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
我們難得有這么長的時間,讓彼此都有耐心好好聽對方說話,重新發現那些深刻的情感羈絆,而不被分歧和沖突淹沒。
這是我在家里的第六十天。我從沒想到我能在家里呆這么久。
我曾經遵循著回家不超過半個月的原則,因為時間一長,必定出麻煩。但我漸漸發現,跟爸媽之間的沖突并不是住得太久。恰恰相反,是因為住得不夠久。
再親的人,一年里只能見十天,生疏都是必然的。何況我們還妄想在那幾天里去解決婚姻、工作和未來這些重大問題的沖突,怎么能不吵起來?
愛和理解,都是要在漫長的時間里,在日常的相處和陪伴里去完成的。
醬油和魚露,分歧與沖突
剛回家那幾天,為了證明我平日里在廣州有好好生活,我給爸媽做了個“手撕包菜”。包菜葉撕成小片,加醬油和蔥蒜姜絲爆炒,去掉了小辣椒,因為家里從不吃辣。菜端到飯桌上,爸媽眉頭皺成兩座山:“你居然往菜里加醬油?”仿佛我加的是蟑螂一樣。
我愣住:“加醬油沒問題啊,就像平時做菜加魚露……”
“那怎么一樣?魚露是鮮的,醬油是酸的。”兩人齊齊感慨地看了我一眼:“你吃得像個外地人。”
“在廣州煮菜心經常加醬油啊,這很正常……”我試圖辯解,但底氣越來越虛,因為棄“潮”投“廣”的嫌疑。
從此家里的飯勺再沒輪到我掌著。
疫情讓我有了足夠的理由窩居家中,不急著考慮工作和未來。潮州離得太遠,我們又在邊陲小鎮,鄉村野下,人們并不慌張。過年期間農村里頭仍有人走動喝茶。只是游神賽會取消了,家家戶戶都改成了在門口祭拜。
我在家沒有什么時間感地度著日。時間一長,一開始的其樂融融和母慈子孝,就變樣了,接著就是沖突和爭吵。
今年的故事劇本也是這么進行的。回家的第十天,我跟媽媽吵了一架。起因很細小,沖突很劇烈。到氣頭上我吼了一句:“媽!我回家是來休息的,你能不能不要每天說我八百遍?”從頭發絲到腳趾頭,從屋里到屋外,從日出到日落,她永遠找得到數落我的理由。有時候是因為我在家沒有打扮得漂漂亮亮,有時候是因為我行為舉止不夠溫柔得體。
就連吵架也沒法子好好吵。我大聲辯解,她嫌我說得太大聲,讓鄰居聽到了沒面子。我覺得為什么要介意這些,把問題說開來好好解決才是重要的。口角過后,我氣得跑出去散步,她氣得自個兒上樓去睡覺了。
這種相處,感覺就像是不合尺寸的齒輪硬生生卡在一起。
背著她,我跟爸爸苦口婆心:“你能不能勸勸她,不要這么焦慮。她現在就是覺得我沒有成為她眼中溫柔又精致的女孩子,又擔心我找不到對象。她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可是我已經長大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爸爸說話有分量。過年家里做紅桃粿,就爸爸一個人喜歡吃皮厚的,但任憑我和弟弟怎么抗議,最后我媽做出來的紅桃粿還是厚厚的皮。
不知道他怎么勸的。后來我媽沒生我氣,跟爸爸置氣了,兩天沒有理他。
口罩和止血貼,保護與修補
正月初八,小城里新發現3個輸入性病例,一直覺得自己有“老爺保佑”的潮州百姓終于慌了。馬路上的人車迅速變得稀少。家里翻不出幾個口罩,買更是沒法子買,媽媽決定給我們縫幾個棉布口罩。她算了算,一家四口,每個人兩個替換,起碼要縫八個。
“用棉布縫兩層,有用嗎?”她問。我想了想:“不完全有用,但比沒有好一點。”
于是她開始動手,搬出角落里積塵已久的縫紉機,找布,找橡皮筋,找內襯。我拿相機拍攝,做紀錄。車頭一盞小黃燈打開,光下映出一雙上了年紀的手。手上的溝壑縱橫,皺紋清晰可見,看得我心里一驚。
“我做了幾十年車床了,真是辛苦。”縫紉機的隆隆聲中,她絮絮道。 “我也想學做衣服,你教我好不好?”“學這個有什么用,這個是沒讀書的人做的事。”
一邊的線縫好了,她停下腳下的踏板,把布翻過來在燈光下細看。我看著燈下她的側臉,棕褐色的細軟的頭發扎成個小球,戴個老花鏡認真地做著自己的活計。她在這架縫紉機上坐了半輩子。生活沒給她太多選擇。她不想兒女重復上一輩勞作的宿命,所以努力讓我們讀書讓我們走遠,但走遠了之后,想要回來又是多難的一件事。
“哎呀,疼。”有一天晚上她給自己的手貼止血貼,因為干活手指的一些小傷口裂開了。
“我看看?吹一吹。”我抓著她的手,心里有些泛酸。
“看什么看。”她把手抽回去,“以后就你洗碗了。”
