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鄔麗雅
父親嫁給母親的洞房之夜,母親執意給父親蓋上紅蓋頭。這看起來是新婚夫妻洞房的小打鬧小游戲,實際給父親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父親的忍讓,母親的強勢,幾乎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作為長子的我,這些事情當然都是從族里三叔那里聽來的。
族里的三叔,是母親的三堂哥,按理我該叫他三舅,正因為父親是入贅李家莊李秀蘭家,所有稱呼全都擰著叫。實際的外公外婆我就叫爺爺奶奶,而父親的父母被喚作外公外婆。叫的人別扭,聽的人更別扭。否則,父親的父母怎么就從來不到李家莊來走動呢?我是從牙牙學語時就給母親洗了腦,一律反著叫,流暢得很。
這個特殊的三叔呢,既是母親的三堂哥,又是父親的三表哥。父母這對姻緣,本來就是三叔一手牽的線。
父親本姓王,一身好力氣,只是木訥迂腐,家里兄弟又多,家境窘迫,便一口應承表哥出來做上門女婿。
母親的家境殷實,那當口,村里一排溜的茅草房子,母親家里卻是五間朝南大瓦房。很扎眼。雖說人民公社那會兒,貧富之間差得不多,即使家境殷實,誰都不敢顯,不敢炫,但架不住那顯赫的冬暖夏涼的大瓦房的氣派,架不住爺爺奶奶唯一一個掌上明珠的嬌慣,母親還是會非常有分寸地拿架子。母親的架子,不是潑婦的彪悍猖狂,也不是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風吹楊柳式的小姐架勢。母親的架子,就是一副陰冷尖酸的村婦樣子。母親臉上很少笑,特別看不見對父親笑。她最會來事兒的一招就是一聲不吭。
母親的不吭聲,會有種種情狀。
比如,村里女人會張家長李家短,說完婆婆說兒媳說完兒媳說婆婆。母親在這種情況下,似笑非笑,不吭聲,順下眼,該干啥干啥。村婦跟她說了無趣,便會把長舌頭縮回去,把閑言碎語咽進喉嚨。村婦勾勾地剜一眼母親,說,這個李秀蘭,沒搭腔。村里男將卻說,就你們會嚼,學著點人家,秀蘭“陰之禿灰”呢。
“禿灰”,是江南水鄉的一種蝮蛇,劇毒。那東西,短短的,灰不溜秋,禿頭斷尾的樣子,不像水蛇、青梢蛇、赤練蛇那樣昂首立胸,進攻型的模樣。禿灰,悄無聲息,扁平著身子,貼地行走,很難讓人覺察。人走過,誤入它的領地,進攻是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要是給禿灰咬傷,十有八九要了性命,即使茍活一二,也必須在當地最好的蛇醫生診所里哭爹喊娘號上幾天幾夜才能脫險。如果咬了腳,那醫生會給你喝完蛇藥,用刀子把你的腳一條一條劃開,讓血水和蛇毒一起流出來,毒液流盡,傷者的體力耗盡。
傳說,一位農人,棉花地里挖溝,讓禿灰咬了腳趾,農人知道后果,壯士斷趾,用鐵鍬裁了傷趾。小命是保住了,但留下了遺憾。等傷好些,農人念著自己留在地里的那段腳趾,一瘸一拐去找那段肉,居然被他找到。不過,那腳趾,已經腫得像個球一樣的嚇人。農人用小棍子撥拉一下,腳趾炸開,腐水濺進眼睛,農人無藥可救,還是死于索命的禿灰。

用禿灰比之我母親,可見村里人的不待見。母親知道這個綽號,她只是冷笑一聲,說,放屁!但話說回來,村里人眼睛雪亮,禿灰這“毒”,怎么就單單她染上了呢?
再比如,干活的農田里,累得狗日的莊稼人,唯一解悶的就是葷話。一個說,一群對,說嗨了,弄不好一群女人上來扒你褲子或者一群男將一同隔著衣裳撩上騷女顫巍巍的大奶子。母親會旁若無人,不笑不怒,但是,誰都知道,其實她聲聲入耳。只是她把自己掛起來晾樹上,與誰都不相干。
村里人瞥一眼冷冷的母親,說,會捉老鼠貓不叫。
母親又說,爛舌根!
