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城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千零六十五條、第一千零六十六條以及第一千零八十九條就夫妻間債務問題作出了規定,是對我國婚姻家庭法律法規相關內容的承繼和發展,為厘清作為司法實務難點的夫妻共同債務之認定提供了法律規范。
《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共歷經三次修訂,其中都有對夫妻共同債務之認定的規定。如1950年婚姻法規定,共同生活所負債務以共同財產償還,不足則由男方清償,但個人債務自負;1980年婚姻法規定,共同生活所負債務以共同財產償還,不足清償則先協商,協商不成由法院判決,但個人債務自負;2001年婚姻法規定,共同生活所負債務以共同財產償還,不足清償或約定財產各有的,則先協商,協商不成由法院判決。
縱觀上述不同時期法律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規則可以發現,民事法律在保護每一位民事主體合法權益的前提下,會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中將規范設置隨立法目的而有所變化。如1950年婚姻法以“夫妻共同生活”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一般標準,這是新中國法律首次對夫妻共同債務進行了明文規定,同時鑒于當時包辦婚姻、童養媳等問題依然存在、女性通常不具有獨立財產的社會狀況,法律遂規定共同債務不足部分由男方清償,這具有其合理性。1980年婚姻法刪除“不足則由男方清償”的內容,即免除了男方原應承擔的補充清償責任,而改為先協商、再判決,這一修改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因為隨著時代的進步發展,我國女性的社會經濟地位有了大幅提升,其對家庭財產的支配能力也顯著增強,若仍規定“不足則由男方清償”顯然不妥,而改為不足清償時雙方協商優先,正是民法意思自治原則在婚姻領域的充分體現,也符合公平原則的要求。2001年婚姻法刪除“個人債務自負”的內容,并在前置協商內容中加入了夫妻財產分別所有制的情形。這一修改是因進入新世紀后,經濟的高速發展使家庭財產數量和類型日益豐富,也使家庭財產模式發生了深刻變化,為貼合社會生活實際,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任何一方包括生產、經營收益等收入原則上都屬于共同財產,而生活所需以及投資經營產生債務,也應作為共同債務來對待。

〉〉劉群城同志 作者供圖
法律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數次修改,不僅體現了對經濟社會發展中各方利益訴求的平衡,也體現了對公平正義價值的追求。但基于法律的滯后性及我國經濟社會數十年間快速發展的客觀狀況,司法實踐中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不可避免存在操作應用指向不明的問題,因而不得不以司法解釋的形式進行補充完善。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對夫妻共同債務的外延進行了限定,即雙方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未經非舉債方同意從事經營活動且未用于共同生活所負債務,不作為夫妻共同債務。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一)》”)規定,基于日常生活的需要,夫妻任何一方均有權處置夫妻共同財產。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規定,婚前產生的債務,除用于婚后家庭生活的以外,一律屬于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單方舉債的,除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能證明夫妻適用分別財產制且第三人明知的以外,優先認定為共同債務。《婚姻法解釋(二)》通過擴大夫妻共同債務的外延,傾向于保護交易相對人的利益,卻忽視了不知情配偶的財產權益,因而備受爭議。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定》(以下簡稱“《補充規定》”),排除了對虛假債務、非法債務的保護。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夫妻債務糾紛解釋》”),對《婚姻法解釋(二)》部分內容進行了修正,確立了共債共簽、事后追認、家庭日常生活、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的認定標準。
民法典對《夫妻債務糾紛解釋》和現行婚姻法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制度進行了承繼和整合,理順了其法理邏輯,使實務流程更具可操作性,同時提升了規范效力。
