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墨
等待,是一場與時光的較量。我深信謎題揭曉,在不久的將來,在每一分普通的力量之間。
1
武漢封城的那一夜,屋外的狗,吠了很久,直到凌晨,也沒停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亮烈而漫長的狗吠,如臨大敵般。兩個多小時里,我幾次擔心,狗可會因喉嚨胸肺俱裂衰竭而死?可走到門口,它又不吠了。四處燈光寥落,僅這一點寥落的光,也被黑夜侵蝕著,以致我完全不知它的所在。
就像這次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爆發,從始至終,人們的心中仍是諸多的不確定。
疫情的擴散,擊散了過年的氣氛。退了預訂的年夜飯,一家人回到農村,在蒼穹之下,在曠野之上,在屋宇之內,在透亮的手機屏幕里過年。
年前幾天,盡管新聞報道了武漢疫情,但去超市里辦年貨的人還是很多,幾乎沒人戴口罩。那時,也沒人打算要搶購什么,僅僅幾個手機微商在叫賣:趕緊囤幾個吧,再不囤就晚了。做微商的朋友突然賣起了口罩,一口一個“囤”聽上去真要鬧“荒災”似的。這是微商慣用的手段,我并不以為意,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對此沒有絲毫警覺。
每隔幾秒,我總忍不住刷一下朋友圈。微商朋友截屏發出的時銷售量,不少同事在轉發疫情已隨春運到江西乃至遍布全國的消息,晚上鐘南山院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明確告訴大家此冠狀病毒可人傳人的視頻。心突突地,緊張起來了。火速奔到樓下最大的藥房,口罩已全部售空。幸好咽炎病發曾留了幾個,不然,真的要扯幾塊布自己動手制作了。
這樣的事,僅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內,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武漢距離江西很近,最近的九江,到漢口僅2個小時的高鐵車程。武漢,作為九省通衢的重要城市,于江西而言,那是一個通向世界的窗口。販夫走卒,求學士子,商旅行役,無不通過這個窗口尋求發展。武漢一城遭受重創鶴唳風聲,江西也草木皆兵難脫其疫。
2
父母退休弄了點地,種了蔬菜,臘肉年貨之前也有備足,一家人在鄉下自我隔離,住上個十天半月是沒問題的。除夕夜的團圓飯,人沒到齊,小弟一家因疫情退票而未回。飯后,放了幾發煙花,終于有了點過年的氣氛。夜空中散開煙花,像極了那些年我們童年的眼睛。
那一刻的快樂,讓我想到已逝去的那些歲月。關于人死后會變成星星,蝙蝠是吉祥物的傳說,農村人,祖祖輩輩從未懷疑過。他們敬天地,畏鬼神,也是對天道尊嚴、自然法則的一種維護。有禁忌、有節制,遂安身立命。
那一夜,我一刻也沒睡。我相信,很多人都是無眠的。
空氣越來越冷,風聲越來越大。風吹在我的臉上,能夠感覺到不同方向的進風口,嗞嗞地灌溉著氣流,口罩的安全性顯然不高。我想,即便我們遠離病源地武漢千萬里,病魔也一樣近在咫尺。
初一。一夜風雨后,飯桌上,說起前夜狗吠。父親說,那狗伯父家的,無恙。許是見了我們回來,對外來者發出的警告呢。由于工作的原因,多年來,我們回來居住的次數少之又少,不經意間,我們竟成了讓狗備受警覺的“外來者”。在災難來臨的時刻,狗的表現往往比人聰明。狗具有天生的防衛意識,當它嗅到不熟悉的氣味時,就會出現慌亂的情緒,以吠叫聲發出警告。小時候,村里老人們說,狗在夜間生氣,是因為它們看見了我們無法看見的東西。這種猜測,顯然沒有科學的依據。然而,對于未知的東西,農村人的態度一直是敬畏的。
初二。各種社交平臺上“疫情”肆虐,其中包括不少人心理上的“病毒”感染。就在這時候,手機出現故障,看來手機也有免疫系統,為了不受諸“毒”的侵蝕,自我關機隔離。病毒無聲地向我們宣戰,可幽居家里的人,吃飽睡飽,人手一機,或評論,或詆毀;或贊揚,或搞笑。關于智慧,人們似乎永遠聽從手機轉載,而不問自己,事實是什么,真相是什么。
早上出去跑步,小路兩旁邊蔓草叢生。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類到來之前,這世上是沒有路的,即便有路也屬于蟲豸走獸。
過去,人要開路,如今,人要封路。戲劇般的演繹,在刺激著我們對過去所走過的路,作一次深刻的反思。
3
村居委會的干部,接到封城封路的通知,一早就堵在路口。紅袖章,黑帽子,口罩遮去整張臉孔,只能看見滴溜溜轉的兩只眼睛。跑步從他們身邊經過,以為我是外村的,拿起一把手槍似的體溫計,便對準我的額頭量體溫。有個沒戴口罩的大伯想出去買點鹽,不讓去。要去,就回家戴著口罩來。
以前過年,給大齡青年們張羅相親,也是長輩們的心頭好。今年形勢特殊,相親延后,但手機不能消停。留個電話,加個微信,先聊聊看,不急著見面。聊唄,從疫情聊起,看看有沒有可能遇上“霍亂時期的愛情”。結果發現,“新冠”真的是一面照妖鏡。認知完全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不爭論,沒意義。
