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東
1
這地方素來幽深野莽,古木參天。它作為森林的久遠歷史,讓我等后生無法追溯,只依稀記得,兒時曾聽父親說過:新中國成立前,這森林隸屬張老漢家管轄,新中國成立后歸屬了國有,成了國有林。我想,這應(yīng)該是個傳說,因為這也是父親兒時聽祖父說的。
傳說中的張老漢身材魁偉面相兇惡,性格剛毅為人耿直,但他心地善良重情重義,尤其對這片森林,可謂視若生命。那時,這里土地肥沃,植被繁茂,物產(chǎn)豐盈,牛哞馬嘶,人丁興旺,儼然一處世外桃源。那時,張老漢家財旺糧足,富甲一方,家聲大振。不過據(jù)說,他家先前也窮得吃不上飯,祖上的先人正是靠采食這林子里的野果才活下了命來。為了感恩,他們家世代護林,一直傳承。而此刻,我站在這毀敗得不成樣子的森林邊上,眼前浮現(xiàn)出張老漢的威嚴(yán)與慈善,也浮現(xiàn)出當(dāng)初這片森林的興盛與蓬勃。那年那月,張老漢以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之心,守護著這片森林。在這里,他把自己也活成了一棵大樹,感應(yīng)著天地秩序和四季輪回。但此刻我想:如若張老漢和他的先祖?zhèn)兩性谌耸溃吹饺缃襁@片森林的覆滅,將會怎樣的心痛與憤然?!不過我也坦言:作為這里的后生,我闊別多年,很少回來,就這次,若不遭遇人事變動,我今天,乃至永遠,恐怕也沒時間和閑情回這林子里來了。
我邊走邊問自己:現(xiàn)在,我在這里躲躲藏藏算啥事兒呢?
算獨處吧,人雖是群居動物,也需有獨處的時間和空間。或許,人活著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爭和無為。可當(dāng)我想到別人都在上上下下跑跑顛顛地為自己所謂的“事業(yè)”和“前途”而不擇手段時,我又開始為自己的按兵不動而糾結(jié)。
咋說呢?這種感覺就像有首歌里唱的:我最近比較煩,比較煩……在這樣的煩躁中,我就心心念念要回到這林子里來靜靜心。而我回來后才知道,自己到底還是錯了。
“其實,這樣的結(jié)局我早該想到。”一個“我”在腦海里思忖著說。
“那為啥想不到呢?”另一個“我”立刻反問。
然后,兩個“我”重新匯合,共同尋找原因。
2
那年那月,因這莽莽森林的厚樸與富足,便有了進山伐木運木的公路。那時候,鄉(xiāng)下很難見到車輛,但我們卻常在這條公路上看到來來往往的“東風(fēng)牌”或“黃河牌”卡車。那時,我們這一帶人家院壩里,一年四季都堆滿了木材。那些木材是當(dāng)?shù)厝藶橐稽c廉價的勞力錢而替木材商在這國有林里砍伐和搬運出去的。待遠方的“東風(fēng)牌”或“黃河牌”老板來了,人們就拉著長長的皮尺將木材測量收方,再將其搬上車運走。那時,這里到處都是三五人牽手才能圍抱的大樹。我記得這林子里有一處叫“老虎窩”的地方,長滿了成片的大楓樹,秋天,楓葉如紅霞一般美不勝收。可惜那些成百上千年的楓樹,就在20世紀(jì)末被批量地屠殺肢解,再被“解放牌”和“黃河牌”們耀武揚威地運往全國各地的鐵路,去那兒一排排地匍匐于鐵軌之下,像肋骨或枕頭一樣,去承載日夜不停的火車從自己身上碾過去,又碾過來……
