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
吳老順老了,確實老了,尤其是老伴離世后,他的老態與日俱增,原先很粗壯的兩條臂膀,現在摸起來軟塌塌,不再像硬邦邦的檁條了。可老順不服老,有時走進兒子開的蛇場,還伸手去端飼料盆。他兒子說,爹不嫌累,就去河套溜達吧,順便抓回幾條蛇。專家說,有你老抓回的野生蛇,能保證蛇場的品種不退化。于是,老順便順著寬闊的河道蹣跚而去,吃飯時回來,手上的布袋里便多了三五活物。老順從小不怕蛇,別人見了那東西嚇得針扎火燎四處躲避,他卻上前,把手伸出去,那細長之物竟乖乖地爬到他掌上,粗大些的還纏在他臂上。鄉人好奇,問長蟲為啥怕你?老順說,我哪知。人們再問,不是因為你抽煙喝酒味道大吧?老順笑道,扯淡。我三歲時就常跟這東西一塊兒玩兒。有人又問,聽說長蟲通人性?老順笑答,自己品,慢慢品。
那是入伏后的一天,老順順河套回來,脖梗上纏掛了一條銀白色的小東西,尺多長,喲,銀蛇呀,罕見!有人伸手,老順急擋住,說這小東西毒性大,別動手。它身上有傷,可能跟鷂子剛拼過死活,我嚼草藥給它敷上了。
從那日起,小銀蛇便跟定了老順,夜里盤在他胸口,白日就掛在他脖頸上,宛若老順添了一條銀項鏈。有人看見,老順有時走累了,仰臥在綠草灘上,那小蛇便靜靜地臥在他胸口不動,那是一幅何等美妙的天人合一圖景呀:藍天白云,清流碧草,一位謝頂老人袒胸露腹,靜臥草中,一條小蛇在他身上溫順地盤臥……
老順兒子的養蛇場建在河套里,緊挨大壩,水泥板圈成好大一個院落,院里一座三層小樓,還有幾排蛇籠。蛇籠也是水泥筑就,上面罩了很細密的鐵絲網。按規定,河套里不許有建筑,水利部門也曾幾次來人,可誰知老順兒子使了什么招法,人黑著臉來過,又紅撲撲臉離去,只是貼著蛇場院墻又筑了一道矮壩,說能擋住汛期的洪水。
那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只要上游地區有暴雨,河道便濁浪洶涌勢不可擋,當地百姓又叫它牛河。可說來也是怪事,那蛇場自從建起,竟是一連七八年沒見牛蹤影,莫不是老天爺也被曲子酒灌蒙了頭腦?
那年秋,防汛指揮部突然緊急通知,說上游地區連降暴雨,洪峰正向下游推進,要求立即組織民眾疏散。老順的兒子得到消息,命令員工在撤離前將所有的蛇籠用細密的鐵絲網統統封死。老順急了,說人的命是命,蛇的命就不是命?這么一整,大水真下來,這么多蛇可就全完啦!兒子說,蛇不怕水。只要院子在,這些活物興許還有一命。老順見兒子不聽商量,轉身進樓,砰地關死樓門,扔下話,那我就跟蛇在一起,不走啦!兒子追過去,破了嗓子喊,爹,這是啥時候,你還賭氣?水火無情啊!老順罵,你個癟犢子吃的喝的,啥不是指望這些活物?眼看大限到了,你撒丫子跑人,卻連條生路都不給這些活物留,你還是人嗎?兒子急了,命令員工破窗,搶人出來。老順蹬梯上了樓頂,說,你要再逼,我就一頭扎下去,先摔死給你看!兒子無奈,說,爹你可千萬不能下樓。咱這樓清一水的水泥搗制,一般的水勢沖不倒它!你老保重吧!
老順眼看著人們撤離而去,急找了根鐵棍,慌慌地把所有蛇籠的鐵絲網都撬開。蛇們似也知情況危急,滾涌著沖出籠門,四散竄逃。就在這時,院門外摩托車突突響,鄉里通訊員隔門喊,老順叔,鄉長派我送話,說有毒的蛇一條也不能放出來!大壩上抗洪的軍民成千上萬,不能讓毒蛇傷人啊!老順一下怔住了,剛才光想救蛇,咋就忘了這個茬兒?他轉身抓起一把鐵鍬,見了毒蛇便劈,便拍,滿面流淚地叨念,別怪我老順無情啦,人命關天,孩子們啊……
老順斬蛇這一幕,通訊員盡收眼底。大水就在那個時候排山倒海沖漫過來。好在不是大壩崩塌,而是洪水從支流倒灌,附近村屯頓時變成一片汪洋。
大水過后,人們在小樓頂上找到了老順。老順仰臥樓頂,雙目微闔,神色安祥,看不出死前有痛苦掙扎的跡象。令人驚異處,是最先登到樓頂的人看到老順的胸口盤了一條銀白色的小蛇,見人們近前,便呲溜一下逃走了。細察老人的遺體,只在胸口處發現兩點細淺的齒痕,是蛇傷。人們大惑,長蟲懼他,如鼠避貓,怎么這一次偏傷了他,而且一口奪命?
鄉人痛惜萬分。鄉政府考慮到老人有保護抗洪軍民的大義之舉,批準土葬。抗洪部隊還派來一個排的士兵。當民間樂手吹奏起高拔哀絕的嗩吶,棺木緩緩落入墓穴那一瞬,眾人眼見有一條白亮亮的小蛇從草叢中躥出,眨眼間便鉆到棺木下,不見了蹤影。
槍聲震耳炸響,那余音在天地間久久回蕩……
特約編輯? 袁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