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家庭編之“特”：在個案裁判中排憂解難

任藝敏 嚴小光 秦丹丹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庭和睦則社會安定。

近年來，法院受理的婚姻家庭糾紛呈逐年上升趨勢。法官在司法實踐中發現，越來越多的無過錯方配偶在離婚糾紛、離婚后財產糾紛等案件中請求多分夫妻共同財產或提起損害賠償。

2020年5月28日，十三次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其中婚姻家庭編第一千零五十四條、第一千零八十七條、第一千零九十一條著實讓人印象深刻，民法典對于無過錯方配偶的“關照”將更能彰顯法律的公平。

兜底條款的撐腰

陳某（男）與梁某（女）于2011年結婚并生育一子，婚后雙方外出打工賺錢在老家城里買了一套房屋。但由于兩人均在外地，該房屋登記在陳某父母名下。2014年梁某回到老家照顧孩子和陳某父母，陳某繼續在外打工。后陳某回家次數越來越少，即使回家也與梁無事生非，引起夫妻吵架。據此，陳某以夫妻感情破裂為由，于2017年2月訴至法院請求離婚。

法庭上，梁某認為，自己對家庭、子女盡到責任，夫妻感情沒有破裂，并在知曉丈夫出軌后還極力挽回陳某，堅決不同意離婚。由于陳某未舉示證明雙方夫妻感情破裂的證據，法官駁回了陳某的訴訟請求。

2018年3月，陳某再次向法院起訴離婚，態度堅決。梁某指責陳某對婚姻不忠誠，在外與其他女性有不正當關系，同意離婚，要求對雙方共同購買的房屋進行分割，并以陳某存在過錯要求其對自己進行損害賠償。法庭上，陳某承認自己出軌，但拒絕對梁某進行賠償。

該案中，由于房屋登記在陳某父母名下，梁某又無其他證據證明該房屋屬于夫妻共同財產，該房屋無法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按照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獲得離婚損害賠償的情形僅限于重婚、與他人同居的情況，梁某舉示的證據僅能證明陳某與其他女性有一次或兩次不正當關系，并不能證明陳某與其他女性有長期穩定的同居關系。法官無法支持梁某要求損害賠償的訴求。

法官認為該案中女方“凈身出戶”顯失公平，加大力度調解來實現男方對女方的補償，最終女方獲得了5萬元的補償金。實際上，法官認為補償女方5萬元遠遠不能彌補女方對這段婚姻的付出，因為此案例中陳某的確存在重大過錯，但因為沒有法律的明確規定就不敢判。

我們做個設想，該案如果遇上了今年通過的民法典，結果又會有何不同呢？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一千零九十一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一）重婚；（二）與他人同居；（三）實施家庭暴力；（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五）有其他重大過錯。

《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一）重婚的；（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三）實施家庭暴力的；（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

與2001年的婚姻法第四十六條相比，民法典第一千零九十一條規定增加了“有其他重大過錯”的兜底條款。增加的“兜底”條款意義重大，突破了婚姻法4種離婚損害賠償法定情形的規制。使法律更加多元，且對無過錯配偶方的保護也更加周全。

離婚過錯損害賠償制度長期以來在離婚訴訟中基本屬于“僵尸條款”，現行法中對離婚損害賠償要求太高。比如，要和他人構成同居才能賠償，假如發現配偶出軌導致婚姻破裂是沒有辦法獲得損害賠償的。

>>重慶市南川區人民法院民一庭任藝敏法官到當事人家中調解一起離婚糾紛 作者供圖

>>重慶市南川區人民法院民一庭副庭長嚴小光 作者供圖

因為婚內出軌沒有構成婚內與人同居、重婚的程度，且司法實踐中發現，想要證明過錯方長期、穩定地和他人居住是很難的。即便有“現場”的視頻、照片等證據，也只能證明在某一時刻存在出軌行為，但是很難證明兩人有長時間、持續的同居關系。這樣的案例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少見。很多婚內出軌行為在司法實踐中都無法被認定為過錯，都無法適用離婚損害賠償這一條。

此次增加離婚損害賠償的“兜底”條款，將其他一些確實給對方造成嚴重損害的情形納入損害賠償范圍，是為了更好地發揮離婚損害賠償制度的預防和制裁作用，促進婚姻關系的穩定。同時也賦予了法官更多的自由裁量權，激活該僵尸條款。除重婚和長期與他人同居外，一般性的出軌行為終于可能成為離婚過錯損害賠償的一種法定情形。

以后遇到類似陳某梁某案件的情況，根據“兜底”條款，法官的判決就于法有據了。

“兜底”條款未來可能給法官帶來更多的自由裁量權，法官可以結合審判經驗裁量、支持無過錯方離婚損害賠償?！捌渌卮筮^錯”認定，法官應該根據審判實踐、司法智慧、生活經驗，結合個案情況判斷。該過錯應是一般人不能容忍的，是導致雙方離婚的直接原因，同時也給無過錯方帶來了較大的物質損害或精神損害。

比如，前述案例中的婚外情以及婚內與他人生子、嫖娼、吸毒等等，這些行為無疑都會對無過錯方配偶帶來極大的身心傷害。由于各地、各家的經濟狀況、生活狀況不一，過錯的程度不一，離婚損害賠償的數額需依靠法官逐案酌定行使自由裁量權。

財產分割的照顧

司法實踐中，離婚損害賠償制度雖然對過錯一方起到了一定的懲戒作用，但在夫妻共同財產數額較大的案件中，離婚損害賠償制度對無過錯方保護的效果仍然不明顯。

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的數據，獲得離婚損害賠償的案例中，即使過錯一方行為屬于離婚損害賠償法定情形，由于受人身損害精神賠償數額的限制，過錯一方一般只承擔5萬元以下的損害賠償責任，大多在2萬元至3萬元之間。而現在很多離婚案件夫妻共同財產動輒上百萬元，5萬元以下的數額顯然對于過錯一方只是一個小小的懲戒。

