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認定涉黑案件性質的“路標”?

宋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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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年初召開的全國高級法院院長會議上，針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最高法明確提出，要使“每一起案件經得起歷史和法律的檢驗”。最高法要求各級法院在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相關案件時，注重證據鏈的邏輯性和穩定性，切實做到“鐵證如山”。既不能有黑不打、放縱犯罪，也不能人為拔高、湊數，隨意擴大打擊面。

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加大涉黑案件認定的準確率和證據的穩定性，最大限度地實現“每一起案件經得起歷史和法律的檢驗”的目標，做到不枉不縱，各級法院都在摸索和不斷完善。

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如何避免主觀臆斷？

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不同于具體的“個罪”，其屬于“小類罪”：類似于但又不同于瀆職罪、侵犯財產罪等類罪。因為它有具體的罪名和刑罰加以規制，又是從一些具體“個罪”中抽象出來的共同特征。可以稱其為“小類罪”。具體的個罪和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是一對個性和共性的辯證關系。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共性寓于“個罪”之中，又通過個罪來表現。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相關“個罪”，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由具有共同的涉黑特征的有機組織實施的。反之，只需按具體的相關“個罪”數罪并罰的，不能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司法實務中，我們要根據諸多相關“個罪”中蘊含的涉黑共性去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須經過兩次抽象升華過程。第一次是對具體“個罪”的認識，實現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升華；第二次是實現從系列“個罪”到認定構成黑社會性質組

織犯罪的升華。如果第二次抽象升華過程，忽視其共性的客觀要素，就容易主觀臆斷，導致認定黑社會組織性質犯罪的“人為拔高”，鑄成錯案。

所以，在認識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時司法機關要慎之又慎，在實務中嚴格把握基本特征的同時，更要注重客觀性要素，最大限度地避免主觀隨意性，準確認定案件性質。

黑社會性質組織如何具體量化？

我國刑法規定的共同犯罪是由兩人以上構成，犯罪集團由三人以上構成。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人數具體標準沒有明確，籠統要求人數較多，在司法實踐中很難把握。2015年10月13日《全國部分法院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要求：“黑社會性質組織應當具有一定規模，人數較多，組織成員一般在10人以上。”同時指出：“主觀上沒有加入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意愿，受雇到黑社會性質組織開辦的公司、企業、社團工作，未參與或者僅參與少量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違法犯罪活動的人員，不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

自此，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有了一個具體量化的客觀認定依據。但要嚴格區分公司組織的部分成員，他們如果只做了本職工作范圍內的工作，正常履行職務，沒有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意愿，未參與或僅偶然參與了少量的違法犯罪活動，就不能“一攬子”“湊數”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

在劉漢、劉維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中，漢龍公司財務人員劉某、賴某某因履行職務實施了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憑證犯罪，但未被認定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這些經濟組織的任職人員，雖然在客觀上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提供了便利，但并沒有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即使履行職務的行為構成犯罪，也應當單獨的對其實施的個罪承擔責任。

具體說來，如果在一起涉黑案中，一些人只是偶然臨時被雇傭，提供幫助等輔助性活動，參與程度較低。這些人僅局限于從事公司內部管理或經營的正常職務行為，按照公司職責分工，履行自身職務，沒有參加黑社會的意愿。即使履行職務的行為構成其他犯罪，也應僅對這一違法行為承擔刑事責任，而不能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這些人是否認定涉黑，從客觀的要素來看，恰恰就是把握其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與否的具體量化政策界限之所在。

怎么界定“幫規”“戒約”等組織紀律？

紀律是指為維護集體利益并保證工作進行而要求成員必須遵守的規章、條文。無規矩不成方圓。有紀律，就要有懲罰。通過外在的強迫紀律逐步過渡到內在自律。行業有行規，黑社會性質組織作為犯罪組織，更會有嚴密的強制的組織紀律。

2009年《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座談會紀要》對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的組織紀律作了具體的規定：“在通常情況下，黑社會性質組織為了維護自身的安全和穩定，一般都會有一些約定俗成的紀律、規約，有些甚至還有明確的規定。因此，具有一定的組織紀律、活動規約，也是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特征時的重要參考依據。”無論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定，都是為了產生精神上的控制作用。成文的“幫規”“戒約”“規矩”“宣誓儀式”等容易界定，不成文的組織紀律可以通過書證物證、言辭證據等來認定。比如執行懲戒組織成員的工具、兇器或者被懲戒成員的傷殘、醫療證明等，作為客觀性證據，可以從實證角度說話，從證據入手，來認定是否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

按照紀要的規定，如果在一起涉黑案中，被認定為組織成員的人均正常上班，入職、離職自由，不具有人身依附性，沒有成文或不成文的幫規幫約以及宣誓效忠，也沒有員工因不服從除公司制度之外的規定而受到毆打、辱罵或處罰，個案也沒有體現執行懲戒組織成員的工具、兇器、醫療證明等，這就不能認定存在黑社會性質組織幫規、幫約和組織紀律。

