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程庭鷺是清嘉道時嘉定的書畫家,也兼擅刻印、刻竹及刻硯,享有時名。此為我平生所僅見的一方背板刻硯,且此類雕刻技藝頗少見,程氏先薄意鏟出前后幾迭山巒,然后以細線刻的手法添以樹石、屋宇、人物、云嵐,畫面飽滿,畫意雅馴,頗堪咀嚼。
此硯先見于日本彼時著名的藝術雜志《墨》,硯面有同為嘉定籍名書家錢坫(十蘭)篆額。輾轉曲折,后在東京都訪得,吾告硯主,此硯之篆額為偽跡,硯主信我所論,故減價售我。書畫印硯,一物之上最忌真偽相雜,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故將錢氏款剔去,求其純也。十蘭翁地下有知,亦當贊許。
記得當年有人送程十發先生一瓷壺,要換他一幅畫。壺身是南宋的,流水是清代的,壺把是民國的。我曾調侃說,三部分都是真的,湊在一起則成了假的。
調色盤、調色盒,是畫家的必備工具。在我的印象里見過最早的大多是呈疊狀的,有五層七層的,或圓形或方形,多以瓷制,外面大多有圖畫而內里皆施白釉,利于彩色的辨別。也許是作畫之際多要挪移,瓷易碎,故完整的舊器不多。這是一件直徑近30厘米的圓形調色盤,盒與蓋制作規范,上有蓋頂,呈鏤孔半圓球狀,便于提拿。盒內居中一圓格,為調色用,四圍隔為六格。通體作纏枝蓮紋,繁而不雜,素潔典雅。
此器為廣東姚君所貽,以放大鏡觀察,在釉與胎的結合部呈交錯的鋸齒狀,此是乾隆時期瓷器獨有的特征。投挑報李,回贈一畫,人情也。

“文革”里破“四舊”,頂風去買舊書畫、古玩可是千載不遇的好機會,而且機會多多,看你喜不喜歡,覺悟不覺悟。當然,一不小心也會被扣上“封資修”余孽的帽子,所以得像地下工作者般靜悄悄地躲著玩,蠻緊張的。
這是1974年串街走巷收舊貨的向我兜售的四屏條。此人不識字,更不識篆字,要價10元,我笑問:買來幾多?說,2元。講真話我喜歡,照付。
“文革”結束,習書畫印人群驟增,而這方面的書籍奇缺。上海書店出版社要借去出版,為需要,我花了幾天時間長衫改短襖,做成冊頁,以便制版出書。出版后果然暢銷,至今還在再版,而且見到過幾家不同出版社的版本,天女散花似的。
幾十年的不打招呼不送樣書,當然更談不上版稅,我也并不在意。但也不時看到熒屏上,明星為了私登她一張照片,動轍打官司,賺它上百萬銀子的案例,雖也羨慕,但我沒有這沖動,更甭說始終沒有過這種念想。給人看看,討人家喜歡又何妨?懂法的一定會跟我較真:儂法律觀念太差啰!差就差唄,手里要做的事多多,我不好折騰。

宋代趙佶好石、米芾拜石的故事流傳千載,瘦皺漏透,嗜石賞石之風也濫觴于宋,嗣后文人墨客多有此雅趣,所謂“石不能言最可人”。事情玩到一定的火候,就會有理論和著錄的出現,玩石頭的第一本匯集,是明末上海松江人林有麟的《素園石譜》。此“瑞獸”石有林氏的隸書題記“奇石非石,瑞獸吉祥。書自我祖,寶茲世澤”。更有同時代大畫家吳彬的“瑞獸”及行草題記。兩位名士的雙題,顯示出此賞石不同凡響的身價。如今文人或玩家玩味的賞石品種則遠超出古人。彼時的文人多以玩賞其聲如磬,鏗鏘如鐘的安徽靈璧石為大宗。又,彼時在石上題刻者不在少數,而偽托的贗品更是多多,這是尤當小心的。
數年前,一玩家搬來,平時極精明的,也算心狠手辣一類,然知有題刻,而不知其人,尤其不知不易看清字跡的枚隱居士為何人,故開價平和,遂歸我豆廬。