2016年7月彭某（女）以鄭某（男）有吸毒惡習、家暴、違法犯罪等原因向法院提起了離婚訴訟，后經法院判決準予雙方離婚。2019年，彭某與鄭某因離婚后財產分割糾紛訴至法院。庭審中，法院查明，雙方在婚姻存續期間購買了一套商品房并進行了裝修。經房產評估機構對房產進行評估，該房屋市場價值為577018元。鄭某由于吸毒上癮，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將雙方的共同存款肆意揮霍。鄭某因吸毒惡習多次被公安機關處以行政拘留；也因犯罪行為，被司法機關判處有期徒刑。法院從照顧女方（彭某）權益的原則即本案實際出發，判決該房屋歸彭某所有，彭某一次性支付被告鄭某應得房款204964.7元。

>>綜合辦干警秦丹丹向群眾宣講法律知識作者供圖

以上案例中，承辦法官在民法典尚未實施前是按照婚姻法第三十九條中的照顧女方權益的原則作出以上判決，并非因為男方的長期吸毒造成婚姻破裂的過錯行為照顧女方多分得夫妻共同財產。審判實踐中，也存在因女方出軌、吸毒等過錯導致婚姻破裂的情形，讓法官在分割離婚財產時法律適用糾結。民法典實施以后，第一千零八十七條將為法官在實務中切實保障無過錯方合法權益提供明確的法律依據。

很多人都以為過錯方就應該少分財產，然而在現行的婚姻法及司法解釋中，并未規定過錯是作為少分財產的理由，僅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的若干具體意見》在處理夫妻共同財產中有照顧無過錯方的原則。在審判實踐中，法官只能按照此原則，從公平正義的角度出發予以裁判。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一千零八十七條規定：離婚時，夫妻的共同財產由雙方協議處理；協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根據財產的具體情況，按照照顧子女、女方和無過錯方權益的原則判決。與婚姻法第三十九條相比，民法典多了一項原則，就是在離婚財產分割中照顧無過錯方權益原則。如此，過錯行為終于從立法層面上有了少分財產的依據。

離婚財產中增加照顧無過錯方原則將對今后法官審理離婚案件以及分配當事人的財產權益產生重大影響。一套200萬元的房產，如果給予無過錯方10%的照顧，那就是20萬元，遠遠高于一般的離婚損害賠償金額。更重要的是，相比較離婚損害賠償中重大過錯的認定，照顧無過錯方并未對過錯有嚴格的界定。

這里的過錯并不限于重婚、實施家庭暴力、虐待、遺棄、婚外情等重大過錯行為，也應包括其他違反婚姻義務的過錯行為，如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用夫妻共同財產長期吸毒、賭博等，損害家庭利益，對家庭極為不負責的行為。

婚姻無效的賠償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四條規定：無效的或者被撤銷的婚姻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當事人不具有夫妻的權利和義務。同居期間所得的財產，由當事人協議處理；協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根據照顧無過錯方的原則判決。對重婚導致的無效婚姻的財產處理，不得侵害合法婚姻當事人的財產權益。當事人所生的子女，適用本法關于父母子女的規定。婚姻無效或者被撤銷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婚姻無效的情形為重婚、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未到法定婚齡，可撤銷婚姻限于受脅迫婚姻、一方患有重大疾病未如實告知對方的情形。若基于以上情形導致婚姻無效或者被撤銷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多分同居期間共同財產和獲得損害賠償。

張女士與梅先生經人介紹相識并確立戀愛關系，2016年11月28日登記結婚，婚后未生育子女。2016年12月5日，即結婚登記后的第七天，梅先生開始持續高燒，就醫檢查被確診患有梅毒及艾滋病。張女士認為，雙方是經人介紹認識，梅先生并未告知其患病情況，自己一直不知曉梅先生的病情。張女士訴至法院，以梅先生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尚未治愈為由，請求法院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條的規定確認雙方婚姻登記無效。

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一條婚姻無效情形中刪除了“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這一條款，第一千零五十三條增加了“一方患有重大疾病，應當在結婚登記前如實告知另一方；不如實告知的，另一方可向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的條款。從立法層面確定了締結婚姻前，準配偶擁有重疾知情權，且婚姻若因此被撤銷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上述案例，如果按照現行婚姻法，法院會確認張女士的婚姻無效，張女士作為無過錯方在財產分割也可多分財產。但民法典施行后，若張女士在一年的除斥期間通過訴訟方式向法院請求撤銷雙方婚姻登記，一旦雙方婚姻被撤銷，則張女士不僅財產分割中會得到“照顧”，還可向梅先生提出損害賠償。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塑造了民法典的精神靈魂。小家和睦，大家安寧。弘揚家庭美德、重視家庭文明建設一直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題中應有之義。《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三條規定：家庭應當樹立優良家風，弘揚家庭美德，重視家庭文明建設。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互相關愛；家庭成員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這項規定把文明、和諧、自由、平等、法治、誠信、友善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轉化為婚姻家庭制度的基本法理，從而為婚姻家庭編提供了價值導向和法理依據。

民法典新增離婚損害賠償“兜底”條款、離婚財產中無過錯方照顧原則、無效婚姻和被撤銷婚姻中的無過錯方保護條款，這些既制裁了過錯方的違法失德行為，又切實保護了無過錯方的權益，同時也為法官辦案進行法律適用增加底氣和可操作性，促使個案裁判更加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