當(dāng)然,這片林子的毀滅,我們這些住在林邊上的人也有責(zé)任。以前的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生產(chǎn)工具還是鋤頭扁擔(dān),人們就常來這里偷幾根小樹去做鋤把或扁擔(dān),要不就是刨幾條樹根去制作枷擔(dān)或犁轅。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有人冒著坐牢的危險,偷砍樹木去建房。那時,還沒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平常人家都有十多個子女,子女長大都要結(jié)婚、生育,就要住房。那時不像現(xiàn)在,老家過不下去了還可以去外面謀求生存和發(fā)展,那時的人們再艱難困苦都擠在老家不離不棄。土地不夠種,房子不夠住咋辦?只能不計后果地砍樹、墾荒、捕獵。想當(dāng)初,我也曾在這里當(dāng)過劊子手,不過那時的我力氣小砍不了大樹,于是常叫上一幫小孩進林來偷柴,偷那些被大人們砍殺了身子的柏木樹圪蔸。除此之外,兒時的我們還經(jīng)常幫大人在這里捕獵。那時,我們并不認(rèn)為捕獵有什么不好,反而覺得很好玩。
屈指算來,我已有二十多年沒走過這么遠的路了。兒時,我如一只瘦猴兒或泥鰍般在這林子里穿梭,那時,盡管林子里有參天的樹木和粗碩的藤蔓,但我穿梭其間從不覺累。而今,大腹便便的我走在這光禿禿的山路上,腳步蹣跚得像一個垂死的耄耋老人。
3
我像走在沒有生命痕跡的外星球上一樣,在這里精疲力竭地跋涉著。沿途,莫說那些參天的古木和兇猛的野獸,我連一棵小樹和一只松鼠的影子都沒見到,見到最多的,卻是這滿山滿地的垃圾——香煙蒂、瓜子殼、餅干盒、啤酒瓶、礦泉水瓶,還有一些衛(wèi)生巾和衛(wèi)生紙……它們有的已風(fēng)化變色,有的還新鮮賊亮!有的零食還沒吃完,有的甚至根本不曾打開。
我咬牙強撐著翻過一道又一道山脊,而遠處的山脊還在像波浪一樣延伸,干澀而沉悶的陽光照著這灰心喪氣的土坡和瘦骨嶙峋的山崗。荒草叢里爬行的蛇、蜥蜴、蝗蟲、螞蟻都焦躁地警惕著,就如同單位里上班的人一樣,彼此都小心翼翼地設(shè)防著,又忙不迭地奔波著。這一切,似乎都充滿了末日的緊張與驚詫。而我這樣的行走,注定是漫長而疲憊的。汗水從毛孔浸出,在后頸處匯集而下,流進脊背處的溝壑。行到此地,我又發(fā)現(xiàn)這兒的景象與前面走過之處有些不同,因為,這兒到處都是人挖的坑,很大很大的坑!這坑不像用鋤頭挖的,而是那種大型的挖掘機挖出來的。怎么回事呢?哦,我想起來了:原來這里的大樹被砍殺之后,人們的目光又瞄上了大樹圪蔸。
原來,我在城里的花鳥市場和那些酒店、賓館、會所,以及有錢人的客廳里見過的茶桌和根雕作品,就是這些大樹圪蔸雕琢而成的。有一次,我去一個朋友家做客,見他客廳里擺放了一張柏樹圪蔸雕成的茶桌,一問價格:八千八!我說,像這樣的圪蔸我老家的森林里到處都是,用來燒火都還嫌它太難挖了。朋友笑道:“那東西在你老家就只是一個樹圪蔸,而到了城里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說罷,他從手上脫下一串珠子遞給我說:“這是崖柏的,價值一千多。”我接過那串珠子瞧了瞧摸了摸,感覺沒什么特別,不知何以能值一千多的價錢。朋友說,崖柏是長在懸崖上的柏木,木質(zhì)硬,紋理奇,香味濃,在城里,很多玩珠子的人喜歡崖柏勝過喜歡紫檀香、金絲楠和黃花梨。這珠子里的講究我不懂,我只覺得玩珠子的人真絕,連如此艱難生長于懸崖上的柏木也不放過。
走著走著,我又發(fā)現(xiàn)這兒很多地方不僅樹圪蔸和樹根被人挖走了,那種由多年的落葉腐爛后積淀而成的老泥土也被人給挖走了。眼下所呈現(xiàn)給我的,是大片被人翻出來的新鮮而刺眼的黃沙泥。在這再也沒有一根樹木和一只野生動物的荒山上,這種刺眼的新鮮泥土很突兀地直面著天空,直逼我的眼球,感覺就像有人故意用銳利的鋼針在向我劈頭蓋臉地刺來!