那個人跟我解釋,只是隨口一說,不必在意。可我在意了,對這種不承擔舉證責任,罔顧真相的人,實在難以產生信任,更別說什么火花了。大千世界,各有各的觀點,本不奇怪。學習科學、文化的目的,是教我們相信真理,保持善良和悲憫,從沒讓我們去懷疑別人,妄自臆想。面對一場浩大無聲的災難,雖然個人作用很小,但我們至少能夠在恐慌、謠言面前保持理性的判斷和堅定的立場。幫不上忙,我們至少能夠自我隔離和冷靜思考。愛默生說,世上有兩件事情最可怕:沒有信仰的博學多才和充滿信仰的愚昧無知。這個時期,恰恰有很多這樣的人,用自己的認知偏見,誤導著一撥又一撥惶恐而失去定力的人。
初三。母親說灶房柴禾不夠,正好天氣放晴,我們一家人配備好防護,便出門拾薪去。
山上有許多松樹,一年四季,拾之不盡的松針,足夠喂暖我們的灶膛。松針是自然落地的,這是大自然無私的饋贈,人們也無需過多地砍伐。松塔也能作為薪火燃燒,清香的松味可以驅蟲去邪。冬日晚餐后,趁著灶膛余火未盡,扔一密封的瓦罐子燉肉,次日清早便能享用最有味道的早餐。張可久說,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那是文人的雅興。清貧的農村生活里,農人最大的幸福感,大概是松塔焙酒,瓦罐燉肉。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這一茬望肉拾薪的孩子長大,離開了家鄉。那一片松林更加茂密,也更加沉靜。兒時那條進去的路,已找不到了。松樹枝蔓橫生,樹下更覆滿野草,松針一年年落下,堆積,雨水漫過的痕跡。它們,落多久腐爛,又等了多久重生,最不為人知。
挑擔子回家的時候,我發現父親的背已不如從前那般直挺,像故鄉的月亮,越來越遠,越來越彎,直勾人疼痛沉思。母親走在他的身邊,時不時地幫他擦汗、換肩。我們身上也有自己的擔子,不敢超越,亦步亦趨跟隨他們身后。他們停一下,我們也跟著停一下。
時間就這樣慢下來,慢下來,才發現過去陪伴父母的時間太少了。氣溫升高,一路勞頓,汗流不止。拿掉口罩時,互相對視許久,不禁撲哧一笑。笑過之后,再細看那深深的勒痕和發紅的皮膚,又是一陣心酸。
這一瞬間的悶熱、倦意和蒼老,讓我聯想到視頻中,那些奮戰在前線的醫護人員。他們的身體被禁錮在密不透風的防護服、護目鏡和口罩里,他們汗流不止,卻欲脫不能,他們淚流不止,卻欲罷不能。
那些人,都是誰的父母,孩子,愛人,如果可以選擇,有誰不愿歸隱南山,采食蘼蕪,歲月靜好?
病逝者的數據更新,其中很多是有舊疾的老人。這才讓我們意識到,父母的健康是一個家庭的穩定器。“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這句在網上盛傳許久的話,這一刻,我才覺得它深刻。這是唯一一次延長假期而沒人感到喜悅的春節,可它卻給了我們許多思考,關于生死,關于父母,愛與惱,痛與憂……從未如此深刻。
初四。手機突然開機了。許是見著天空放晴,滿血復活。不想搭理,埋頭看書。我向來是個又悶又宅的人,此次疫情爆發,即便在鄉下呆著,我也照舊待得住。無看劇、游戲的嗜好,不想看各種帶有譴責、謾罵的評論。乏了就靜靜地睡一覺,醒了就偷偷地掉個淚。
4
早上,聽父親說起一個同事的女兒隨大部隊馳援湖北去了。只恨當初沒去學醫,不然,災難面前,也不會如此被動,處于尷尬的境地。
陽光從窗子里透過來,如湖水那般清澈,只是,人們不知道這清澈的陽光里,也有致命的病毒。它們戴著王冠,來勢洶洶,攻城略地,仿佛只要有縫隙可鉆,就算被子布紋的細孔也不放過。等天熱,病毒會慢慢消退,可是專家疑心,它們不會輕易退卻,未來十天,依然是高漲期。不要大意,出門曬太陽仍要戴好口罩。
迄今為止,我們所知的許多,尚不足以抵擋病毒的肆虐。最近讀到的,無論關于物資、醫療、人力、心理等方面的篇章中,不難感受到,這次病毒感染對社會生活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人們的想象。
初五以后。班里有幾個孩子打電話來問,什么時候開學。我無法回答,因為延遲并未說明具體的日期。只是,開學即在,連孩子也要進行線上學習。面對新型的授課方式的,作為老師,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們能夠樂觀地接受并適應,而不是混沌、迷惘。生命中,總有一段時光是不安的,勇敢面對,別無選擇。我想告訴他們:其實,一個人最好的樣子,就是安靜學習。這應該是一個好的時機。有人在替我們負重前行,我們有一切理由讓自己更成熟、更沉穩,多讀點有益的書,居安思危,別丟了思考的能力。
冷雨又下起來,暮色襲入我的房間。我好像剛才從早晨醒來,但我已記不清今天是星期幾。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上班,從未像現在這樣思念那些魔咒一樣的熊孩子。
母親的廚房仍舊變戲法似的,變出許多兒時吃過的食物:紅薯粥、臘肉芋梗、小蔥豆腐、紅燒塘魚……這大概是我一天中,唯一感到幸福的事情。這幸福就像一束光線,牽引著陷入黑夜的我,從沉寂中走出來。也愿這束光照著你,從早晨到夜晚,心安又美好。
等待,是一場與時光的較量。我深信謎題揭曉,在不久的將來,在每一分普通的力量之間。
丁強摘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