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成全

張燕峰

爸爸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如果把頭貼在他的胸前，會聽到從肺部傳來粗重渾濁的聲音，像有人在里面拉著一架老舊的風箱;爸爸咳嗽也越來越頻繁，咳出的血塊很大的一團，而且顏色鮮紅。這一切令我既害怕又悲傷。

我是爸爸最寵愛的小女兒，現在，我真擔心有一天爸爸會突然拋下我獨自遠行。我故作輕松地說，爸，去我家住些天吧。

爸爸無力地點點頭，用極虛弱的聲音說，好吧。

前些年，爸爸身體健康的時候，是很不情愿到我家的。每當媽媽提議來我家住幾天的時候，爸爸總是很堅決地搖頭，說那里一個人都不認識，整天窩在家里憋得慌。而今，爸爸竟然如此爽快地答應了，真出乎我的意料。

很快，我把爸爸接到了幾百里之外的家里。

每天下午兩點多，陽光充足，天氣煦暖，我便推著爸爸出去散步。爸是個愛熱鬧的人，我推著他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看到什么，都要給他講一講。爸爸有些耳背，我把嘴巴貼近他的耳朵。爸是知識分子，做過多年的中學校長，聽到我準確而清晰的講解，欣慰地笑了，目光中汩汩流淌著滿足和幸福。看到我們父女倆深情依依的模樣，路人紛紛投來羨慕和贊許的目光。我的心里既甜蜜又惆悵，有爸爸陪伴的每一分每一秒于我都是一種無可替代的幸福，都是千金不換的珍貴寶藏。可一想到爸爸的病情，忍不住眼淚潸然，我在心中一遍遍默默祈禱：但愿上天能眷顧我垂憐我，讓爸爸陪伴我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

連著幾天早上，我看見馬桶里都有爸爸咳出的殷紅的血，再看看爸爸孱弱無力的樣子，我非常擔心，趕緊咨詢了幾個做醫生的朋友。他們說，霧化吸入作為肺癌的輔助治療手段，效果還是不錯的。我趕緊去藥房買了霧化機，又遵照醫生朋友開出的藥方買藥，開始給爸爸做霧化吸入。

我笨手笨腳地擺弄機器，又手忙腳亂地整理藥水。當我準備就緒，回頭看到爸爸正茫然無措地看著我，目光膽怯不安，我的心猛地像被針扎了一樣，疼得縮成一團。

爸爸，那個曾經像高山一樣巍峨像參天大樹一般偉岸的爸爸，曾給過我多少依靠多少庇護，而今他生命的大廈遭歲月的螻蟻無情地蛀噬，竟如此孱弱，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強忍著心中的酸澀，走到爸爸面前，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大聲說，爸，不要怕，這只是普通的止咳化痰藥物，經常吃藥對您的胃有傷害，霧化吸入效果會好一些。

爸沒有開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然后放心地點點頭，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深深的信賴和依戀。我的心一酸，眼睛不由得濕潤了。我輕輕拍拍爸的臉頰，溫柔地說，爸，別擔心，一點都不會疼，您就像平時那樣呼吸就可以了。說完，我轉身打開電源，把那個中空的塑料片塞到爸爸的嘴里。

霧不斷地噴出來，我把那個小瓶讓爸爸握在手中。這時，我發現爸爸的口水不斷滴落，淅淅瀝瀝地流到了衣服上。我趕緊抽了幾張紙巾，放到了爸爸的下唇邊，左手輕輕地拍打著爸爸的后背。紙巾很快濕了，我又換上干凈的紙巾。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屋里暖融融的，每個角落都溫暖明亮。爸爸坐在椅子上，瞇著眼睛，表情寧靜安詳，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紙巾換了一張又一張，我的左胳膊也有些酸困，再看一下表，已到了我午休的時間。一上午高強度的工作令我很困倦，但藥霧還源源不斷地噴出來。我提醒自己，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這最后幾分鐘的吸入對爸爸的病最有效。

就這樣，我堅持到最后，直到藥霧不再噴出來。我從爸爸的口中抽出那個中空的塑料片，然后關閉電源，攙扶爸爸上了衛生間，又把他送到臥室床上，看著爸爸躺下，給他蓋好毛毯才回到臥室。聽到爸爸臥室里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我放心地閉上眼睛。

這樣，一連做了五天的霧化吸入，爸爸的咳嗽明顯減輕了，我心里非常高興，能為爸爸做些什么，于我而言是莫大的安慰，是無與倫比的幸福。我不能阻止腫瘤這個惡魔在爸爸體內肆虐蔓延，但如果能減輕爸爸的痛苦，花再多的錢，犧牲再多的時間于我都是值得的——錢沒有了可以再掙，爸爸不在了永遠沒有彌補的機會。至于時間，來日方長，我不想讓“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爸爸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我每天都精心照顧他。從早晨一杯蜂蜜水開始，上午的水果和蛋白粉，下午的藥物，睡前的酸奶，更遑論一日三餐的營養搭配。在我的照料之下，爸爸的狀況良好。

一天清晨，爸爸起床后對我說，想回到你哥那里，給你哥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吧。瞬間，我眼淚洶涌。我知道，以爸爸目前的狀況，之后再無來我家的可能，這是爸爸有生之年最后一次來我這里了。

我努力抑制心中的悲傷，故作輕松以開玩笑的語調說，爸，為什么要走？是我照顧得不好嗎？

爸爸搖搖頭，清澈的目光中汩汩流淌著慈愛，爸爸說，你是個好孩子，你已經盡力了。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仰起臉望著爸爸，大滴的眼淚，正從爸爸的腮邊滾落下來。

楊鷹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