“好。”我應下來,也這么做了。
但很多事情還是非她不可。我做的菜不合他們胃口。我不知道做粿的詳細流程,只能打打下手。我不知道哪家店買的芥蘭最嫩,哪家的豬肉最新鮮。
整個春節我一直拿相機紀錄下家里的生活。整個過年她都一直在忙碌,無法停下來。我看著她做許許多多的家務,那些美味的食物,條條里里的祭拜儀式,那些溫馨的傳統家庭生活的背后,需要一個忙碌不停的母親。
我拒絕她把我培養成這樣的母親。我想要擺脫我們的文化里賦予女性的宿命,在沒有止境的祭拜儀式和家務中耗盡一生。可我不能假裝看不見她的勞動。我不能忘記那樣子粗糙的一雙手,像砂紙一樣,觸感鮮明。相比起來,我這雙手細弱,單薄,柔軟,沒有一點繭子。我不能忘記我覆上她的手掌心時的感受,這哪里像是一對母女的手呢?或者它就是彰顯著關系,彰顯著付出,彰顯著我的生命的來源。我不能再大聲和她吵了。
番茄和雞蛋,陪伴與理解
元宵節快到的時候,廣州確診了200多例,潮州確診4例,房東通知我:近期不要回來了。不容拒絕,沒得商量。我有些生氣和受傷。如果你一年在廣州住350天,你在那里工作,有喜歡的飯店和當地的朋友,你很難不把自己看成半個廣州人。但我得重新審視自己的天真了。
索性就在家里安安穩穩地住下來。一餐一飯,喝茶聊天,把大量的時間都花費在跟家人的相處上。在每天因為疫情的新聞感到難過和撕裂的時候,是這種溫暖又平和的家庭生活在治愈我。
正月里下了幾場大雨,像是在補償我在廣州持續半年的干旱。夜里躺在床上,陽臺的洗衣機斷斷續續地嗡嗡響著。雨從很遠的地方走來,漸漸變大。你能感受到那種空間的遼遠,雨水砸在泥土地上的低沉回聲。刮大風的時候,窗玻璃也會顫動。
有時候睡前看了太多生離死別的故事而失眠,直愣愣地在夜里躺著。直到早上在縈繞耳邊的鳥鳴聲中醒來,迷糊中聽到房前屋后鄰居的閑談,還覺得有些恍惚:我此刻安全無虞的生活是真的,可是昨晚有人死去,也是真的。
活著真不容易,家人平安在一起也真不容易。
每日午后只要天氣晴好,我跟堂姐就搬到天臺上曬日光,旁邊擺上功夫茶具泡一壺單叢。我們聊著關于疫情的新聞,和附近人的家長里短。左右遠近都是鳥鳴聲,婉轉悅耳不曾斷絕。只不過榕樹綠蔭茂密,抬頭卻見不到一只鳥兒的蹤跡。堂姐五歲的男孩子在一旁嬉戲玩鬧。孩子無理哭鬧的時候,她也不一味哄著,有時甚至會故意扮成苦臉跟他比誰哭的聲音大。我常常被逗笑。長大后我們鮮有機會這么相處,我不知道她還有這樣子童趣的一面。
我對爸媽的感覺也是一樣。好像認識了二十多年,我也并沒有完全理解他們。我發現了媽媽在嘮叨的老母親外也有可愛的一面,爸爸在嚴肅的老父親外也有溫情的一面。我發現,只要我能放下“憤怒少女”的人設,拉得下這張二十幾年的老臉跟他們撒嬌,基本上有求必應。
我們難得有這么長的時間,讓彼此都有耐心好好聽對方說話,重新發現那些深刻的情感羈絆,而不被分歧和沖突淹沒。
“看你,肯定在外面都餓慘了,又沒有什么東西吃。”飯桌上,他們總是同情地說。“對啊對啊,所以在廣州吃得又不好,工作壓力又大,難得回家過個好日子,你們就別老催著我給我壓力了,好不好?”我一邊扒拉飯一邊說。
他們就笑笑不說話。
想起在廣州的生活,一個人做飯,桌上最多兩個碗碟,菜里盡量葷素搭配,吃飯時擺著個手機連個音箱看劇。吃完了劇一關,整個屋子都安靜得分明,四面八方涌來的是夜晚的寂靜。偶爾樓上傳來一家四口的說笑聲,襯得我這里更加凄清。
所以我在家里每頓飯都吃得很珍惜。
日子漸長,我確實找回了藏在記憶里的口味的偏好。有一些醬料的搭配已經深入骨髓,這輩子恐怕都找不到更好的味道了。像是無骨的烏魚炊熟放冷了蘸豆瓣醬,前夜里剛鹵好的鵝脖子蘸蒜蓉醋,蠔仔烙蘸魚露,煎好的紅桃粿戳幾個洞淋些鹵汁。嫩嫩的芥蘭上鋪一層用生粉勾芡后爆炒的牛肉。大尾的活蝦去頭加姜絲蒸熟,不用蘸,剝殼就吃。
最安慰人心的是一碗粒粒分明又粘稠的粳米粥,要用高壓鍋煮,端碗起來吹一吹熱氣再咕嚕一口,是從口腔到胃的妥妥貼帖。
我又開始入侵廚房,做了咸的番茄蛋花湯。媽媽照舊大吃一驚,“天哪,你居然在番茄里加鹽?”我這才想起來,過去二十年出現在我們家飯桌上的都是甜甜的番茄雞蛋羹。
“對啊,吃嗎?”我問。
媽媽從廚房往外喊:“來看看你女兒做的番茄雞蛋,咸的——”
爸爸聞聲走了過來,笑:“你做的,那就勉強試一試吧。”
王宏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