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2020年春季的這場疫情,讓很多人失去了以往的節奏,我本來是要完成一本書稿的,但疫情到來之后,我先滯留在老家泰州,書稿因缺乏資料無法進行,當然在北京也不能完成書稿。因為疫情打亂了我們的情緒生物鐘,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律動,寫作無法正常進行。我現在統計了一下,這一段的時間充足,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閑暇,但按均量計算居然是我寫作量最小的階段。這段被隔離的時間內,我憤怒過,也苦惱過,也郁悶過,這些隨筆記下的感受,或是看電視的感受,或是見到微信消息的感想,都是內心情緒的外化,現在回頭看看,或許不那么沖淡,有點疫間的痕跡,現在收錄在這里,也是一種記錄吧。可能連塵埃都算不上,只是當時思維的一些痕跡。
疫情之鏡
現代醫學的發展讓人定期體檢,體檢已經成為正常的生活課。體檢的目的是為了人更健康地活著,而不是去揭露人的“黑暗面”,而是為了人更好地活著,有病治病,沒病防病,否則有病不治,小病拖成了大病,輕癥拖成了重癥,后果不堪設想。
現代社會猶如人的身體一樣,也是一架完整的機器。機器運轉得好,運轉正常與否,是需要保養,也需要體檢。通過體檢可以發現哪個環節出現問題,哪個環節需要整治,哪個部門需要調整。但到現在為止,現代社會還沒有能夠找到一個確切的體檢方式來為自己的“身體”做測試,定期做量化分析。無論哪種社會生活形態,無論采取什么樣的監督機制,都很難全面準確無誤地檢測出一個社會的“身體狀況”。
如果說,這一次的疫情是對社會全方位的“體檢”的話,成本有點高,但是確實發現了我們平常不大容易發現的問題,也看出了我們社會機能方面的弊端。它仿佛一面鏡子,像一面X光,能夠照出我們身體的健康指數,道德的,高尚的,符合人性的。另一方面,照出了我們的“身體”內部的諸多病態。由于疫情的突發,對社會各方面的要求不能按照正常的節奏來進行,而這一提速,原先有關部門、有關方面的缺陷就被放大,就被公眾質疑,甚至帶來了次生災害。
當然,這面鏡子更多的時候,是照見很多人的靈魂。我們見到很多高尚的靈魂,那些不畏感染勇闖疫區的醫護工作者,那些在生命彌留之際仍然惦記著家國的偉大情懷,還有那些默默為疫區奉獻的無名英雄,比如志愿者,比如社區工作者,比如良知未泯的新聞記者。在網上流傳的那幅護士推著車讓患病的80歲老人看夕陽的照片,就是風景美、人性美、靈魂美的完美結合?;颊叩男撵`是美好的,醫護的心靈是美好的,她們都熱愛生活,都熱愛生命,都熱愛大自然。她們無意間的一次看風景,展現的不是正能量這么簡單的詞,釋放出來的是高尚靈魂之光。
疫情也放大了我們平常不太察覺或察覺到但沒有意識到的社會運轉方面的機制缺陷。比如在信息對稱方面,之前如果不夠對稱的話,帶來的副作用也不為人所知,一些人也不關心信息對稱的問題。不對稱的原因自然很多,有些不對稱可能是出于好意,有些不對稱則出于私心。但這次疫情被延遲公布于眾,被耽擱的原因雖然還沒有查清楚,但信息不對稱的弊端造成的嚴重后果是慘痛的,它的危害性也就可怕了。
在文藝界,有些人真心關心疫情,關心武漢人民的疾苦,也在盡各自的努力在抗疫方面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有個別人,在表演“抗疫”,借機來推銷自己的作品,讓人反感。這次疫間,創作的歌曲很多,情感真摯的不少,但也有一些無病呻吟的,我聽過一首《方艙醫院真神奇》的歌,會讓身處疫區的人生氣并感到惡心。作者沒有去過方艙醫院,憑空捏造,把方艙醫院想象成游輪一樣,神奇而快樂,完全不理解患者的苦與痛。文學界的一些報告文學作家也悄悄地深入抗疫第一線去書寫那些抗疫的人和事,并沒有高調宣傳,屬于文學在場。但也有個別作家的舉動暴露了蹭疫甚至吃疫的陰暗心理,在后面有具體的分析。
