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我常常在黃昏降臨時看世界暗下來,在某個瞬間,涌動的人流猝然凝固,黃昏是一天最安靜的時刻,我能聽見那些老舊的家具在黃昏的天光下發生著悄悄地變化。一切變化總是悄悄的。就像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黃昏能夠安靜下來的日子總是鄉村。鄉村過日子飽滿的元素其實有四種:河、家畜、人家和天空。如果沒有水,萬物是沒有生氣的,而人家則是麥熟繭老李杏黃,布及日常,可樂終身。
以寫作為媒,傳達個人經驗。而個人經驗千差萬別,我的人情事理發生在鄉村,我看到我的鄉民用樸實的話說:“錢都想,但世界上最想的還不是錢。”鄉民最想的是懷抱撫慰,是日子緊著一天過下去的人情事理。山之外的知識勾著我,離開鄉村意味著逃離鄉村,逃離便意味著再也回不去,同樣一個人,誰改變了我的情感?人在時間面前就這樣不堪。所以,天下事原本就是時間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謂儀態萬千,因天象地貌演變而生息衍變的鄉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我小說中的趣事、趣聞。鄉村是我整個社會背景的縮影,背景中我得益于鄉村的人和事,他們讓我活得豐富,活得興盛。鄉村也是整個歷史苦難最為深重的體現,社會的疲勞和營養不良,體現在鄉村,是勞苦大眾的苦苦掙扎。鄉村活起來了,城市也就活了。鄉村和城市是多種藝術技法,她可以與城市比喻、聯想、對比、夸張。一個奇崛偉岸的社會,只有鄉村才能具象地、多視角地、有聲有色地展現在世界面前,并告訴世界這個國家的生機勃勃!鄉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縱觀歷史,因此,對于衰敗的故鄉,我是不敢敷衍的。
我是鄉間走出去的懂“知識”的人,沒有一株青草不反射風雨的恩澤。鄉間生活的人們對我來說,是六月天的甘霖對久旱不雨的糧食的滋潤,我就是那糧食,是鄉間生活的人們給了我養分。這個社會上如果我活著不能做些有益的事情,我就愧對了這片厚土!我幸福的記憶一再潛入,讓我想起鄉村土路上膠皮兩輪大車的車轍,山梁上我親愛的村民穿大襠褲戴草帽荷鋤下地的背影,河溝里有蛙鳴,七八個星,兩三點雨。如今,蛙鳴永遠鳴響在不朽的辭章里了。墳塋下有修成正果瓜瓞連綿的俗世愛情,曾經的早出晚歸,曾經的撩貓逗狗,曾經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飯里曾經的真情實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我終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首先肯定,于我,幸福一定是根植于鄉土。
我在整個春天舉著指頭數春雨,一場春雨一場暖。我牢記了一句話:所有情感都很潮濕。春天,去日的一些小事都還歷歷在目,人是一個沒有長久記憶的動物,可記憶有著貪婪的胃口,總是逃不脫回憶童年。由盛而衰的往事,以生命最美麗的部分傳遞著歲月的品質。一場秋雨一場寒,人類所有的痛苦都涵蓋在失去季節的痛苦里,如今,時光擱淺在一個只有通過回憶才能記起來的地方,那個地方總是離鄉土很近,總是顯得離人群很近。我用漢字寫我,寫我的故鄉人事,寫永遠的鄉愁。事實上我的鄉民都是一些棱角分明的人,只有棱角分明的人進入了文字才會有季節的波動。看那些被光陰粗糙了的臉吧,像卜辭一樣,在漢字組成的這塊象形的土地上,所有的文字都是他們活著的安魂曲。
故鄉裝滿了好人和瘋子。文字有它的源頭,文學不能夠叫醒春天,在貧瘠的土地上,除去茂盛的萬物,我從不想繞開生,也從來不想繞開死。生死命定,生死與自己無關。或許正是和世界的瓜葛,文學的存在對社會的價值就只能是一個試探。即使一個優秀的作家竭盡全力吶喊也是微茫的。寫作者就這樣在物質條件匱乏的精神存在里流浪,才懂得什么叫心甘情愿。我一直把“知識”看成攢錢,看著眾多的書籍,我越來越孤獨,越來越訥于為人處世,我孤僻著自己,中藥一樣的人生,我把對農業的感恩全部栽種在文字里。
我越來越依戀故鄉,城市讓我沒有方向感,那些嘩嘩作響,那些嘈雜的聲音,心像掛在身體外的一顆紐扣,沒有知覺。一切意味著我已經離不開故鄉那些好人和瘋子,意味著對我漫長的騷動生涯的肯定,又似乎包含著某種老年信息。我已經沒路可選,路的長短,一個不能用簡單計量來說話的數,我在路上,我的出生,我的親人,我的朋友和老鄉,他們給我他們私密的生活、淚下的人生,他們已經成為我挪不動步的那個“數”,都算死我的一生。朱熹講:人稟氣而生,氣有清濁之分。我心借我口,我幸福,是因為,對著他們的名字我依然能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