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柏
我生在大港,家在大港河邊的北巷口。小時候在彎腰駝背的青石橋上跑來跑去,窺探懸架在河上的大房子,看橋頭老當鋪里的木偶戲,跟著奶奶到碼頭淘米洗衣,躲在樹蔭脫褲子下河學狗爬泳……那時我對身邊流淌的河水,像陽光空氣一樣得之不覺。2004年老宅拆遷,從下游的河東邊安置到了上游的河西邊。自2007年我參與家鄉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和文物普查后,更是對大港河魂牽夢縈,總想追根溯源,深究她的來龍去脈。
大港是揚子江的支流,長不過10里,集水區也未超過大港區域,與名川大河相比,實在不起眼。在那戰天斗地的年代,她微不足道,說填就填,說挖就挖,今天我們由農耕生態社會進入現代社會,她又像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雕欄玉砌、移花接木,成了富裕生活的點綴。大港河,我們的母親河,不知來處,不知本源,我們就會盲目,就會顧得眼前而迷失方向。
大港河不但稱大,而且用同類通名的“港”字冠名,以河流的代表自居;不僅代表河流,充當老大,而且以自己為中心,讓驕傲的大港村落都從屬于河的名下;這個村落居然以河為榮自稱“大港”,而且在文化昌明的北宋,被文人們認可,收錄在《元豐九域志》中。1129年,南渡至此的趙子禠不肯去杭州做官,不肯去泉州享福,在沿江尋尋覓覓三年后,最終卜居在大港河畔。大港河大在何處?有何特殊?我拾起河邊的文化碎片,沿著童年的腳步穿越斷層隔世的歷史迷霧,尋找她出水芙蓉的源頭。
小時候我跟著奶奶順著河流的方向由大港東街經過東岳廟,在廟東一百米處跨過一座名為“小橋”的拱形磚石橋,從河的北邊到河的南邊,沿河往東走一里,來到柳湖田——奶奶的娘家。柳湖田村莊因湖得名,明清時期編修的大港趙氏譜牒中有八景詩《柳湖漁唱》可窺一斑,詩曰:
澄湖春水澹浮天,柳下人家石岸邊。
漁艇載歸青箬笠,釣絲輕拂綠蓑煙。
數馨古調和吹笛,一曲清歌聞叩舷。
響遏碧云猶杳杳,潭中驚起老龍眠。
柳湖在橫山的西南坡下,龍王廟建在橫山西南坡上,柳湖集山區的雨水成為大港河的重要源頭。詩中的柳湖可謂風姿綽約的美女,但我小時候的柳湖已經萎縮、干癟成斷斷續續的河段與水塘,唯有閱盡滄桑的橫山像一尊沉默不語的歷史老人,在那里孤獨地守護著往日的故事。東漢《吳越春秋》說:太伯、仲雍“二人托名采藥于衡山”。對此,唐代高人高士奇的《春秋地名考略》指點迷津說:“橫”為“衡”,衡山就是橫山。這一指點石破天驚,醍醐灌頂。是啊,太伯南奔,雖說不大可能渡過寬闊的大港江面,但他從皖南或江寧過江,會不會把最初有著美好際遇的橫山地名,作為吉祥好運的名字帶到他最終落腳的地方?
1990年秋,在南京博物院的主持下,對橫山饃兒墩大型土墩墓進行考古發掘。這座西周古墓出土了原始瓷器、印紋硬陶等典型的吳文化文物。考古報告說:“原始瓷器在當時的南方相當貴重,具有與中原地區青銅禮器相同的意義。”“其墓葬營筑既具有中原豎穴深坑墓的特點,又不與當地土墩墓平地起封的傳統完全相悖,不但反映了當時江南地區人民杰出的聰明才智,而且更多地應包含著許多當時江南地區禮儀習俗、思想意識的內容。”“橫山地區應是當時的政治文化中心,墓主為上層貴族的身份和地位,與偏遠地區的小型墓墓主相比,他們最先接受了中原地區禮制的影響。”
考古報告為我們素描出大港河情竇初開的羞澀,一位散發著荊蠻土氣的山林妙女與來自北方貴族逃難公子的邂逅。《史記·吳太伯世家》載:吳太伯與其弟仲雍是周太王的兒子,為了讓王位給弟弟季歷,二人南逃到荊蠻自稱勾吳,像當地蠻人一樣斷發紋身,入鄉隨俗。荊蠻人感懷他們的賢德,有一千余戶追隨附順他,尊他為吳太伯。吳文化就是太伯帶來的周原文化與江南荊蠻文化相融合而發端的,大港河的重要源頭橫山地域是不是太伯南奔生根開花的地方呢?
還是依著童年的腳印追尋,當年這大港河在橫山柳湖田垂直90度向北拐,一直通到煙墩山下。煙墩山也是我家的祖墳山,是我從小跟著奶奶去上墳踏青的地方。煙墩山沒有橫山大,但它們山脈相連,統領大港東片丘陵,是大港河重要的集水源頭。1954年,煙墩山發現12件青銅器,其中夨簋、雙耳龍紋簋、圓鼎等物的形制、紋飾及銘文,完全是中原風格;附耳大銅盤的紋飾仿照具有地方特色的草葉狀勾建紋飾;角狀器和一些車馬器上所飾幾何形陶紋折線和套菱紋為江南鑄造青銅器之獨特紋飾。1985年,煙墩山二號墓出土文物三十六件。出土的青銅簋上有120多字的銘文,銘文是周天子封諸侯的唯一一件存世的原始文獻,也是吳國最重要的歷史文獻。郭沫若和唐蘭認為銘文中所封的“夨”就是吳侯周章。出土文物與銘文復活了《史記》記載的吳國歷史源頭,橫山與煙墩山構成了研究吳國歷史文化參照坐標,大港河是一條歷史文化的大河。
大港河,周原的農耕文化與荊蠻文化在這里發端融合成波瀾壯闊的吳國歷史文化。
大港河,謎一樣的河流,我要沿著奶奶留下的腳印,尋覓她的倩影與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