交界之地,自古便形成蒙、回、漢等多民族混居狀態,自古便充滿征戰殺伐、英雄響馬。

在蒼茫遼闊的黃土高原上長大,路遙的性格里有種海明威式的硬漢精神,他不僅在作品中描述硬漢們的人生追求,還對具有野性特質的生命給予膜拜與崇敬。在他那格外炯銳的眼中,那些貌似猙獰與粗野的溝溝塬塬,坎坎峁峁,都是像父親一樣的堅實存在,養育了一代代陜北人。然而,路遙對陜北的審美,并不止于渾厚粗獷、豪放悲愴,他還看到了黃土高原雌性的一面——他從生母那里學到了很多花兒;他經常會聽五叔彈三弦兒,吹梅笛;他喜歡陜北說書藝人張俊功,說他的敘述語言是大師級的,簡潔明快。

在延長縣張家灘鎮下盤石村,當延長梆子敲起時,你發現自己的耳膜受不住那種爆炸般的震顫。當大鼓小鼓一起敲,三面鑼一起打時,你在椅子上根本坐不住——你從未被如此鏗鏘有力、勁爆熱辣的聲音震撼過,整個人似乎都隨著鼓點在顫抖。那些表演梆子的人都是本村村民,男人們白衣白褲紅腰帶撐花傘,女人們紅衣紅褲黃腰帶打粉扇。他們的臉色黝黑,伸出的雙手像是套了雙棕黑色長手套。你陡然間生出幻覺,好像看到新疆南部葉爾羌河畔的一間農民宅院里,一群剛下地回來的維吾爾族老人跳起刀郎麥西來甫。都是剛烈至極,都是暴烈至極。那些為刀郎麥西來甫伴奏的老人,因直著嗓子往上吼,甚至都吼出了疝氣。而此刻,你的耳膜火辣辣地燃燒著,整個身體如沸水鍋。你終于邁開步子跑了,和那些大鼓小鼓拉開了距離。

你在下盤石村看到的泥塑,身形很小,面龐碩大,眉毛上挑,牙齒暴突,臉頰上掛著兩滴淚珠,完全是一種夸張而變形的手法,充滿了游牧文化中的詼諧與率性。在陜北的歷史上,幾乎每一次社會動蕩變遷,都為民族的交往雜居提供了條件,也使不同的文化能取長補短,重新組合,這讓陜北文化中有一種天然的包容之氣。陜北的民間刺繡,其圖案及花邊裝飾具有明顯的蒙古族文化特色;在陜北的民間剪紙、面花等作品中,不難發現原始圖騰崇拜的遺痕;陜北人在迎親時,大多是用馬、驢等牲畜馱嫁妝和新娘,而北方少數民族的通行工具多為馬、驢、駱駝等。

寫作:另一種救贖

是到了陜北,你才理解了“王衛國”為何給自己取名“路遙”——前者是長輩給予他的姓名,而后者,是他為自己選擇的筆名。因為有了這個筆名,他便讓自己有了擁有第二次人生的可能性。對這個出生貧寒又天資聰慧的人來說,他太需要第二次突圍了。于是,他在光明的“王衛國”的底板上,又涂抹上了一道濃深而晦暗的“路遙”之色。

在創作出《平凡的世界》后,1991年初冬至1992年初春,路遙奉獻出一部難得的非虛構作品——《早晨從中午開始》。這六萬多字,是路遙在其生命后期留下的一部佳作,真實地反映了他在創作《平凡的世界》時的心態,以及整個的創作過程,還包括他對文學的理解。這部作品是作家在人生最后時刻迸發出的生命強光,絢爛而奪目,是一把打開路遙創作之謎,探索路遙內心世界的鑰匙。從這部作品中,讀者不僅能感受到作家的創作與時代息息相關,還能深刻地感受到作家這種獨特職業所面臨的特殊困境——他要與整個世俗世界抗爭,要與既定的生活規范與時間規范抗爭,還要與日漸衰老的身體抗爭,更要與精神上的懈怠與同行們的狂妒抗爭……這本書簡直像是一本囚徒自語,生動地描述了在創作牢籠中打轉轉的作家內心,每一個字都滴血滴淚。

