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 馳
位于山西省繁峙縣境內的“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碑”摩崖刻石,是迄今為止國內發現的唯一一例東漢時期,州與州之間的地界碑,具有重要的文獻史料價值。其一,對于研究東漢時期并州與冀州的地方行政沿革,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其二,對于兩漢時期州刺史參與地方行政事務的研究,提供了很有價值的補充材料。其書“不衫不履”,章法獨特,也具有一定的書法藝術價值。

﹃南行唐北界碑』摩崖刻石所處地理位置

﹃南行唐北界碑』摩崖刻石
“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碑”摩崖刻石(下文簡稱“南行唐北界碑”),位于山西省繁峙縣神堂堡鄉大寨口村北約2公里處,1998年由繁峙縣閻明德、李宏如兩位先生發現。“南行唐北界碑”是繼晉西南芮城中條山發現的“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之后,1山右地區第二例罕見的漢代摩崖刻石,無疑具有重要的文獻史料價值以及書法藝術價值。“南行唐北界碑”一經發現之后,其碑文內容即被《繁峙碑文集》一書收錄,2后又為《忻州文史》第16輯收入,3但二書僅對碑文內容進行了釋讀,并未做進一步考證。2007年,陜西師范大學李裕民先生在《考古與文物》2007增刊上發表《漢代南行唐地界碑與鹵城的考察》一文,4首次對該地界碑加以考證。筆者于2018年4月親自尋訪考察此碑,今不揣淺陋,在學者們研究的基礎上,結合一些新的發現,就相關問題重新加以考辨,以期拋磚引玉。
“南行唐北界碑”,具體地理坐標位置:北緯39°11′49″,東經113°51′38″。刊于大沙河西岸坐西朝東的天然石壁上,下臨河床高約8米。從實地觀察來看,在刻石下方,大沙河西岸,沿著南北方向的河岸被河水沖刷處,裸露有文化層的痕跡,或為當年的古道。該摩崖形制特殊,外以陰刻線勾勒出碑的輪廓樣式,有碑額及碑身。碑額縱38厘米,橫33.5厘米,其中隱約有字,已不可辨識。碑身縱129厘米,橫72厘米,里面陰刻隸書,從右至左,凡4行,字徑7至22厘米不等,共計24字。刻石內容系對南行唐縣北部邊界的描述,錄文如下:
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去其廷四百八十里/北到鹵城六十里
“南行唐北界碑”由于沒有確切的紀年,故刊造的具體年代不詳。今僅從碑文中地名的變遷、兩漢時期地方行政制度的演變,以及書法風格三個角度,試就該摩崖刻石的年代以及相關問題,淺述如下:
從碑文所涉及地名而論。常山郡,屬冀州,原名恒山郡,高帝三年(前204)置。呂后執政時期,前188年,置恒山國。前180年,呂后卒,恒山國廢為郡。文帝元年(前179),因避文帝劉恒諱,更名常山郡。西漢時,常山郡下轄南行唐等十八縣。5東漢時領南行唐等十三城。6西晉時,統南行唐等八縣。7從常山郡的行政變遷,可判斷“南行唐北界碑”刊刻的年代上限,當不早于西漢文帝時期。又鹵城縣,為并州舊縣。西漢屬代郡,8東漢歸雁門郡,9至西晉時已經不見于記載,故可判斷“南行唐北界碑”的年代下限當在東漢末。
由于碑文中出現了州、郡、縣三級地名,我們從兩漢地方行政制度的演變角度來做進一步的分析推理。西漢立國承秦制,仍舊沿用郡縣二級制。到漢武帝元封五年(前106),設立刺史制度,將全國除京畿地區以外的所有郡、國劃分為十三個監察區,稱之為“部”,且以傳統的州名作為部的名稱。10每部置刺史一人,“掌奉詔條察州,秩六百石,員十三人”11。文獻中稱之為“部刺史”或“州刺史”,但這時候的州只是以部作為監察區存在,并不是郡以上的一級行政區。從西漢后期到東漢早期,部的長官稱謂雖然在州刺史與州牧之間不斷變化,如:成帝綏和元年(前8),更名州牧。哀帝建平二年(前5)復為刺史。元壽二年(前1),又改為州牧,東漢光武帝建武十八年(42)再改州牧為刺史。但是其主要的職責并未發生大的變化,主要還是對州所轄下屬郡、國官員行使監察權。這種情況到了東漢明帝以后開始發生變化,州刺史除了作為監察官存在外,還逐漸介入一些地方的行政事務。從現有史料來看,州刺史主要以如下三種方式參與民政事務。一是向郡、國宣布圣旨,傳達中央指示。二是監督、指導地方郡、國的具體行政事務,如開通道路、興修水利、征收稅錢、救濟災荒、安撫流民、勸課農桑等。三是監督、指揮下屬郡、國兵征討叛亂,參與地方的軍事行動。12可以看出,從民政角度,州刺史仍然只是以朝廷意志傳導者的角色存在,并未參與民政事務的實際執行。從軍事角度,戰時州刺史與中央派遣的御史中丞、謁者一樣,主要起監督和統一指揮的作用,在前線具體指揮殺伐征戰的還是郡、國的守、相。故雖然東漢時期,州刺史參與地方行政事務的深度和廣度要遠遠高于西漢時代,但也僅止于傳達和指導,這可視為其本職監察工作向地方行政事務的延伸。到了東漢末年,黃巾之亂以后,由于軍閥混戰,地方郡縣體制遭到沖擊,出于鎮壓起義軍的需要,州刺史被委以重任,授予軍政、行政、財政等大權,州刺史開始完全參與到具體的地方行政事務中來,州也從原來的監察區正式變成郡以上的一級行政區。