還有對待國內外疫情的態度也透露出一些人內心的黑暗,中國發生疫情,他痛心疾首,但疫情在世界范圍內發生之后,一些人卻有些幸災樂禍,似乎這樣才是“愛國”,缺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識。疾病無情,病毒無情,不論地域,不論民族,不論皮膚,應該互相幫助,共渡難關。所謂“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不僅是中日之間的抗疫情義,也是全世界的共識??上У氖?,我們當中有人被狹隘的情緒和變態的心理主導,我們聽到一些刺耳的噪音,對別人的嘲諷,也是對自己的褻瀆。同樣,對別人的悲憫,也是對自己的救贖。
蹭疫(一)
此次武漢的疫情,“坑”了幾個官員正常,沒想到這次疫情會“坑”到女作家、女記者。疫情發生之后我擔心抗疫文藝變成了吃疫文藝,因為每次出現災難的時候,總有一些人趁火打劫,方式不一樣而已。文藝界也是如此,極個別品行不端的人變著法子吃疫,借災難來謀取私利。
抗洪的時候,他們會出來表演,非典的時候,乘機沽名釣譽,2008年汶川大地震,他們又是抗震的“英雄”,在災難面前,在極個別人看來是升官發財的良機。記得2008年汶川大地震時也是一位女作家,先從政府的出版資金領取40萬,然后又假模假式地捐出了10萬給四川災區,弄得領導又批示又表彰的,差點樹立成作家楷模。殊不知人家這是一筆生意,左手右手之間,已經賺了30萬,還落得一片義捐的好名聲。之后,一路青云,升官發財。
現在極個別人又出來吃疫了,不僅堂而皇之地吃,而且吃相難看。剛剛看了一位女作家的公號,說深入武漢寫電視劇本去了,起初老板讓她去寫劇本,她說不吃人血饅頭,但后來還是決定去吃了,是什么打動了她?現在不得而知,現在中國電視劇的產業化投資規模很大,尤其是這樣的國家項目,投資和扶持的資金真的不會少,編劇自然不會被虧待。女作家信心滿滿地踏上了武漢的征程,在網上也是引起了一片關注。
人血饅頭的典故來自魯迅的小說《藥》,華老栓讓華小栓吃夏瑜的人血饅頭,是為了治病,他們也不知道夏瑜犧牲何故,華老栓只是迷信人血饅頭能治好兒子的癆病,他的愚昧屬于無知造成的,華老栓算不上邪惡。但是,武漢的疫情這么嚴重,死亡的家庭那么悲慘,這位作家已經移居海外,生計不會有問題,如果生計有問題,老板第一次找到她,她就會像華老栓為了救兒子的命,不在乎吃不吃人血饅頭了。現在的口氣有點優哉游哉地去編劇,比之華老栓病急亂投醫來,不是愚昧而是貪財,不僅貪財而且血腥,什么錢都敢掙啊。
也不是說病態的身體就一定能成就偉大的思想和超凡的人生,疾病也同樣能產生病態的人格和病態的人生。人類的很多災難和禍害都與這種病態有關,人在病態時會有無數愚蠢而殘暴的想法和舉動,監獄里的罪犯無不患有生理疾病和精神疾病。倘若是普通人的病態尚不能對人類造成巨大危害,如果是一國之君或是一族之長的病態影響到他對國計民生的決策,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杪樀牡弁跬幸桓辈∪敫嚯恋钠つ?,殘暴的君主都免不了心理的陰暗和精神的變態。
健康之變