路遙是一位既關注政治又酷愛文學的人。他似乎更加看重社會地位和社會身份,而不是財富的積累與增加——雖然他也描述了像孫少安這樣的農民企業家,但他心頭最愛的,還是田福軍這樣的政治家。也許在那個時代,權力在城鄉現實中所顯現的無往而不利的實用屬性,以及底層勞動者對它的膜拜,已深深根植于路遙的精神內里。他極關注國內和國際的時政變化,故而早在大學期間,他就已經擁有了許多同齡人所不具備的政治判斷能力。在他看來,一位優秀的小說家既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社會活動家,還是一位思想家。路遙那些貌似土氣的作品具有強大的感染力,主要原因是他的作品具有思想的超前性,總能準確地把握大時代的脈搏。他所描述的,絕不是一個人的小別離,而是一代人甚至整個人類所面臨的困境。

路遙何以成為路遙?路遙并非出身名門,又無名師提點,他的成長全靠自我頓悟。在閱讀上,路遙像一位饑渴癥患者——他既讀中國作家的作品,也讀國外作家的作品。他對喜歡的作品常進行重點研究,大拆大卸。在創作上,路遙像一位幽閉恐懼癥患者——非要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才能動筆。他對文學抱著宗教般的犧牲精神,既有著清教徒般的殉難意識,又遵循苦行僧般的嚴格戒律。他是用整個生命去體驗和創作的——“每一次走向寫字臺,就好像被綁赴刑場,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場大病。”他將手中的筆作為武器,對外是和加諸于身上的痛苦作斗爭,對內則是給自己一個剖析和記錄,企圖通過寫作來挖掘潛藏的能量,完成一個簇新的自我。

他在創作時那種“拼命三郎”的狀態,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戕害,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認為,“對某一種人來說,一旦獻身于某種事業,就不會顧及自己所付出的代價。這是永遠無悔的犧牲。”創作時的路遙就像一團燃燒的火,充滿了澎湃的犧牲激情,也充滿了自我折磨式的勇氣。他將寫作視為“勞動”——像父親在黃土高原上掏地——他認為只有在無比沉重的勞動中,人才會活得更為充實。他在遣詞造句上非常用心——對每一個段落,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和字,都要反復推敲,找到最恰當、最出色、最具有創造力的表現。這個時候的他,又像是一位完美主義癥患者。在他看來,一座建筑要成功,不僅在總體上要有創造性和想象力,其間的一磚一瓦都應一絲不茍。

“三部,六卷,一百萬字,時間跨度從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力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這是《平凡的世界》還沒有落筆前,他為自己定下的框架。路遙的創作和很多人完全不同,他并不是因萌發了靈感,再滾雪球般生發出主題和故事框架,他的創作是“主題先行”——先有明確的主題,再搜羅材料,最后形成框架。這種倒置式的創作方式,注定了他的作品充滿了沉重的使命感。在構思作品時,他常常先以終點為開始,而不管起點。在他看來,終點是全書的題旨所在——只有找到了終點,才有可能梳理出各種縱橫交錯的渠道。

當中篇小說處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后,路遙算得上一舉成名,那年他二十八歲;讓他具有廣泛影響的,是此后的《人生》。創作這部作品時,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晝夜不分,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深更半夜在招待所里轉圈圈行走,以致別人懷疑他神經錯亂,怕他尋“無常”。1982年,《人生》一經發表便掀起軒然大波——不僅讀者反響激烈,更令寫作同行們大吃一驚,感覺他已從既定窠臼中突圍而出,形成了獨屬于自己的特色。路遙的作品具有蒼涼而沉郁的悲劇風格——他將男人的骨干和女人的風韻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雌雄同體的感覺;在他的作品中,既有農耕世界的堅韌,又有游牧世界的不羈;在創作方法上,他既使用素描般的寫實筆法,又使用詩意的寫意筆法。

路遙看重“城鄉交叉地帶”,并視它為獨屬于自己的生命體驗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陜北高原,雖然城鄉二元結構的社會框架穩如磐石,但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然吹動,農村的生活方式與現代觀念之間的沖突,農村青年的出路問題等,都已尖銳地呈現了出來。在《人生》中,高加林不僅僅是在兩個女人之間選擇,而是在兩種生活方式之間選擇,在這種選擇錯位中,他最終痛失了“金子”般的愛人。當路遙在批判戶籍制度時,不是簡單地說教,而是通過文學的方式,將不公平與不合理呈現出來,幫助讀者建立起一種懷疑精神。在那個時候,他已敏銳地洞察到,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

在路遙身上,既有深刻的鄉村烙印,又充滿了現代的城市意識。一方面,他是鄉村倫理秩序的贊美者——他歌頌劉巧珍式的田園美德,歌頌父慈子孝、長幼有序、用情專一;另一方面,他又是城市生活的向往者——他歌頌高加林的叛逆,歌頌新的生活方式和自我實現,然而在這兩者之間,注定無法融合。最終,無論是《人生》還是《平凡的世界》,他都采用了開放式的結尾。高加林和孫少平最終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將答案留給了讀者。