鹵城遺址

“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拓本

“趙國易陽南界”摩崖刻石拓本

“南行唐北界碑”摩崖刻石中“南”“界”二字
通過如上我們對兩漢州制的簡要梳理,再結合“南行唐北界碑”中出現州-郡-縣三級地名這一表述現象,是否就能說明“南行唐北界碑”中的冀州已經是常山郡的上一級實際行政區,即“南行唐北界碑”的年代是在東漢末年,黃巾之亂以后?要弄清楚這一問題,還需找到兩漢時期有確切紀年與劃分邊界相關的其它證據來旁證。現存江蘇連云港境內的新莽始建國四年“羊窩頭界域”摩崖刻石、“蘇馬灣界域”摩崖刻石是目前國內已知紀年最早的界域刻石,尤為重要的是,在“蘇馬灣界域”摩崖刻石的末尾有“以使者徐州牧治所書造”的記載,13該記載明確說明,在新莽時期,一州之內,郡國之間的邊界勘察立石,均由州牧親自負責。《水經注》卷11《滱水注》載:“(徐水)又徑北平縣,縣界有漢熹平四年,幽、冀二州以戊子詔書,遣冀州從事王球、幽州從事張昭,郡縣分境,立石標界,具揭石文矣。”14這一條記錄,則明確記載了東漢靈帝熹平四年(175年),幽州、冀州接到朝廷詔書之后,州刺史派遣各自的州從事,實地進行邊界劃分一事。可以看出,無論是新莽時期,還是東漢靈帝時期,一州之內郡、國之間,或州與州之間,邊界的勘察劃分,刊石立碑之事,均由州牧或州刺史實際負責。據此可補充上文的論述,東漢時期,州刺史參與地方民政事務,還有勘界立碑一項,且此事由州刺史的下屬從事直接執行,并未像其它事務一樣,交由郡、國來處理。雖然我們已無從了解熹平四年戊子詔書以及幽、冀二州界碑的具體內容,但是州刺史直接參與,說明茲事體大,且由于是州與州之間的劃界,在碑文中出現州名也在情理之中。那么據此來判斷“南行唐北界碑”的刊刻年代,就不一定是在漢末了。無獨有偶,《水經注》卷11《滱水注》下“滱水出代郡靈邱縣高氏山”條又載:“(滱水)即漚夷之水也,出(靈邱)縣西北高氏山。…… 其水東南流,山上有石銘,題言:‘冀州北界。’故世謂之石銘陘也。”關于此“冀州北界”刻石,酈氏文有云:“(靈邱)縣古屬代,漢靈帝光和元年(178年),中山相臧昊上請別屬。”蓋代郡屬幽州,中山國屬冀州,以靈邱別屬,即欲以靈邱改屬冀州也。清人楊篤《山右金石記》謂冀州北界銘殆即此時所立,其說可從。15可見,高氏山上的“冀州北界”刻石,是幽州與冀州之間疆域調整之后的州與州之間的界石。我們雖然沒有證據來證明冀并二州之間的“南行唐北界碑”與幽冀二州之間的其它地界碑之間有無直接的關聯,但是東漢靈帝時期,鮮卑屢屢犯塞寇邊,幽、并二州為禍最烈,恒山以北,幾已淪于夷狄,則冀州于此時自有大范圍勘定疆界之必要,若以此推測,則“南行唐北界碑”刊造于漢末靈帝時期的可能性最大。
此外,我們還可通過“南行唐北界碑”中“其廷”二字的具體所指,來進一步印證冀州并非常山郡上一級行政區。即如果“其廷”是指冀州的州廷所在,那么就能說明州是郡之上的一級行政區,而若是指常山郡所在的郡廷,那么也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州仍然只是監察區存在,真正行使地方民政權的還是在郡、國。李裕民先生認為,“其廷”是指常山郡的郡廷,此說是正確的。但在距離推算上存在一些不足,今略作補充。陳夢家先生依據漢長安城的考古實測數據與文獻記載對比,得出西漢一里約為今417.53米,東漢晚期或曹魏時期,一里為今433.56米。16碑文言“去其廷四百八十里,北到鹵城六十里”,通過換算可知,從“南行唐北界碑”所在位置,到“其廷”的距離,相當于今400里或416里。到“鹵城”的距離,則為今50里或52里。通過譚其驤版《中國歷史地圖集》可以看出,東漢時期,從“南行唐北界碑”到元氏縣、高邑縣的路徑如下:從“南行唐北界碑”開始,沿大沙河東南行,出太行山,過今阜平縣,繼續向東到今王快水庫,然后再折向南行,一直到南行唐(今行唐縣南橋鎮故郡村),這一段路由于大部分地段位于山中,蜿蜒行進,大致長度約今150公里。從南行唐南下,過真定(今石家莊市東古城村),到常山郡郡治所在的元氏(今元氏縣殷村鎮故城村),這一路基本上都是平原,大致長度約69公里,也就是說,從“南行唐北界碑”到元氏縣的距離約為今219公里,即438里。從元氏到冀州刺史部州治所在的高邑(今柏鄉縣固城店鎮),這一路都是平原,大致長度約34公里,即從“南行唐北界碑”到高邑縣的距離約為今253公里,即506里。由此可以看出,從“南行唐北界碑”到元氏縣所量測的距離,更接近碑文中的距離。碑文中的“其廷”就是指常山郡的郡廷。

