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

張欣是一位保持著創作節奏和個性風格的作家,她將最新的長篇小說《千萬與春住》稱為自己的“轉變之作”。從《鎖春記》的冷酷,到《終極底牌》的溫暖,再轉到《千萬與春住》,張欣突破了對純粹人物的塑造,讓一位“不純粹”的人物成為故事的主角。滕納蜜和夏語冰曾經是相互信任扶持的閨密,騰納蜜調換了自己與語冰的孩子,又將夏語冰的孩子丟失了,納蜜家庭破裂卻事業小成,語冰在美國生活多年后帶著兒子小桑君回國。突然某日,丟失的孩子薛獅獅被找到,真相不斷浮現,各種化學反應漸次發生。這是一個特別離奇的當代版“貍貓換太子”故事,牽發都市生活、欲望、倫理、人際關系等諸多命題,要駕馭戲劇性如此強烈的故事,其實不太容易,只要壓不住,它就會變成一個可笑怪異的夸張文本,但作為一個在都市生活、敏銳而勇敢的觀察者和記錄者,張欣的嘗試無疑是成功的,她再一次將日常之流轉和人性之幽微,不動聲色地從容展現。
多年以前,張欣曾被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評價為“善于充分揭示商業社會人際關系的奧妙,并把當今文學中的城市感覺和城市生活藝術提到一個新高度”。在鄉土文學根基深厚的中國文學版圖中,張欣從20世紀90年代起就為讀者們提供了一種新鮮的“都市言情小說”文本,可讀性強,開風氣之先,從生活方式到精神觀念由表及里地建構了一個都市敘事的表達體系,雖不時會承受“類型文學”的淺表誤讀,但她以“當代都市小說之獨流”的堅持,在這本書序言中坦然表白:“仍舊是一如既往地獨自跋涉,或許是想在遮天蔽日的宏大敘事中殺出一條血路。”
《千萬與春住》以主人公納蜜帶著母親購物和吃飯開篇,作為顧客在商場和餐館與服務員暗地幾下來回較量,就把都市消費的本質毫無掩飾地表達出來:有消費能力就會更有面子,舒服地花錢,就是商業的王道。這是一種俗流,但也是一種規則。賺足面子之后,她回到獨居的高檔住宅中,卻要拿出紅星二鍋頭和速食紅油耳絲來獲得真正的滿足。這是一個自私到極點的中年婦女,對待前夫和母親都有些刻薄乖戾,甚至對于當初調換兒子之舉一直沒有表現出多少悔意,只有在學校的后花園拔草時,才能讓她釋放出心靈之重荷。為了體面地去見親生兒子,納蜜滿足地打開華服如林的衣柜,無比驕傲的那段獨自最能體現出她的內心——“再怎么說,她也活出來了,用自己的汗水、眼淚和苦力創造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再是別人眼中的陪襯和笑話”。
在這些平凡細微的描述中,滕納蜜和張欣以往小說中的人物似乎有一點不同,和常見的都市小說的人物似乎也有所不同——“壞”得有些純粹,“壞”得心安理得。納蜜對命運的報復心極為強烈,她將自己不幸的根源歸于外在的種種:父親沒有帶來優越的家庭,反而給她背上了貪污犯女兒的枷鎖;母親忙于自己的情感,毫不顧及女兒生孩子的關鍵時刻多么需要陪伴;前夫沒有帶給她更多的關愛和溫情,閨密不該天生就比自己擁有更多的幸運。“瑣碎的凡間煙火背后,是數不盡的江河日月煙波浩蕩”,張欣在書中通過婉轉簡凈之筆法將這些最不起眼的日常勾連在一起,加上她一貫的審美價值和人格價值,使得這部作品里的情節推進和心理邏輯展現尤其充分。因為父親去世、生活貧瘠帶來內心層面的創傷記憶,納蜜被物質化欲望扭曲的心理,顯得層次更為豐富了。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難解難分,比起宏大敘事,更能探尋人物的心理隱秘之處。
