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

一
農諺曰,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
小暑節氣,農歷的六月初四或初五,雨帶被移進入黃淮地區,農事漸稀,該收的作物都已收獲,糧食亦曬干入倉,該種的已都播種,農人進入了相對舒適農閑時期,此時,天氣開始炎熱起來。暑,熱也。天熱了,人便伏起來避暑,天暑,人亦伏,人與大自然是緊密相連的。
暑天,日照充足,雨水充沛,高溫高濕,對人或動物來說,這樣的日子不是太友好,對農作物來說,正是快速生長的天賜良機。
人們在土堰的樹蔭下乘涼,玉米在陽光閃動碧綠的葉子,在以人無法察覺的速度在生長,就像小孩長個,不見孩子長,但見衣服小,沒見玉米長,只見行距密。昨天,玉米剛有大腿深,一星期不見,已盡長到齊腰深。芝麻長得更快,俗話說,芝麻開花節節高,芝麻棵長足個,便可是開花,白色,穗狀,枝葉青碧,花色銀白,清清爽爽;煙葉田,一片蔥蘢,煙長的高大,葉子厚大濃綠,橢圓形,狀如芭蕉葉,一張葉片,就是一把芭蕉扇,煙葉從底往上采,用繩子編起來,掛在院中晾曬。
農作物在忙著生長的時候,有情趣的農人拿著魚竿,到河邊釣魚,樹蔭下,把魚竿伸到河里,面前看著一臺收音機,耳聽評書,眼看魚漂,釣魚避暑兩不誤,釣到魚就賺了,沒有魚來咬鉤,也不遺憾,用釣魚者的話說,釣到魚有什么好,多浪費幾張煎餅。小時候,不明白什么意思,后來懂了。釣不到魚,倒是節省幾張煎餅。這種幽默,是人生智慧,亦是對待生活的一種態度。
農人真是生活的智者,面對希望與失望,都能找到理由讓自己不悲不喜,坦然地面對著生活。
眉豆下市了,豇豆過來填補它的空白,小暑節氣,豇豆長勢正旺盛,一根根翠綠的豇豆墜在秧藤上,炒菜的時候,摘一把。莧菜,紫梗葉紅,站在地里望著白白的日頭,在微風中搖動著,搖曳生姿,太陽是奈何不了它的。南瓜秧在恣意地爬著,南瓜多種在廢地,種的時候,并不為意,它卻長得非常認真,秧藤上開滿了明艷的黃花,人們把采摘下來,便是一道時令菜肴。這時候的韭菜,是不怎么招人待見的。俗話說,五六臭韭菜。這段時間,韭菜長得快,一不小心就長老了,披頭散發的,好在,水中有鮮物,水草里有白米蝦,用巴溝網撈米蝦,連草帶蝦一起撈上來,倒在專門篩子上,草留在上邊,蝦蹦到篩子里,米蝦炒韭菜,韭菜的身份立馬不一樣的。絲瓜,在不知不覺中爬到小暑,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這時候,像突然冒出來一樣,墻頭、屋頂、甚至是電線上到處都有,絲瓜結的也賣力……
大自然是神奇的,每個節氣里都有應運而生的菜肴,人吃應時的菜肴,就是跟節氣和談心和解,把節氣的不利因素轉化成有利。
倏忽溫風至,因循小暑來。竹喧先覺雨,山暗已聞雷。節氣的一舉一動,物候都知道,人也知道。
二
“平陸莽為巨浸,晴空變作漏天。明朝是小暑節,重霉必大有年?!保ā毒糜炅运氖字摹罚┕旁姸酁槲迤哐?,六言的詩不常見,藝高人膽大,劉克莊不愧為宋末文壇圣手。
這首詩24個字,把小暑節氣的物候、氣候、以及民諺納入詩內,渾然天成,真可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小暑節氣,草最盛,放眼望去,茫茫平陸長荒草叢生,看著晴空朗朗,一片烏云飄來,天便被戳個大窟窿,雨說下就下了,一聲打呼都不打,小暑節氣到了,雨季雨水旺盛,今年一定會大豐收。
俗話說,六月天,孩子的臉。六月,天氣的變化就像小孩的臉一樣,喜怒無常。東邊日出西邊雨。天上有朵雨做的云,云飄到哪里,感覺心里不痛快,說哭就哭,人在路上正走著,覺得天有些暗,沒來得及抬頭看天,雨就落了下來,措手不及,人立馬變成了落湯雞,隔著幾米,人行如常。
草什么時候,都保持著警覺,只要嗅到一點生機,它們就會迅速生長。據說沙漠里有一種草,只要有一點雨水,立馬出芽,生長,在雨水被蒸發之前開花結籽,草籽隨風吹散,躲在沙子中再等待機會。
在雨季,野草似乎得到天助,綿長的雨季,地里的土都成了泥,人無法進地,無法除草,便是除了草,雨水一落,它們又還陽了,也只有任意讓草瘋長,干著急。
草盛豆苗稀。這就要農人,在雨季來臨之前,把田里的草除干凈,給作物成長營造好的生長環境。比如大豆、玉米之類,長得高大濃密,雨季來了,給草帶來了機會,同樣,也給作物帶來了生機,它們同時起步生長,草便慢了一拍,草便被農作物遮蔽在底下了,見不到陽光,沒有陽光的撫愛,雜草便會日益枯黃,對莊稼一點威脅都沒有了。
