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志
[編者按]《一個人的四十年:共和國學人回憶錄》是紀念改革開放40年眾多叢書的一道獨特的風景,面市后即獲得學界強烈關注和好評。聚焦改革之人,著眼改革之神,構造了一部生動的改革開放思想發展史。該書不僅為研究改革開放史提供了第一手思想檔案,為我們生動呈現共和國學人“憂世”與“憂生”的“心法”,而且力圖沿著精神和文化的脈絡,啟發一種“以改革為方法”的“改革辯證法”——“有思想就有方向,有共識就有力量,有視野就有希望”。“以史為鏡,以史為鑒,以史為師”,是我們對改革開放40年波瀾壯闊的歷史最好的紀念。改革開放是一部歷史大書,值此“四史”教育學習之際,我們約請了京滬兩地的名家和青年學者,就《一個人的四十年》撰寫專題書評,以饗讀者,也期待學界就本書涉及的話題展開進一步討論。
往事悠悠,歲月如歌。
我花了六七天時間,閱讀了《一個人的四十年》(《一個人的四十年——共和國學人回憶錄》,葉祝弟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仿佛是在分享一曲改革的交響樂。
《一個人的四十年》是一部生動的改革史。書中60余位老少學者40年的親聞、親見、親歷,折射出中國的當代史。書中相當多的作者在40年前是山溝溝里的知青,耕地、鋤草、抬大糞,有的還是被人鄙視的“黑五類子弟”,極個別的人是剛剛走出監獄的“罪人”。1977年恢復高考,成為他們這一代人命運的轉折點。高考讓他們破土而出,扶搖直上,從“泥腿子”一躍而成為學科帶頭人,新時代的新先鋒。1978年5月,正如本書第一篇所敘述的關于“真理標準的討論”,振聾發聵,扭轉乾坤,把人們從本本主義中解放出來,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觀念。1978年年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從制度到觀念,從社會到個人都有撥開云霧見青天之感。
書中講了恢復高考時令人提心吊膽的政審,沒人提到當時的考研。我順便講個考研的故事。“文革”前(請讀者諸君注意,不是“文革”中)北大揪出好幾名“反動學生”。其中一名1978年在考研中考分第一。從分數看該錄取,從“政審”看不可錄取。此人的成績太突出了,不錄取似乎也說不過去。請示有關部門,有關部門不敢表態,再請示更上層的有關部門,更上層的有關部門也不敢表態,最后請示到方毅副總理。副總理批示:“錄取。”于是,故事就傳開了。有幾位高干的女兒在一起議論此事。說起那“反動學生”相貌堂堂,身材高高,蠻可愛的。想不到,其中年齡稍大些的高干女兒對“反動學生”產生了愛慕之心。怎么辦?都是未婚女青年,都不好意思當月老。這時年齡最小的、比“反動學生”小10多歲的女孩挺身而出:“我去幫你介紹……”大家認為可以。真心幫姐姐成婚的小妹妹去見了“反動學生”。又出乎意料的是:小妹妹自己愛上了老大哥。于是,小妹妹便被大家認為是“欺騙”,都不理睬她了,逼得她只好與“反動學生”馬上結婚。在“文革”遺風沒掃干凈的1978年,小妹妹的高干爸爸反對這門婚事:“結婚自由,但不許女婿進我家門。”結果小兩口就擠在僅能放一張床、一個書桌、一把椅子的小房間。我當時借調在國家科委下的部門工作,知道此事后,決心為小妹妹打抱不平,先去見了小妹妹。小妹妹再領我去看了那新婚房間。小妹妹當時的女同事(當時不出名,現在已是著名社會學家)也支持我為小妹妹討個公道。可是我部門的頂頭上司勸我說:“人家領導想為她打抱不平都已作罷了。你別替我惹事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也只好善罷甘休。
《一個人的四十年》是文化科學的百花園。從學科上看,書中涉及的學科有哲學、經濟學、歷史學、法學、文學、社會學及其分支學科,甚至還有分支下的分支學科。堪稱“小百科全書”。更可喜的是同一學科里,還出現了不同的學說、學派,各抒己見,交流,交融,互補,共振。可謂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在評價前人的同時,書中有的作者還大膽地提出自己的主張。有作者提出“文學輸入輸出不平衡”問題,提出“翻譯走向世界”,尤為可貴的是,書中的作者不搞門戶之見,大膽地提出“從自己喜愛的學說中殺出來”。在治學上,他們鼓勵“思想個性”,提出“愛之所愛,愛之所不愛”。放在今天也是難能可貴的。真理是過程,一部科學史告訴我們:今天認為不可愛的思想、觀點、主義,明天說不定會轉化為可愛的思想、觀點和主義;這個人認為不可愛的思想、觀點、主義,換個人會認為是可愛的思想、觀點和主義。世界級的大學者幾乎無不有改變觀點的歷史故事。
《一個人的四十年》是思想庫。很多作者思想敏銳,立于時代的潮頭,提出不少超前的觀點,至少在40年前、30年前是“超前的”。有的作者提出“市場準入”,推動了市場經濟的繁榮,加速了經濟轉型的步伐。有的作者批判地運用“非均衡性經濟學”,建議處理好平衡與不平衡的辯證關系,促進可持續發展。在作者參加的道德科學研討會上,他們倡導“和合文化”。與“和合文化”相關聯的是,法學家提出徹底拋棄“有罪推定論”,這些都是有益的思考。
書中的近百名作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心中有人民,提筆為人民。有作者寫了一本又一本書,闡述共生論,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理論根據。為了改變農村面貌,有作者提出村民自治,創辦鄉建學院。有的研究貧困,不單著眼于物質上的貧困,還注重權利貧困、文化貧困、教育貧困。他們為農民工吶喊。面對貧富差距拉大,勇敢地提出“富饒的貧困”。為了社會文明,有作者倡導閱讀運動,繪制知識地圖,研究電視美學。
《一個人的四十年》是友誼的海洋,這集中體現在第二輯中。學生回憶老師的教導和恩愛,記者采寫、描述老教授的風骨和氣質。這與當今出現的一小部分學生背后打老師“小報告”,戳老師脊梁骨的不良風氣形成鮮明對比。第二輯有不少點贊老教授的文章,觸到了我的興奮點。因為有些老教授也是我的老師,有的不是我狹義的老師,也是我頻繁請教過的廣義的老師。此時此刻請允許我這控制不住感情的人,在書評中離題講幾位老師鮮為人知的逸事。書中有人提到哲學家馮契。我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與他同在上海榮家花園里辦公,我寫了篇《界限篇》。他手把手地指導我修改。書中有人提到中國社科院哲學所老領導杜任之。也許大家都知道中國社會學是1978年開始恢復和重建的。可是,你知道嗎?第一位提出恢復和重建社會學的不是社會學家,是哲學家杜任之在1977年上書建議的。在杜任之上書后的半年時間沒有動靜。直到1978年春節后社會學界才召開座談會,正式決定恢復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