表1

表2
值得一提的是,迄今已知現存與地界相關的兩漢刻石,還有現藏山西芮城縣博物館,發現于中條山境內的“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以及位于河北武安市活水鄉境內的“趙國易陽南界”摩崖刻石。由于“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以及“趙國易陽南界”摩崖刻石沒有的明確的紀年,只能通過書法風格來判定一個大致的年代。“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字法古拙,篆意濃厚,又兼有隸書的筆意,年代當在西漢晚期至東漢前期。而“趙國易陽南界”摩崖刻石,則是非常成熟的隸書,年代在東漢中晚期。17這兩處摩崖刻石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碑文中縣之前不署郡名,或者郡、國之前不署州名。這應該與刊碑立界的范圍有關。即“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是同屬河東郡的大陽縣與河北縣之間的界石。“趙國易陽南界”摩崖刻石,是同屬冀州的趙國與魏郡之間的界石。而“南行唐北界碑”的出現則說明,州與州之間的界石中,是一定要出現州名。
從書法的角度來觀察,“南行唐北界碑”中的字,結體開張舒展,筆畫平直簡易,無論是字法還是形構,都呈現出非常成熟的隸書書寫狀態。如其中的“冀”“行”“界”“到”等字與延熹二年(159)《甘谷漢簡》中的字頗為接近。且由于是單刀椎鑿而成,鋒從中下,導致筆畫多棄曲用直,波磔不顯,故其呈現出的書法風貌與《三老碑》《大開通》《燕然山銘》《張禹碑》《石門頌》《劉平國》《楊淮表》等類似。雖然前面的“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等字結體多取縱勢,且部分字略帶有篆書遺意,但這只是書寫者的個人習慣,或是刻工沿用了篆書的鑿刻手法,因此,并不能單純依據字形的縱勢、橫勢來推定其屬于兩漢之交。我們將“南行唐北界碑”中的所有文字,與現存有明確紀年的兩漢摩崖、碑刻、簡牘中的同一字列表對比(見表一、表二),可以看出,“南行唐北界碑”的整體書寫風格,大致在東漢中晚期,即順帝、桓帝、靈帝時期。
令人頗感疑惑的是,綜觀“南行唐北界碑”的刊寫,似乎并不嚴謹,較為隨意。有兩處細節可窺一斑:一是在該摩崖的左下角位置,距離約30厘米處,有一個單獨的“界”字,從風格看應該與“南行唐北界碑”同時,這極可能是工匠在鑿字時,對“界”字不熟,而在旁邊進行的試刻。二是摩崖碑文后半部分,在刻好“四八十里”之后,發現漏刻“百”字,故在原刻“八”字之上覆刻“百”字,今“百”字上橫畫左右隱約可見“八”字原刻痕跡,又在“百十”二字之間補刻入“八”字。所以看起來顯得擁擠且不自然。從上文論述可知,勘界立碑,是一項嚴肅的政府行為,上有朝廷詔令,下由州刺史親自參與,且立于道旁,以便往來旅人觀瞻,不應有任何差池。出現這種狀況,唯一能解釋的,就是吏治松弛,監管不嚴。眾所周知,東漢中后期,朝綱不振,吏治頹壞,宦官、外戚輪流擅權干政,社會政治秩序被嚴重破壞,當是時“俗浸凋敝,巧偽滋萌,下飾其詐,上肆其殘。典城百里,轉動無常,各懷一切,莫慮長久”18。那么反映到社會各個層面,出現草率應付差事,也就不足為怪了。這也從側面進一步印證了“南行唐北界碑”的刊刻年代在東漢中晚期無疑。當然,除了當時大的社會背景因素之外,或也與具體施行的工匠水平較低有一定關系,也就是說該地界碑并非由書佐參與書寫并鐫鑿。也正因如此,反而造就了該摩崖刻石迥異于其他漢刻的特殊風貌,其用刀簡率,不受程法拘束,行筆不衫不履,絕少華飾,卻足顯拙樸精神。