夫妻共同債務的時間標準——婚姻關系存續期間。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五條是對婚姻法第十九條的承繼,明文規定了“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標準,即以登記結婚為界,將婚前、婚后的債務區分開來。一般而言,婚前為個人債務,婚后為共同債務。但仍有兩種除外情形:一是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二款,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單方舉債未用于共同生活或共同生產經營的,視為個人債務;二是因《婚姻法解釋(二)》僅被部分修正并未完全廢止,因此其關于婚前負債用于婚后共同生活即視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解釋仍然有效。
夫妻共同債務的意思標準——共債共簽、事后追認。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前半句“夫妻雙方共同簽名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是對《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一條的承繼,以“共債共簽”和“事后追認”為標準作出規定。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九條是對婚姻法第四十一條的承繼,對夫妻共同債務不區分分別所有制或共同所有制,都應當共同償還。夫妻共同債務的根源在于夫妻共同共有,后者具備一般共同共有的特性,夫妻雙方通過社會勞動或家庭勞動,增加家庭積極財產或減少消極財產,因而對共同財產享有平等權利,也對建立在共同財產上的債務關系承擔連帶責任。故一方的對外交易應當取得配偶的同意,達成夫妻合意。這種合意是雙方對于交易標的額、性質、風險收益進行了解預判后進行的決策和對夫妻共同財產進行的處分,只不過這種同意可以是事前、事中也可以是事后。民法典確立的共債共簽和事后追認標準,同屬于主觀上的認定依據,體現的是法律對夫妻就共同財產處分合意的擬制。該標準的認定核心是夫妻意思表示的一致,共同簽字或事后追認只是行為的外觀表現,其中共同簽字是以明示的簽字行為體現夫妻雙方對所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的認識并認同,事后追認則既可以是明示形式也可以是默示形式。因此,不管債務產生的時間是婚前還是婚后、債務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共同生產經營、夫妻雙方是否共享債務帶來的利益,只要夫妻意思表示的一致達到證明標準,即可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這種基于民事主體意思自治原則的認定標準具有高度的優先性,對于第三人債權利益的實現將更有保障,也有利于維護經濟穩定和社會誠信。
夫妻共同債務的目的標準——家庭日常生活、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生產經營。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四條第一款后半句“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及第二款是對《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第二、三條的承繼,以“家庭日常生活”“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生產經營”為標準作出規定。這三項標準著眼于舉債的實際用途,屬于客觀上的認定依據,尤其在缺乏夫妻共同意思表示相關證據的情況下,對司法實務中認定夫妻共同債務具有重要意義。
民法典規定的家庭日常生活標準是婚姻領域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反映,與《婚姻法解釋(一)》中的規定相一致。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是夫妻雙方基于婚姻關系而享有在一定范圍內對共同財產處分的權利,其行為后果當然及于配偶。夫妻雙方擁有對家事行為平等的代理權,都在一定范圍內出讓自己的相應權利,默許彼此可以替自己決定處分一定的財產,這不僅是出于家庭日常生活的需要,也是提升社會經濟交易效率的要求。因此,行使日常家事代理權而產生的債務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而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負債,則可能會給夫妻共同財產帶來顯著影響。為此,民法典就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分別設定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生產經營兩項標準。但考慮到民事行為的復雜性,在一些家庭中不屬于日常消費的事項在高收入家庭中也被視為日常生活所需。所以對于舉債額度的判斷,仍然要以“家庭”和“生活”為尺度進行考量。在超出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情況下,可以從舉債目的、實際用途、受益期待分析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從而決定該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對于舉債用于生產經營的情況,首先要判斷是否為夫妻共同參與生產經營活動,即判斷夫妻主觀上對經營活動是否有共同合意,客觀上是否參與管理、經營或決策。實際上,按照我國現行法律規定,在個體工商戶、合伙企業和有限責任公司等商事組織下要成立夫妻共同債務,具備夫妻共同參與經營管理的外觀形式是必要條件,其實質是夫妻合意以其共同財產在該商事組織下共同經營,并以經營收入構成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因此認定夫妻財產與公司或企業財產混同,負債也是基于家庭利益的考量。反之,若夫妻一方單純為合伙企業、有限責任公司的經營負債,不涉及另一方配偶的參與、更無所謂合意,無論經營收益最終是否用于家庭,只應認定為個人負債,不宜認定為共同生產經營,否則將突破債的相對性,亦不符合法人人格獨立的立法原則。