這段路我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若沒記錯,這里就是馬鬃嶺。曾經(jīng),這里長滿了松木與青岡,樹下則是成片的蘭草花。春天一到,這里的蘭草花就清香四溢。可是后來,這里的松木被賣給了外地的木材老板,那威武的“東風(fēng)牌”和“黃河牌”們,把這里的松木一車又一車地運走了。松木被砍光之后,這里的青岡又被當(dāng)?shù)厝顺邪聛恚敛华q豫地砍來燒成了木炭。從此,這里的松林和青岡林就消失了。蘭草花喜陰,樹林的消失讓它們失去了遮陰的環(huán)境,生存空間也就小了。然而,最嚴(yán)重的是,后來不知是從哪里刮來一陣家養(yǎng)蘭草花的颶風(fēng),越來越多的人來這里挖蘭草花。再后來,山外的人不愿再費力氣去挖蘭草花了,他們想出了一個餿主意——廉價收購蘭草花。這時,我那些窮怕了的鄉(xiāng)親聽說蘭草花也能賣錢,都放下地里的農(nóng)活不做,進山去挖蘭草花來賣。他們用鋤頭加薅刀連挖帶刨,將旮旯角角的蘭草花全都一網(wǎng)打盡!
眼下讓我更難以置信的事實是,這里的泥土居然也被人挖走了!這又是咋回事呢?想必是這里的蘭草花被人挖去之后,用別處的泥土栽培在陌生的陽臺,會因水土不服而長勢不好或難以成活,于是人們就連這里的泥土也一同挖去了。
我想,當(dāng)這里的泥土也被人挖光之后,這片森林還剩下什么呢?曾經(jīng),這古木參天的森林饋贈給人們那么多,而當(dāng)它被榨干取盡后,人們卻毫不猶豫地棄它而去。這片森林就這么徹底地淪陷與終結(jié)了!
4
我的雙腳又軟又硬。“軟”是因為無力,“硬”是不夠靈活。我知道,我這雙近年來特別缺少鍛煉的腳是早就不想動了,它們在強烈地要求我停下來,最好是停下來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甚至,我懷疑它們都已經(jīng)睡著了!不然,我怎么如此努力卻一步也邁不開它們呢?我使勁地把自己的腿給打了幾下,說:“腿呀——你抬起來吧!你踩下去吧!你快點向前走吧!”可任憑我千呼萬喚,它倆就是充耳不聞。看樣子,還真是睡著了。于是我只好咬緊牙關(guān)去指使我的屁股,讓它慢慢挪到旁邊一塊石板上去。
石板不大,也不平,不過上面附有茸茸的青苔,讓我的屁股坐上去還算受活。坐下之后,我發(fā)現(xiàn)石板周圍也沒有樹,一棵也沒有。除了滿地垃圾,這兒只有幾蓬叫作“茅兒桿”的草。我想,要是自己不是人而是一頭牛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美美地飽餐一頓了!兒時,我經(jīng)常放牛,知道牛最喜歡吃這種茅兒桿。對牛來說,能吃上這樣的茅兒桿,就跟我們能吃上山珍海味一樣舒服。此時,盡管我的腳軟得不能動了,但手還是勉強可以動的。我順手拉過一片草葉放進嘴里。我想,牛是動物人也是動物,既然牛能吃草,人為啥不能吃?牛吃了草不僅能擠出奶,而且身體強壯,力氣特大,耕田翻土推車?yán)訕又鼗疃寄芨桑‖F(xiàn)在的我太需要力氣了,所以我也想像牛那樣吃點草。我想試一試,看吃了草后是否有力氣走出這片已不能再稱之為林子的林子,走回我的老家,再走回我的新家——那一套正懸浮于縣城一隅的高樓上,用不銹鋼條子焊燒了防盜網(wǎng)和防盜窗的,嚴(yán)實得如牢房一般封閉起來的,三室一廳的水泥盒子。
其實,除了那個相對固定的水泥盒子外,我還牽掛著城里的街道、商場、銀行、酒店、酒吧、茶樓、會所、發(fā)廊、歌舞廳、洗浴城、按摩院……還有車輛、電器、網(wǎng)絡(luò)和網(wǎng)上那群從未謀面的人以及根本不是自己寫出來的文字……是的,我要回去與它們一起,在難舍難分的曖昧間全力以赴地折騰!從而讓自己的心靈去那里最大限度地享受一種虛幻的充實。