這是一場關于兩個女人的戰斗。女人最激烈的戰斗,不在職場,而在內心。被滕納蜜欺騙的夏語冰,本來有著看似完美的人生,聰明美麗,出身優越,即使與初戀沈隨的私奔風波鬧得滿城風雨之后,仍然可以與對她暗戀已久的青年才俊周經緯結成良緣,共赴美國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這一切都是納蜜憤憤不平的妒火之源,更為致命的是,當初為了接近語冰,這位青年才俊時常特別關照納蜜,讓納蜜有了甜蜜的錯覺。納蜜根本不是嫉妒語冰,而是憎恨了。將兒子調包送到美國去,表面上是為了改寫兒子的命運,深層的心理動機則是納蜜對那道始終橫亙在她面前的命運壁壘的偷偷回擊。“當年有多少的相惜相愛,現在就有多少冷酷無情。”狂暴的命運在未來的某一天壓向了語冰,親密無間的密友欺瞞換子,農村長大的親生兒子拒不相認,相親相依的丈夫早已背叛。生活逐漸土崩瓦解,語冰卻沒有想象中的仇恨與憤怒,她在各種危機中周旋應對,干練理性又堅韌周全。語冰對待失而復得的親生兒子,不僅盡最大努力去救助他的養母,也尊重他不愿改變現有命運的人生選擇。作為遭受傷害最深的“孤獨者”,語冰沒有被仇恨淹沒,也沒有與人性之惡和解。不會原諒——永不和解,這也是一種人生。她以近乎理想化的人格定力,安頓受創的靈魂,對他人的放手與尊重,才能做到與自己和解,完成了當代都市女性勇敢的修行。
都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下,還有川流不息的人心。都市的自由、喧囂和機遇,給予每個個體一定的生存空間,而光鮮背后的詭譎與孤獨,才是都市人最自我的深意。小說最難的就是讓讀者在一個人身上找到同感。這需要作家非常務實,也要剖析人心靈深處的東西。張欣的都市在場感絕不僅限于有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更在于對都市精神向度的挖掘。伴隨著日新月異的城市景觀,城市化的進程浩蕩向前,都市文化的開放性和世俗性卻無礙于都市秩序的形成和運行。在骨感現實中追求豐滿理想,在紛繁復雜中探索生命的邏輯。都市文學對于欲望和物質的描刻之后,最終還是要觸及人類精神生活的根本問題。《千萬與春住》中,“都市”可以向“鄉村”伸出援手,夏語冰和薛一峰這兩個深諳都市規則的白領精英,以及代表理性科學的宮超醫生,竭力救了薛獅獅的養母鄧小芬一命。可是,“都市”無法改變“鄉村”,薛獅獅還是要保留王大壯的身份,留在農村,繼續開大貨車,或者說無法改造他內在的樸素價值觀。所以,當決定遠去日本的小桑君給夏語冰發來那句“媽媽你別難過,小心開車,其實什么都不會改變啊”時,才是看似可以扛下所有的語冰淚如雨下的那一刻。
納蜜的靈魂救贖則來得更為艱難。最開始為換子悲劇懺悔者竟然不是滕納蜜,而是她那平時看上去不怎么靠譜的母親。這位媽媽主動去找語冰道歉,對執迷不悟的納蜜狠甩了一個耳光,幻想著可以見到親生的外孫卻在日料店摔倒后身亡。滕納蜜終于有所觸動,命運也給了她一次機會,親生兒子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故事的結尾。納蜜最終選擇的不是毀滅而是生存,是因為她開始學會自我反省追問和懺悔,她終于意識到,“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是我親手毀了自己的生活”。
都市的法則是殘酷的,每個人在不知不覺中,被裹挾進欲望的旋渦,嫉妒虛榮之人性的本能完全可能戰勝道德教養一類后天的修行而誘發人性之惡。看不見的命運之手,在一個人做出一個選擇之后,很快就帶來多米諾骨牌一樣的變化。張欣在《千萬與春住》的都市書寫中把握住了一種內斂克制的整體情緒,并非高高在上的俯視,而是直視人性的弱點,對都市精神壓力下人性變異展開深度的剖析,并為保全靈魂的堅韌和尊嚴,留下了一絲暖意和希望,找到自我救贖之路。這種深入靈魂的主體性和回應現實的主動性,構成了這部作品獨特而迷人的張力。
《千萬與春住》的書名,取自北宋詞人王觀的《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最后一句“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全書也以此終結。很多讀者好奇為何改了一字,張欣的解釋是,“和”字有圓滿之感,而人生不圓滿才是常態,故以“與”替代“和”。這種留白,戛然而止,回味良久。面對命運起伏跌宕時苦苦尋覓的方向,就是心中一定要留住的春天。
(責任編輯 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