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問題的規定是對我國婚姻家庭法律法規相關內容的承繼和發展,其理清了相關的法理邏輯,以法律的形式為認定夫妻共同債務搭建起體系架構,為民事檢察工作開創新局面帶來了機遇。
民事檢察部門在辦理生效裁判監督案件時,涉及婚姻家庭領域的,其焦點多集中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上。從案件性質上看,在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民事案件中,絕大多數都以離婚為前提,這些案件中夫妻關系的解除并不都能做到“好聚好散”,更多的是為個人利益而據理力爭,甚至挑戰道德和法律底線。而從制度規范上看,在民法典出臺前,我國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制度規范散見于婚姻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當中,但司法解釋是為解決法律在司法實務中具體的應用問題,其立法精神可能出現與相關法律不一致的狀況。如婚姻法與《婚姻法解釋(二)》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問題上,曾表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導向,且由于后者在技術層面上更高效易行,相應的證明和判斷更為簡單便捷,導致在一段時期內涉及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問題,基本上都適用的是《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的認定規則,客觀上使婚姻法第四十一條未予以適用。而《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側重于保護債權人的利益,司法實踐中的申訴人往往是舉債人的配偶,其作為非舉債人證明一筆毫不知情的債務性質已然不易,更要求其進一步證明債權人明知,將會導致舉證不能,在民事檢察案件的辦理中,檢察機關也只能依法作不支持監督申請的處理。2017年,贛州兩級檢察機關民行部門受理因夫妻共同債務認定不服的生效裁判監督案件共6件,其中發出再審檢察建議1件。隨著《補充規定》和《夫妻債務糾紛解釋》的出臺,對《婚姻法解釋(二)》的相關規定進行了修正,對作為非舉債人的配偶一方有了更多保護。2018年至2019年,贛州兩級檢察機關民行部門受理夫妻共同債務相關生效裁判監督共27件,其中發出再審檢察建議1件、提請抗訴4件、提出抗訴1件。如在葉某與曾某、溫某等民間借貸糾紛申請監督案中,葉某配偶溫某在外舉債達100多萬元,遠超出家庭日常開支所需金額,葉某既未在借條上簽字也未事后追認。贛州某基層檢察院審查后認為,依照《夫妻債務糾紛解釋》,一審法院認定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存在錯誤,應當予以糾正,遂提請贛州市人民檢察院抗訴,贛州市人民檢察院審查后予以認可,向同級法院提出抗訴,維護了作為非舉債人且對債務不知情的配偶一方的合法權益。
民法典關于夫妻共同債務問題的規定是對我國婚姻家庭法律法規相關內容的承繼和發展,其理清了相關的法理邏輯,以法律的形式為認定夫妻共同債務搭建起體系架構,為民事檢察工作開創新局面帶來了機遇。如檢察機關在受理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民事生效裁判監督案件時,可以依照民法典的相關規定首先判斷負債是否為夫妻合意或已經事后追認,再判斷個人名義負債的目的,在日常生活需求范圍內的,債權人可直接以共同債務作為訴求;超過日常范圍的,不得推定認定,除非債權人對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充分舉證。這樣就形成了較婚姻法不同的新的判斷思路,有利于檢察機關對涉夫妻共同債務監督案件的處理。
新中國1950年婚姻法設置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制度,在經過了70年的發展歷程之后,終于回歸到民法典之中,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事法律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項制度在充分保障債權人、非舉債人配偶方等民事法律關系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維護家庭和社會關系的穩定和諧等方面將發揮重要作用,檢察機關要將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加強民事檢察工作”的重要指示作為學習和執行民法典的根本遵循,對人民群眾申請民事檢察監督案件相對集中的婚姻家庭領域的法律問題認真思考,深入領悟民法典法條背后的原理與核心要義,真正做到融會貫通,切實提升民事檢察工作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