這是吳昌碩為漢陽(今武漢)關棠刻的對章,使用的是青田石里老性的菜花黃,兩印均作朱文(或均作白文)倒是漢代的約定俗成,今人刻對章則每取一朱一白,風尚之變故。對章的另一方“文瀾閣掌書吏”是指關氏當時擔任著杭州清廷文瀾閣的“館長”。刻印時缶翁48歲,正是印風獨造、印藝出跳的好時光。印蛻在吳氏的多種舊譜里都有刊載。也許是一印上方殘一角,舊譜里也多散在兩處。
幾年前見拍行有“漢陽關棠”一印拍賣,從圖錄上看,石似用巴林,頗可亂真,據說還賣了好價錢。其實作偽者知其一而不知二,又未見原印,故能欺世牟利。如今市面偽書畫印充斥,今之印章作偽,高明者則非先前的人工摹刻,易顯差別,而是采用高科技鈐印蛻復制上石,以電腦精刻,再輔以人工,非精研印藝者不可辨,故好藏印者宜慎之又慎。

1995年,上海友誼商店辦書畫展銷會,友人邀我看看,我說已是最后一天,不會有好東西了,友執意拖我一觀,不妨聊作散步。進展場,迎面就是這副缶翁的對聯,且是頗佳之作,標價1500元。彼時他的楹聯應在25000元左右,也許是標價太低,恐作品有詐,故無人敢于購買,我促友人購下。店里員工與我面熟,一見是我看中的,怕是標價出錯,進去翻了賬本,見明明白白地寫著四位數,才放心地開票給貨。回家告妻:今天撿漏了,妻問東西吶,我稱讓友人拿了。幾月后友人稱用錢,能否出手,要價22000元,我幾天后付款,說是給別的朋友,其實是我自留了。不久,這副對子幸運地被中國書協的百年展借去,先去法國,又赴日本,遠游了吳昌碩先生生前都沒機會去過的外國,堪稱幸運。


文房具歷來是文人的最愛。今人所謂的文房四寶,不是對它的正確概括,而是掛一漏百的俗說。單以筆而論,與其配套的即有筆架、筆擱、筆船、筆筒之類。以材質論,又有金銀、犀角、剔漆、竹木、陶瓷之別。且有素工、雕藝、鎏金、戧金等工藝之分。這還不是往細處說。
置筆的筆筒,宋代有“管城居”之稱,緣自東坡嘗喻筆為管城子。而以愚之淺識,至今似未見到宋人之制。而到了明代,則是文人案頭必備之具。拙以為這跟明代大宣紙的制作及寫大字用大筆的新走向有關。
此為明代典型風格的黃花梨木筆筒,刻有詩一首,署款“亦步”,1997年見于上海舉行的全國文物展銷會。時定價4000千,較素工的價格至少高出三倍,也許是行家考慮到刻有詩文的緣故。然行家并非專家,知其一而未知其二,此筒乃明末大名鼎鼎的篆刻家吳迥所刻。此人有著名的《曉采居印印》等印譜傳世,400余年來,其印未見有一鈕傳世,而遠少印作的筆筒卻忽地現身滬上,且為好印之吾所獲,也是一段藝緣。好在那標價的行家識署款之文字,而不識其為何方神仙,否則其價又當上抬三倍矣。


篆刻家有兩類,即使大家亦如此。一類是成熟后,風格基本固定,有著鮮明的二三程式,如是者眾;一類則始終處于不安份守舊、變化多姿的狀態,此類人物歷來極罕。以晚清六家論,吳讓之、徐三庚、黃士陵、胡匊鄰屬前者,獨趙之謙則屬后者。
胡氏印風,白文細刻是顯著特點,然偶生別調,也不無可能。此印即反常之一例,白文粗刻,還參以漢鑄印并筆之法,款署丙午年(1906),在胡氏印作中屬孤例。因視其用刀及氣息與胡氏吻合,即收入囊中。甲申年(2004),湊巧薄游平湖之莫氏山莊,細讀山莊文字介紹,知“梁園舊客”即山莊主人莫季平之別號,與胡氏皆嘉興籍同鄉,在20世紀初葉亦有交誼,從而更確定此印的是胡氏所鐫。狐疑多年,一旦坐實,其樂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