健康是一種指數,是一種平均值。我們每年體檢,體檢的結果會有一大堆數據,這些數據告訴你是否健康,是否患有疾病。也就是說,今天說某人健康其實是一堆冰冷的數據,而不是一種感覺,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健康是一大堆符合規范的數據,你的心跳、體溫、血脂、血壓等等必須在那個指數上下浮動,否則便是不健康。判斷健康與否的指數并不是上蒼所定的,而是大多數人生命機體各種數據的平均值,這種平均值是對人生命指數的一種抽象,然而這種抽象落實到每個具體的活生生的生命形態上又顯出它的可疑來,沒有哪一個具體的人的體檢數據能夠與那些數字吻合得天衣無縫,他總會在哪一點上與哪個“標準”有差距,而這差距從醫學角度看就是“有病”。也就是說,真正純粹的百分之百健康的人并不存在,所謂的正常其實是集無數個不十分正常的人的混亂數據的一種中和反應。
健康是一種形態,生命又是一種形態。生命不等于健康,健康也可能沒有生命力。健康是抽象的、科學的,而生命是具象的、感性的,健康是普遍性的原則,而生命是個性的存在。生命總是以不規則的狀態向前發展,在大自然中人們不能找到兩片相同的樹葉,在人類中找不到兩只完全相同的指紋。對于人的指紋,現代科學可以找到它的很多共性,甚至可以借助指紋的種種變化來確認人的疾病所在以及病因,可人類永不雷同的指紋便使那些關于指紋的科學論說顯得有些機械。
事實上,人更多的時候是處于那種既非健康又非疾病的“第三狀態”,這“第三狀態”是現代病、城市病、文明病,因為在現代城市中生活的人們并不需要像在農業社會或前工業社會在工作時保證充分的體力和充沛的精力,生產的機械化和程序的電腦化,萎縮了人的肌肉,也萎縮了人的健康。在農業社會和前工業社會里帶病工作被視為一種敬業或老板的殘忍,而在現在,帶著不健康的軀體到單位上班絲毫也不會影響工作,因為大多數的工作并不需要體力和健康的體魄(那些野外作業的工種除外)。繁重的勞動量在某種程度上刺激著人們的健康發展,而輕逸自在的工作方式反而鈍化了人們肌體的活力,久而久之形成某種慣性,人們便習慣在“第三狀態”滑行,并認為這樣才是健康的。
健康的含義有時就是這樣被篡改的。
不過也不要擔心這種文明病,這種文明病的發現和確認首先是借助人類文明的成果進行的,只有文明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和極限才有可能產生文明病,否則那些在文明出現之前的疾患只會被遮蔽而得不到命名。事實上這些疾患的出現(更多的是發現,很多疾患早已有之),這些擾人的現代病、文明病和城市病并沒有影響人類的健康和壽命。現在能夠說得出名目的疾病種類顯然要比一個世紀前多得多,可人的平均壽命卻沒有比一個世紀前減少,反而有了驚人的增加。這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人在發現更多疾病的同時發現了更多通往健康的渠道?抑或是人在發現更多健康的方式的同時發現了新的疾病的存在?健康和疾病是如此的密切相關,共生共長。有時真讓人弄不清楚我們是比過去活得更健康了,還是不健康了。也難怪我們常常在嘮叨過去的身體是如何的健壯、如何的抵抗力強,其實是我們不知道那些疾病和病毒的存在,人對外在世界處于未知狀態的時候,總是有些盲目自信的。
現代科學在去魅的同時,也讓人本主義的一尊地位受到挑戰,萬物皆是生靈,當我們重溫這一古老的箴言時,每個人面對大地或天空,都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但你這粒塵埃處于不合適的方位時,作用就會被放大,就是巨大的障礙,甚至是一座不可超越的山峰。如來佛的一掌就是壓在孫行者頭上的一座五行山,一壓就是五百年。我們在仰望天空時,也要時時注意一下腳下的土地,無數的塵埃和天空的星星一樣,渺茫而無常,他們的存在也是我們的存在。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