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三的漢口女人

楊子峰

韓三不是他的真名，是后來有人暗地里叫，損他的。他姓韓，都喊“韓老大”，是吒溪河、吒灘上響當當的船老大，沒有他過不了的險灘，沒有他闖不過的鬼門關。

吒溪河是長江一支流，從北岸流入，是北岸旱路入川的必經之路，江心有險灘，險相環生。

曾有一位四川船主在河口因船觸礁不慎落水，眼看要沖進江灘卷進漩渦，在水下被一老翁救起，船主問恩公是誰，他嘴張（諧音：吒）不語飄然而去。是吒神顯靈了，神才救得了。得救后的船主傾其所有在河口修了一座廟，工匠根據他的描述在廟里立像，拜老翁為吒神，廟尊稱為吒神廟。河湍急、江洶涌、灘險惡，吒神廟的香火旺，來祈求吒神保佑的絡繹不絕。

韓三的女人從漢口來，是廟里的常客，有空就來為男人燒香祈福。她本和這條河沒一點關系的，做夢都沒想到會被人帶到吒溪河邊。她好小時就被人賣到漢口，是朵苦菜花，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家在哪。韓三遇到她時，她是一青樓煙花女子，他心動了，拼了命也要贖她。第一次錢不夠，急急返回吒溪河去籌，再去，好不容易才成。他把女人從漢口帶回，安在吒溪河邊的吊腳樓里。

吒溪河畔的男人們都覺他不值得，花去了這么多年駕船拿命換來的銀元，還欠一屁股債！要找女人，河邊吊腳樓有的是標致的，非要從漢口重金弄回一個！男人急了：你們沒見過世面！

男人的話也挑動了吊腳樓涂劣質口紅的那幾個女子的心弦，趁韓三外出，她們用異樣眼神審視了多日，女人抱被子曬太陽、撫琴、繡山水，那形那態那神韻，在陽光里沒半點瑕疵。而后，她們悄悄掩窗，哀怨地嘟嚕幾聲，怪不得船老大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了！漢口是大世界，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窈窕，勾魂。

不知從什么時候，有人暗里叫他韓三，弦外之音是“老大”的稱呼已不配了。他自己還蒙在鼓里，是女人先知道的。男人出門，雨天不能曬被子，她沒心思彈琴刺繡，到廟里燒香拜吒神，祈禱吒神保佑男人。雨大，江水漲，女人心里頓起波瀾。女人是偶然在廟里聽說的，幾個外地來燒香的男男女女私下議論，說的是她男人的事，說她男人為掙錢還債有點“下三濫”，什么老大，就是個“三”，男人們背里叫他“韓三”。她腦子里轟的一聲雷響，天空一道閃電，也一聲雷響。

她回去就病了，一病不起。其實在廟里就暈倒了，幾個善女把她送回吊腳樓。

半月后，男人回來，骨瘦如柴的她竟只能扶墻而立，卻不讓男人攙扶，她只要真相。有了女人，男人也是拼了，盡管他特想天天在吊腳樓里聞被子里的太陽味，一想到借的債，恨不得如梭般往返吒溪河和漢口間，做夢都是船滿載金銀而入。

女人要男人離開，說不要他的臟錢養活她，說怕吒神報應。男人說：“老子把你贖身，養活你，不想你這么絕情，這么忘恩負義。”更難聽的話一股腦倒出。女人一激動，拿起剪刀重重劃破自己的臉，說：“我們兩清了！”

韓三發財了，置了幾條船，離開了吒溪河，沒了音信，有人說去了漢口。破了相的女人，慢慢，連看一眼的人都沒有了，只好搬出河邊吊腳樓。

她臨死之前，有好心人去看她，說她傻：“男人掙錢養活你，你卻毀了自己。船工拿命掙錢又臟到哪去？”

她說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走這條死路，死之前她把真相告訴大家。他是船老大，活最好，只有他能讓船從江心漩渦從鬼門關逃出，可他突生邪念，覺得撈錢的機會來了。

滿載客人的船有意行進漩渦，客人大亂，慌張呼救，他大聲疾呼：“求吒神，快求吒神！”客人在顛簸里，在回旋中跪下。他又大喊：“吒神要顯靈了，快上貢品。”船中有專門設計的箱子，直到客人把值錢的東西和銀元統統扔進去，他才使勁把船撐出來。

她說：“這樣的錢還不臟？！”望著吒神廟的方向，合上了眼。

吒溪河的船工們湊錢把她葬在吒溪河畔。下葬那天，有人說到韓三，知情者言其早已客死漢口，回不到吒溪河了。

點評：

小說的主角是一個青樓女子，但位卑而精神高尚，她決不因為船家出錢贖了她而不明事理，對救命恩人的不齒行為絕不能容忍，最后寧愿選擇死而不肯屈服。小說運用“反差法”取得了成功：出身低下與品德高尚的“反差”，使人物的形象分外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