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鳥冊頁（組詩）

燕南飛

我想替眾生喊下一場雪

背負著八百里曠野。很多私語都想密謀造反

它陷入荒城，不能自拔

——等十二月的風，吹出一場革命

等我稍頃。我想替眾生喊下一場雪

做茫茫鋪蓋

小冤家，去雪里掙扎吧。讓它們

任性地捶在大地胸口

如同兵臨城下

袖口中慢慢伸出手勢

再喊出醉里挑燈看劍，彈響鐵質的孤寂

一雙爪子飽受折磨

掀起蓋頭，娶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空巢也是遺址

曾囤養過十萬兵馬

你懷念的，它們用城池幫你圈住

幸運的是這張婚床：佯裝不懂恨與愛

依然眷戀失蹤者

一錘一錘，鐘聲如此完好

雙翅還在丈量空巢，如丈量憤怒的深淵

燈火轉出漩渦

收押呼喊時潰散的記憶

那是遺址，多么仁慈。北斗伸出

把光陰一小勺一小勺取走

小荒原

藏著三千鐵甲，愁壞了白頭妃嬪

你可識得半世擁抱：

小王爺，外面風冷，可同來生火，造飯

迷惑眾生，迷惑我

每一寸疆土都被洗劫過。傷疤，手

拂過，曠野這卷經文欲言又止

——堪堪一聲驚叫，眾美人

竟瞬間枯朽

野鳥襲入，替打盹的仆從翻開書信

目光像匕首，高高懸起

步步都是殺機

一碗酒洇在歸途上。凡夫俗子們均攤暖意

正好收拾走失的散兵游勇

且赦了待罪之身，我們一起去荒原里豎起大旗

打谷場上撒野

踱步。像一片枯葉

暫時沉迷于剝離的迷局

想把一粒糧食的命從泥土里刨出

說不清是悲傷還是快樂

不再關心身敗名裂

急于去場院上撒一回野

像去收復失地——

畫一個圓

仿佛渾身解數，就要使完了

在墓碑上

塞外的風如此野蠻。和它在墓碑上

較量很久

如同敲打一根腿骨

逼問它草莽的一生

三尺黃土下埋的是一粒丹藥

治悲。治喜。治苦難

卻唯獨治不好空茫的呼喊

只好借這塊堅硬的石頭

鎮住漏網的野性

落雁驚起。你才發現

那些影子竟如碑上小字，匆匆煞尾

牧羊人養活了許多好故事，可能

要等到累倒那一刻

才肯講給你？

誰的燈

總是被光芒涂鴉得面目全非

竊去我在琴弦上撥亮的懶散之火。靠住

山下一件石器

陷入馬燈中，不能自拔

請把我放在祭臺上。要在火焰上鍛打絕句

像亂箭掙脫塵世

剎那間衣衫襤褸，你說過

不肯跪下的背影最美

誰把燈點進胸口里去了

天空掠過一個驚嘆號，一把利刃

要將證詞斬在宣紙上

害怕把白綾弄臟。它在等它的子期

提燈，照亮竹簡

寫下：見字，如面

行走

用驚叫點燃積雪。它是薄暮里的嬰兒

正和大地比較指紋

那一地枯骨不能原諒

寒光僅僅保留最原始的母性

落入爪痕中

不肯解釋會被誰按倒

被誰一步一步逼盡

好多死結就是這么解開的

荒野上的契約不知去向。小小身子是一把鑰匙

北山是一把大鎖

它踩在積雪上

山，又是一座廟

放生

打開河流。一雙翅膀縫補村莊

爪子去泥土中摳出自己

每一節骨頭都是誘惑

大片大片莊稼，企圖，將故鄉淹沒

要將一生筑在草原上

筑在老牛槽頭

好把更多囚徒放走

鳥鳴從背后下手，可以將錯就錯

救下一場大雪

天空上

飛得好辛苦

把惶恐釘在天空。被虐過

才會替翅膀說出宿命

所有生存都是掙扎

佯裝不會被塵世收買。而事實上

我們都是劊子手，掐滅別人的燈火

而毫無悔過之心

如同此刻，在天空上校準方位

必須掌握大笑或者哭泣的分寸，才有可能

守得住自己

為一棵老樹診脈

幾粒瘦鳥在山石上擱淺

樹們拖著影子相繼陣亡：誤把春色抱住

誘出木魚和念珠的溫潤

等肋骨從身上一根根抽離，如同

一個個親人離家出走

再看幾眼，半枯之木堅守陣地

半截殘劍插在沙場，算準了一場病

正向泥土深處蔓延

習慣給老樹從容把脈

并已提前預訂一場會診。其實

早已看透病因

無非是四處張望，才顯得天下無事

守夜

蛛網，企圖暗算鳥語

十萬句謊言需要拯救

當一只巢穴，還在苦戀誘餌，夜，伸出手掌

啜飲良藥，不問來路

補丁縫在脊背上，看一個個動詞慢慢消瘦

蹤跡里養著十萬句悲鳴

它只是默默抓緊

一只鳥無法證明另一只鳥用一生

守著的是誰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