這些年來在城里,我每天都兩點一線地往返于單位和家,掙扎于各種公文資料和會議之間。我焦頭爛額地疲于應(yīng)付,卻還要硬撐著做出態(tài)度端正精神飽滿的樣子;我本不善言辭更不勝酒力,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很多飯局上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語!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如此這般地活著。或許也不是我想如此這般地活著,而是我作為一棵從鄉(xiāng)下移植進城的小樹,為了能在那一片森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我就不得不如此這般地活著。其實,我也心知肚明:城市這片森林并非那么盡如人意。比如:它的擁擠、喧囂、污濁、灰暗、冷漠,還有它隱藏于內(nèi)的混亂和無窮無盡的毒素,都在日益殘害著我的生命。別的不說,就是汽車尾氣也足夠讓我們的身心備受傷害;就是車禍也遠比森林里的豺狗大貓和野豬黑熊什么的可怕多了;就這小小的人事變動,也足以讓我無比失望與氣餒。但同時,城市的繁榮和發(fā)達,城市的方便和快捷,以及它那種在鄉(xiāng)下人面前很具優(yōu)越感的生活方式都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這就像一個漂亮而性感的美人,我談不上有多么地愛她,卻又實實在在地貪戀著她,離不開她!再怎么著,我也不愿從自己好不容易才躋身進去的城市搬回農(nóng)村。有時,我也會憂心忡忡地為自己的行為而深感內(nèi)疚,但之后又無可救藥地重蹈覆轍。或許,現(xiàn)代人的生活就是如此,我們像被搭上了套和趕上了道的騾子,必須轉(zhuǎn)圈拉磨。因為我們前方,有永遠夠不著的胡蘿卜。這也不能怨誰,一切都是我們心甘情愿的選擇。但,一切都太遙遠,而眼下最要緊的,則是抓緊想法弄點可以吃的東西來對付一下我這空蕩蕩的胃和那一副擺天擺地的腸子!
5
我渾身僵硬,虛脫,像是要變成了木頭或石頭。不行,我得趕緊吃點兒東西補充一下能量和元氣,再盡快離開這鬼地方!
我像叼支煙似的把草芊叼在嘴上,并試探著咬下一點兒,再輕輕地嚼出一股汁綠色的清甜味兒。當(dāng)這股清甜味兒在我口腔里回旋了好幾圈,我正欲將之咽下肚時,才明白這草看起來青春亮澤,嘗起來也清甜可口,但真要吃下肚卻難上加難。當(dāng)我慢慢將之團入嘴里嚼上幾個回合,正欲吞咽時,這一團筋筋渣渣的苦澀家伙就從一個十八歲的美女搖身一變,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讓我無法下咽。此時,我才真正嘗到了草的滋味兒——生澀、生硬、生猛……但那強烈的饑餓感已不容我再去挑剔和拒絕。我繼續(xù)嚼,慢慢地細(xì)細(xì)地嚼,再像吃藥似的吞咽。我的牙齒嚼累了,舌頭也給拌軟了,但這股粗野的家伙還是咽不下去。最終,我在無法控制的瞬間,如花炮噴射般的,將那些嚼碎的草渣猛然噴吐了出來!
我有些泄氣,不想再吃了。我準(zhǔn)備站起來走了,然而我一抬屁股才發(fā)覺自己的下半身像被強力膠給粘在那石板上似的,根本動不了,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繼續(xù)吃草唄!
我又伸手摘下幾棵草,但這次我不再吃老草,而是將那草葉從整棵草的中間抽出來,專吃那段未曾出世見天的、白花花嫩生生的、如同還在搏動的心臟一般活鮮鮮的草芯。
嗯,不錯!真的不錯!又嫩又脆,好吃極了!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
吃過嫩草,我的元氣恢復(fù)了不少。我試了一下:我的腿醒了!我一抬屁股,它倆就跟著站起來了。然后,我就和我的雙腿、屁股,還有雙手和整個身子一起,精精神神地伸了個懶腰,再舒舒服服地打了個飽嗝。再然后,我就理所當(dāng)然地——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