尤其表現在章法的自由上,第一行“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這五個字及第二行第一個“行”字,書寫活潑靈動,正中寓欹,平中見奇。第二行“唐北界”三字則更為周正,在整篇中很突出,字最大,在畫眼中心處。可能工匠認為這三字最重要,所以也很正式,正好和第一行形成對比。最后兩行,整體是小字,且行距、字距緊密,如此又和前兩行形成鮮明對比,字多則小密,字少則大疏。最為獨特的安排,是最后兩行上部殘缺的留白,剛好和前兩行的疏朗相呼應。所以從藝術角度來講,該摩崖刻石也不失為一件有代表性的漢隸書作。
關于“南行唐北界碑”的命名,《繁峙碑文集》中名為“漢代地界碑”摩崖石刻,《忻州文史》第16輯中名為“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碑”摩崖石刻,李裕民先生《漢代南行唐地界碑與鹵城的考察》一文中名為“漢代南行唐地界碑”或“南行唐界石”。由于“南行唐北界碑”有線刻的碑額、碑身,在形制上明顯是碑,故以碑命名較為合理。綜合來看,全名應稱之為“漢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碑”摩崖刻石,簡稱“南行唐北界碑”。
總之,“南行唐北界碑”作為山西地區發現的第二例漢代摩崖刻石,值得關注和研究的地方還有很多,草撰小文,期以引起更廣泛的重視。在訪碑過程中,承蒙楊計法、楊瑞民提供幫助,在此謹致謝忱。
注釋:
1景宏波《“漢大陽檀道界”摩崖刻石考析》,《文物世界》,2016年第1期,50—51頁。
2李宏如《繁峙碑文集》,1—22頁,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
3李宏如《冀州常山南行唐北界碑》,《忻州文史》,第16輯,1488頁。
4李裕民《漢代南行唐地界碑與鹵城的考察》,《考古與文物》,《2007漢唐考古增刊》,127—129頁。
5漢·班固《漢書》,卷28上《地理志第8上》,1576頁,中華書局,2013年。
6宋·范曄《后漢書》,《志第20·郡國2》,3434頁,中華書局,2012年。
7唐·房玄齡等《晉書》,卷14《志第4·地理上》,425頁,中華書局,2015年。
8漢·班固《漢書》,卷28下《地理志第8下》,1622頁,中華書局,2013年。
9宋·范曄《后漢書》,《志第23·郡國5》,3525頁,中華書局,2012年。
10汪清《漢武帝初置刺史部十三州辨析》,《史學月刊》,2000年第3期,24—29頁。
11漢·班固《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第七上》,741頁,中華書局,2013年。
12紙屋正和著,朱海濱譯《漢代郡縣制的展開》,568—588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
13李祥仁《蘇馬灣界域刻石新探》,《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2000年第2期,87頁。
14北魏·酈道元著,清·王先謙校《合校水經注》,195頁,中華書局,2009年。
15施蟄存《北山金石錄(上)》,69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
16陳夢家《畝制與里制》,《考古》,1966年,第1期,40頁。
17孫繼民、郝良真、馬小青《“趙國易陽南界”石刻的年代及價值》,《中國歷史文物》,2004年第1期,69—76頁。
18宋·范曄《后漢書》,卷61《左雄傳》,2017頁,中華書局,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