雖然在《人生》之后,路遙向長篇小說挺進,并自信自己“有駕馭長篇小說的能力”;雖然耗時六年,《平凡的世界》長達一百萬字,遠遠超出《人生》十三萬字的長度,但在你看來,這兩部作品在創作風格與審美趣味極為相似,《平凡的世界》像《人生》的加長版,而孫少安和孫少平,像是高加林的一分為二。路遙并不是不熟悉現代主義,不,他對馬爾克斯、卡夫卡等作家的作品相當熟悉,然而,當他進行長卷本創作時,他變得謹慎了起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現實主義的文學表達——在他看來,他不能冒險,他要用一種中國讀者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創作。他說,是生活和題材決定了作家采用的表現手法。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遙重點描述了一個叫“雙水村”的小村莊,然而,這個村莊絕不是一個純粹的、完全閉合式的鄉村,它還和縣城、省城甚至北京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這部長篇小說里,路遙不僅描寫了鄉村的動蕩,還描寫了縣城的喧囂,煤礦的風云,政壇的變化,以及各種人物在相互交織間的矛盾與沖突,從而凸顯出一幅陜北的《清明上河圖》。

人生: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

近三十年來,對路遙其人其作的評判和評估,一直處于兩極分野的狀態——很多讀者認為路遙是“偉大的作家”,而《平凡的世界》幾乎堪比“人生圣經”;但在專業人士那里,路遙卻一直遭到冷遇,其作品長期缺席當代文學史重要教材。

路遙有特別強烈的讀者意識,他反對艱深的形式主義,強調文學的社會教育功能,這也使他為1980年代后期日趨精英化的文學提供了反例——路遙的創作在當時看來,是“手法傳統”和“文學性不強”。然而最終,路遙的作品因讀者人數眾多——毫無疑問,路遙是中國嚴肅作家中擁有讀者最多的作家之一——而逐漸走向了經典化,既打破了精英集團的經典壟斷,也對學院經典化構成了一定的壓力。當初給《平凡的世界》低評的一些評論家,在讀者持續高溫的閱讀中,開始逐步矯正自己的觀點。

很多讀者在閱讀《平凡的世界》時,不僅是在閱讀一部文學作品,更像是在閱讀一本勵志作品。路遙對普通人的認同非常強烈——他很早便發現了個體意識的覺醒之美。在他筆下的鄉村社會雖然貧窮,但卻充滿了勞動者人性的美和人情的美。他筆下的年輕人,大多身處社會底層——既類同周星馳電影《喜劇之王》中的小人物,亦類似《紅與黑》《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那些像于連、蓋茨比一樣的邊緣人——他們的身上充滿了野性的、躁動的、不安的成分,立志要改變父輩憋屈的命運,創造自己的人生,哪怕輸了也毫不后悔,而這種不妥協、不放棄、不懈怠的向上的精神力量,具有燈塔般的效果,感染了一代代的讀者。

到2019年,貧瘠荒涼的陜北高原已變得郁郁蔥蔥。農民們種植作物時,可通過監控系統,讓每一顆果實都能得到鏡頭的關注;在蘋果地里,那些通過套袋、反光等技術打理過的蘋果,如女孩的面龐般光滑靚麗;在番薯田旁的山坡上,一個個白色儲水罐靜靜佇立,像紐約市以世貿1號為背景的水塔裝置藝術;在乾坤灣旁的民宿里,炕上擺著雪白的枕頭,而在雪白的床單下放的是水暖養生墊——和炕一樣可發熱,但卻更干凈;在一戶路邊普通的農家,新箍的石窯內已看不到任何泥色——墻壁和頂棚皆嵌著白色扣板,沙發、電視、洗衣機和冰箱一應俱全。

那個夏夜,在炫目燈光的烘托下,話劇《人生》正在上演。一位中年男子在座位上淚流滿面。演出結束后,他用了很大的內力才將自己平復下來。他紅著眼睛哽咽地說:“這么簡單的故事,為什么這么感人?”轉眼,《人生》也已問世三十七年,而路遙也已去世二十七年。對讀者來說,路遙是一個謎,因眾說紛紜,讓作家路遙和普通人路遙之間,總有那么一些不貼合。其實,要想探索路遙隱秘的內心非常簡單——只要打開他的書,關于他是什么人,什么性格,完全一目了然。世俗之人會感嘆路遙的生命如此短暫,但對于作家路遙而言,他的生命將會隨著作品的流傳而延續下去——他已擁有了第二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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