父親本是個開懷的人。他高聲說話,大口吃飯,出力干活。母親罵父親:木頭。開始父親傻呵呵笑著不當回事,后來,不知道怎么父親非常當回事了。三叔說,你娘會在床上收拾你爹的。我不懂,為啥收拾一定得在床上。床上是有魔法嗎?我不能對三叔說,父親跟母親早就一人一床了,父親歇工倒頭就睡,母親不和他睡,母親怎么個收拾法?不過,父親確實變了很多,也學著母親似的在家不愛說話,吃飯時也很少吃菜,生產隊大呼隆干活也不是特別賣力了。村里人說,進啥門像啥人。
父親是在母親到村里把他的姓改成了李秀蘭的李之后開始喝酒的。母親給父親改姓的理由十分滑稽,她說李家莊男將沒有外姓,王同根得叫李同根才對。不然,祖宗認不得。父親不跟母親爭執,只悶頭喝酒。但不過才喝兩天,母親就陰陰地說,別喝了,費錢。
父親繼續喝,我看著父親邊喝邊流淚。
母親在刷鍋,又說:別喝了,聾啦?她神情寂然,嘴里戚戚促促自言自語著什么。放碗具的動靜明顯加大,叮叮咣咣清脆悅耳。
父親不說話,還流淚,還喝。
母親不吭聲,抱著一摞洗干凈的碗,走到父親和我的面前,突然奮力一砸,一摞好好的碗,嘩啦一聲,粉身碎骨。嚇得我放聲大哭,父親撫著我,把酒往地上狠狠一潑,從此再沒看見父親喝酒。
我知道,十五六歲的我哇哇大哭是很沒臉面的事。但我當時就想哭,我心里難受,是幫爹難受還是幫自己難受,我說不清,反正一進家門心里總是沉沉的。母親把那么好的碗砸了,我為啥不好好哭一哭?我就要哭!
從母親摔碗后,父親不僅不喝酒,還開始節約,不是一般的節約,那是摳。除了一日三餐之外,他幾乎沒有任何消費。即使三餐,也是吃點剩飯剩菜。物質貧乏,本來葷腥很少,父親就基本不碰葷菜。甚至,吃完飯要把碗里舔到閃光锃亮。似乎稍有遺落便是一種罪孽。每每這時,我總瞟一眼母親,母親順著眼,一副沒看見的樣子。我不懂,父親怎么變成這樣,是他故意折磨自己,還是因為自己沒有別的掙錢本事,就靠克扣自己來贏得母親的贊同。抑或還是三叔說的,母親床上教導的。這個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父親的消費空間逼仄到不能再小了。
父親從五月到十一月,這七個月之間不穿衣服。他是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創意的,我記不太清,反正,這也是父親摳門的極端例子。
我們的衣服一般都由母親叫西隔壁那個長得白凈凈的大眼阿牛裁縫做,破了也是阿牛幫著補。父親僅有的幾件衣服破了是自己補。父親是粗人,粗針大線,橫七豎八,納得真不好看。大眼阿??戳?,陰笑著喊我父親說,同根拿來,我縫。
父親說,不用你!他虎著臉一副狠狠的憨勁兒。那憨勁兒跟阿牛的伶俐正好是一個反差。我還曾經胡思亂想:要是父親也干躲在陰涼中的裁縫手藝,或許也會像阿牛一樣伶俐?;蛟S母親也會像對著阿牛微笑一樣對著父親微笑。
大眼阿牛說,好心當成驢肝肺!真木頭!阿牛罵我父親的話和我母親一個口氣。
不穿衣服,褲子當然還是穿的。整個一個夏秋七個月的時間,父親僅有一條短褲,赤膊赤腳。
江南,如詩如畫。這是外人的感覺,其實江南的氣候根本不宜人。冬有三九寒冬外加倒春寒,夏有三伏盛夏外加秋老虎。冬天,父親一件老破棉襖,束一根草縛,腳上蹬雙蘆花靴。這夏秋的七個月,真正是考驗。
五月,天剛發爆,父親干活就開始脫。那時還好,陽光不算強烈,汗水也不算太多。干活停下,父親的褂子就披在肩上。三叔問父親,干嘛一干活就脫?父親說,干活費衣裳。父親呵呵笑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三叔卻鄙夷地罵一句,臭娘們兒!恁摳啊。父親對三叔笑笑,并不為母親說話,話鋒一轉對著三叔傻傻一樂說,嗨,嗨,有亮亮、興興就好呢。這沒頭沒腦的愣話,似乎三叔聽得懂。我聽不太懂,不明明還有三歲的小弟力力嗎?父親卻總不提。三叔就摸著我的頭說,亮亮快長大,長大了好好孝敬你老子,你老子都為你們。我使勁兒點點頭,心想,我是一定會孝敬我父親的。父親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過了梅雨,陽光陡然強烈起來。熱辣的紫外線加上悶熱的空氣,人就要出汗。大汗淋漓這是江南農人的常事。而這個季節便是雙季稻插秧施肥除草最最忙碌的季節。父親赤裸的皮膚,先是血紅,像開水燙過似的。父親晚上睡覺就不踏實,翻來覆去。我是后來才知道,那是痛,燒灼痛。