夏季莊稼,生長期短,有充足的陽光、雨水,長得非???,這是時令在催著它們生長,秋天播種的作物,像小麥,生長期長,長得就緩慢,作物都是追隨著時光的腳步走,生長期長走得慢一些,生長期短,走的快一些,走的快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好收成。
農人靠天吃飯,現在的科技手段,可以局部改變作物的生長周期,建溫室大棚,也只是遵循著作物的特點,調節溫度,只能微調,比如塑料大棚中蔬菜,黃瓜、辣椒、茄子、西紅柿等等,只是讓它們上市時間提前一些而已,大方向無法改變。
民諺曰,伏天的雨,鍋里的米。小暑時節的雨水,對水稻生長極為有利,一陣雷聲滾過,雨痛痛快樂地落下,灑在水稻上,水洗過的水稻,油油的綠,踮著腳在長,蹲在水稻的田埂上,用心靜靜地聽,能聽到水稻拔節的聲響。
有水便有魚,此時,稻田里的黃鱔正是最肥的時候,釣黃鱔的師傅,戴著斗笠,赤著腳巴,背著魚簍,手拿著專制釣黃鱔的魚鉤,彎著腰在田埂尋找鱔魚窟。
雨季對作物生長是有利的,有利也會有弊,雨通常與風一起來,風雨交加,風調雨就順,驟雨往往伴隨著是狂風,狂風經過,雨水浸泡的大地,泥土松軟,莊稼的根抓不住土地,便會倒伏,大豆棵子低矮,風對它危害不大,對玉米來說,“樹大招風”,一陣狂風大作,風過處,玉米倒成一片。小暑節氣,玉米只是瘋長個頭,沒有孕穗,狂風遠去了,不幾日,玉米便會重新爬起來,自己爬不起來,農人幫扶一下,算是生命中的小挫折,無關前程。
農作物在小暑漫長的雨季里成長著,累累的碩果便會在秋天里等著它們。節氣向來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環扣一環,唇齒相依。
三
節氣走到小暑,便走到了盛夏的地界,晝夜溫差縮小,夜里悶熱與白日中午差不多,夜熱難寢,推門出屋,找涼快的去處,一彎明月掛在夜空,月色皎潔,一陣陣蟋蟀的鳴叫從樹叢竹林中傳出來,心底頓時感到一陣清涼,暑天熱是必然的,尋找清涼,并非尋覓涼風,而是心靜。
楊萬里的“時有微涼不是風”,妙語也,不懂生活情趣的人,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詩者,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伏天,人是要躲著炎熱,避暑。在小孩子的概念里,就沒有什么暑熱的概念,只要好玩有趣,再熱的天,也無須把自己伏起來。
小時候,頂著六月的烈陽,去苘地掐苘葉。苘,又叫苘麻,一種經濟作物。此時,苘已經結果了,果實呈扣狀,毛茸茸的,扣子由許多包夾排圍而成,每個包夾里結滿芝麻大小的籽粒,嫩時,籽粒雪白,吃到嘴里甜滋滋的。
采苘葉時,總要先摘幾顆苘果,剝去外皮,綠色的表皮被一點點撕掉,剝得很慢,小心翼翼的。內瓤瑩白如玉,放在嘴里,邊吃邊采摘苘葉,任憑烈陽肆虐,絲綢一般柔和清涼的苘葉,握在掌心,如掬一捧清水,心中歡喜莫名。陽光如瀑,汗珠掛滿額頭,心底卻沒有半點熱的影子。而今想來,我似乎還能感覺到苘葉的那種涼意的柔軟。
有那么幾年,暑期里,我醉心在村頭的林子里尋覓野瓜。野瓜者,自生瓜也。人們吃瓜時,不經意間甩掉的瓜種,落地生根,在林子里。這種野瓜不多,也不少,只要用心去尋找,總能尋到。尋到之后,便把它們視為己有,看著它們開花打紐結瓜,每天巡視,看著它們成長,以為樂。
那種樂趣,就像守候著一種希望,看瓜一天天長大。記得一顆瓜秧上結的是花瓜,瓜皮白綠相間,躺在瓜葉間,可愛極了。長長的瓜藤上結了好多,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想摘下來,又有點不舍得。有一天去看它,發現被人偷摘了,心中有種莫名的痛感。那年暑天,知道心痛,尚不曉得什么是熱。
烈日當頭,下河采野菱,到水塘里摘蓮蓬、雞頭子,采蓮藕,快事也。野菱大都長在河里,無人看管,大膽游水去摘,掐兩片苘葉,疊起來做兜兜用,以盛菱角。坐在岸邊的柳蔭下,美美吃著戰利品。蟬鳴在曠野中回蕩,陽光辣著眼在樹蔭外逡巡……
少年時,我常常把暑天誤寫成熟天?,F在想來,當年暑天只有樂趣,沒有炎熱,原來夏天在我的潛意識里,就是熟透的香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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