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旅程

何強

有沒有那么一個瞬間，你想要去回望曾經的自己？

高二那年初春，溫暖的陽光慵懶地灑向大地，我懷著激動的心情一路小跑到達宿舍。宿舍里面只有我一個人，我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地將床上的毯子拿開，零零散散的一元和五角鈔票顯露了出來。仔細收拾干凈后，我的左口袋里面裝了一沓錢，足足有三十八元這是我省了幾周的生活費，我準備帶著它們去書店買期待已久的《小王子》和《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可是學校的通告欄讓我停住了匆匆的腳步，晚上的時候，學校將要為一個身患重病的同學籌款。在幾番踟躕之后，我下定決心告訴自己，我應該將錢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不然即使買下書來，看書的心情也沒有平時那么愉悅。

在教室里，班長開始講述那個同學的身世，母親早逝，爺爺抱病在床?；蛟S是班長的聲音太富有情感，我感覺在眼眶打轉的眼淚馬上就要控制不住了。

班長走下臺，——收取大家準備捐獻的錢。我是最后一個人，到達我的時候，我瞄了一眼她手上的本子，同學們捐的數目大多是二二元，和預期所想的不同，我突然停止了往左口袋里掏錢的動作。

從高一開始，因為自卑的影響，我一直安安靜靜待在教室一角，真的不想因為“這是誰啊，捐這么多錢”的議論聲而被關注，而且我的錢全是零錢，我沒有勇氣拿出來。

見我遲遲沒有掏錢，班長向我發問：“喂，你要捐多少錢？”

“馬上?！蔽覜]敢看班長的眼神，把頭埋得很深。

最終，我把手伸向了右邊口袋，捐了二元錢。在遞給班長錢的時候，我并沒有因為能重回平靜松一口氣，相反，我的心緒亂成一團。

晚自習后，我一個人繞著后操場跑步，臉上掛滿了失望的眼淚。不知道從什么開始，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什么事都要擔心別人的眼光。風向北面刮去，將地下破碎的紙吹散地，無影無蹤，我多么希望軟弱的自己也能隨風而去，消失在我的生命之中。可是沒有，初春夜晚的風只是讓衣著單薄的我瑟瑟發抖，我仍然還是那個我，對內心充斥的自卑感無能為力。

在那個瞬間，我無比懷念曾經的自己。在剛剛抵達青春期的那段歲月中，我仍然可以大膽地和女孩子說話，也可以不假思索指出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的錯誤。那時，我的臉上已經長了厚厚的一層青春痘，嘴巴的門牙也很大，可不同的是，那時我是勇敢的，對別人嘲諷的目光毫不在意。

初一某個星期六的早晨，我從宿舍的床上醒來，無意之間將被子抖落到地下。地下全是昨天灑的洗腳水，被子頓時變得又濕又臟。我沒有換洗的被子，準備回家換一床新的。沒有被袋，我直接把那床被子抱在身上往外走，像極了一個臃腫的企鵝。

校門口左邊站著幾個女生，我特意走過去向她們揮手：“早上好”我毫不顧忌地把一臉青春痘和兩顆虎牙展現在她們面前，臉上的笑容算不上燦爛，卻是熱情洋溢的。

她們明顯有些意外，遲疑了一會兒：“早上好。”她們臉上沒有微笑，不過我沒有在意。

路邊有一個蒼老的乞丐，腳下放的破碗中只有寥寥幾元錢，和煦的陽光正好曬在他灰白又蓬亂的頭發上，散發出柔和的金色。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些難過。在那幾個女生的注視之下，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中，我把被子放到地下，慢慢地脫掉鞋子，從襪子里拿出僅有的一張五元錢投到他的碗里。無法想象，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做出那樣一系列動作，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堪。

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回家，回家要轉兩趟車，距離并不算短，可是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多想。那段單人旅程，我抱著那床臟兮兮的被子走在路上，坐在公交車上，很多人對我投來了異樣的眼光，可是我絲毫不在意，眼睛只顧注視腳下的路。那天微風不燥，陽光正好，我一點也不覺得累，歡快地回到了家中。

要好的朋友Z有一次對我說“你知道嗎，有人說你的牙齒很齙，臉上的青春痘很多?！?/p>

我沒有因此而生氣：“是啊，他說得沒錯，我的確是這樣一個人?！?/p>

Z聽后愣住了，原本想說的話停在了嘴邊。

初二時轉校，我和Z分別，Z專門對我說：“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很不錯的人，一定！”

Z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陽光大方，而我是最普普通通的學生，但Z卻不可思議地對我說了那樣的話。我知道，Z看重了我身上某些光亮的地方，而我所有光亮的地方都表現在那場單人旅程上。

可是Z遇到的只是曾經的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除了身高之外，我并沒有成長，相反，一直在倒退。上高中之后，嘲笑我青春痘和齙牙的聲音并不比初中更多，但我總是對他們的話語耿耿于懷，一點也不肯與自己和解。那場單人旅程的少年與我漸行漸遠，在高二那個初春，我的自卑心理到達了頂峰。

從高二到現在，又過了這么多年，雖然逝去的時光已經無法挽回，但我還是想把曾經那個少年原封不動地找回來，和他一樣勇敢無畏，天真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