怎樣才算層級明確和成員固定？

共同犯罪中各行為人臨時糾集在一起，為了一個犯罪目的共同實施完畢違法犯罪行為后，共同犯罪即告結束。而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的成員以非法組織為基礎，以欺壓百姓，為非作惡，謀取不法利益為目的，會持續實施違法犯罪行為，不斷壯大勢力，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影響力和控制力。

除了組織存續的穩定性，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還要求層級和骨干成員的固定。如同金字塔一般，層級領導，嚴格等級管理，有比較明確的層級和職責分工。分為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一般參加者等。可見，客觀要素主要表現為所涉組織是否持續存在，多次實施違法犯罪行為以及成員的固定程度。

最高法在再審孫寶國等人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案的裁判理由中指出：孫東寶等人雖然都曾經在孫寶國經營的鋼材市場工作，但長期為孫寶國打工的僅有其司機曲海文一人，二人還系姻親關系。其他人是一段時期內為孫寶國銷售鋼材的業務員。周艷圣、周艷秋、高威等人2002至2003年間已先后離開孫寶國公司。縱觀全案事實，從客觀實際情況出發，孫寶國等人沒有為違法犯罪形成比較明確的層級和職責分工，不足以證明孫寶國等人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組織特征。

由此可以看出，為違法犯罪形成比較明確的層級和職責分工，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組織特征。一起涉黑案中，如果參與者當時與組織者、領導者之間沒有隸屬關系，其后所被認定的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所犯罪行中，在這些案件中均系臨時性參與，也就不具備“組織”的結構和層級等客觀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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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無將違法犯罪所得用于支持違法犯罪活動？

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經濟特征關鍵在于其獲利手段及利潤用途上。

黑社會性質組織系通過系列違法犯罪活動攫取經濟利益，大肆斂財。又將獲取的經濟利益用于支持違法犯罪活動，如購買作案工具、為在違法犯罪活動中被打傷的被害人支付醫療費、尋求非法保護等；用于維系壯大組織發展，如為組織成員發放工資、獎金、提供福利等。亦即利用違法犯罪獲取利益，又通過經濟實力為組織犯罪提供保障。

那么在司法實踐中，就要嚴格審查是否涉及以上支出，若沒有客觀證據提供支撐，不能人為地主觀認定符合經濟特征。

是否達到“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的程度？

既然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是“小類罪”，是從系列相關個罪中抽象而來的。這個抽象的過程，就是將個罪的要素進一步分析研判，看其是否上升具備了構成黑惡組織犯罪的本質特征。

本質與現象是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本質特征是主要的、根本性的、決定事物性質的。而相對的表象特征如多地公安機關發布的佩戴夸張金銀飾品、以兇獸文身、隨身隨車攜帶管制刀具或棍棒、賣淫嫖娼、尋釁滋事、非法拘禁等都是線索性特征，這些特征是有意義的，足以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大膽假設”它是黑社會性質組織，但我們仍要“小心求證”，要透過現象發現它的本質特征。因為只有本質特征才是決定事物性質的。稱霸一方、為非作惡、欺壓百姓才是本質特征。司法實務中對本質特征的把握，往往也有客觀依據可循。

最高法在再審孫寶國等人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案的裁判理由中指出：“原判認定孫寶國等人構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主要依據他們實施的故意傷害、非法拘禁、尋釁滋事、敲詐勒索等犯罪事實和違法事實。經查，這些犯罪的對象多系與其有經濟往來或經濟糾紛的人，并非不特定群眾；兩起故意傷害罪和尋釁滋事罪，分別造成一人輕傷的后果，其他的犯罪行為均未造成傷害后果；且有七起犯罪事實已經被司法機關處罰過，屬于重復處罰。以此認定孫寶國等人的犯罪行為達到‘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的程度，證據明顯不足。孫寶國等人實施的犯罪行為不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行為特征。”

這一裁判理由運用了全面性思維，嚴格把握客觀要素，沒有割裂案件事實，沒有人為拔高，顯然是經得起歷史和法律的考驗的。

譬如，在一起涉黑案中，法院認定的多起尋釁滋事犯罪，均由受害一方“挖溝斷路”勒索“過路費”，或是“賴賬”等過錯性原因引起，而不是“無事生非”或“借故生非”。這些看似均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中的常見罪名，但全案沒有欺壓殘害一個無辜百姓；沒有帶領成員打打殺殺，為非作惡；也沒有通過暴力對當地群眾形成事實上的心理震懾；更沒有形成對一定行業的生產、經營的壟斷。顯然不滿足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社會危害的客觀要素。

厘清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客觀要素，在司法實踐中，可以通過采集和審查客觀性證據或言辭證據中的客觀性因素來鎖定的影響案件定性的主要事實。這些要素既是認定涉黑案件性質的“路標”，也是案件主要證據客觀化的“目標”。掌握這條正確路徑，就會大大加強涉黑案件認定的準確率和證據的穩定性，最大限度實現“每一起案件經得起歷史和法律的檢驗”的目標，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收官之年，在嚴厲打擊涉黑犯罪的同時，維護法律的尊嚴和社會的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