白天一到地里干起活來,父親又什么都忘了,孔武有力的一條好漢。
陽光不依不饒地燒灼著,父親的肩膀開始冒起大大小小的白泡泡。秧擔在肩上一壓,泡泡“吱”地破裂,擠出一汪水,痛得父親呲牙咧嘴。
三叔說,誰夏天干活赤膊的,沒見過呢!三叔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高,母親在不遠處拔秧,母親一定聽見了,但是她不吭聲。三叔憋不住,看著我母親說,秀蘭,你不見得供不起老公一件褂子吧!母親冷冷一笑,說,柜里一疊呢,他賤,自己不穿,我幫他穿?三叔無話可說。
第二天,第三天,父親依然赤膊。燒烤一陣下來,父親墨黑墨黑,那種黑,一般在江南人中看不見的,猶如烏木的雕刻。
生產隊里有個老鄉關系戶在上海什么國營化工廠,帶口信說,有氨水,叫村里去用大船裝運回來做莊稼的追肥。
父親一聽,高興了,對隊長說,算他一個。其實,每次出船,隊長暗地里早就先把父親算一個。父親最愿意出船,打鐵搖船磨豆腐本是苦役,村上好多人不愿意去。雖說工分會高些,但是,風餐露宿,十天半月就靠船頭的一個行灶過日子,能過舒坦嗎?除了帶出去的米面,菜就是咸菜,要想改善伙食,唯有“腳踏平機,三分賊氣”到人家地里小偷小摸了。
這次裝氨水,氨水是現成的,不要等,所以來去只需四天。我說,阿爹,我也去。父親憨笑著說,好,去!
母親冷不丁插話,你去找死。
我說,我要去,去看看上海。
出發的那天,父親帶上兩份米,別的啥都沒帶。天蒙蒙亮,我們就出發。船上,不算我共有父親、三叔、老元三個壯勞力。這一路去上海,父親他們三人路途輪番行船。上海太遠了,除了煮飯,船不能歇。
船是五噸的水泥船,船頭放個行灶之外,還有一個大圓孔,通著船頭倉。我們叫安全蓋,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安全倉。那是給船工晚上睡覺用的。倉里頂多能擠三個人,我睡了,父親就只能躺在外船頭。這樣很不安全,老元說,小心睡著翻到河里淹了你小命。父親說,放心,我會水。天熱,蚊子也不會讓我睡踏實覺。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我看見父親赤膊坐在船頭,他早把一鍋粥煮好了。我們各自從河里撈點水抹抹臉漱漱口,四人4個大碗開始喝粥。我們沿著碗沿吸溜,發出爽利的聲響,一碗粥來回一轉就沒有了。父親把最后的鍋底粥漿加給我。我說,不要,我不干活。你喝!三叔說,喝吧,毛頭小伙,飯榔頭啊。多吃點,快點長大。三叔總讓我快點長,仿佛他對父親的好,全在我快點長大中,可是其實,我長不長其實還自己真沒辦法。父親笑著看我,說,不錯了,我十五六歲時沒這么高呢。他摩挲著我的頭頂。
喝完粥,三叔一抹嘴,說,開船!父親順手指拈幾顆鹽放嘴里嚼。他笑著看我納悶的樣子,說,搖船,出汗多,加點鹽。我點點頭,我喜歡父親嗨嗨咧咧的樣子。跟父親出船,又有三叔在,卻更有了家的感覺。
父親抬抬下巴,我就乖乖坐進安全艙。
船行得很快,不一會兒,河道開始擁擠,我估摸著大概要進市區了。不想船一拐頭,就停泊在了那個指定化工廠的高大圍墻外面的氨水出水槽口。我眨巴著好奇的眼睛看著四周,有點失望,這哪是什么城市啊!就是郊區嘛。
少許的失落,很快被大人們急促的安排驅散。三叔說,我留碼頭跟上海老鄉接洽,你們快帶著亮亮上岸逛逛。
沒有多少空閑的時間,我跟著父親和老元像流星一樣快速走進上海郊區的街道。鄉下人進城,是來看鬧猛開眼界的。
雖說不盡人意,但畢竟不同于閉塞的李家莊,浩瀚的黃浦江從我們面前緩緩流過,汽車摩托車自行車一輛接著一輛,周圍都是邪氣好聽的上海話。外面的世界真開闊,外面的世界真漂亮??粗痰昀锘ɑňG綠的商品,雖是滿腸子的誘惑,但我沒敢開口讓父親給我買東西,父親身上是沒一分零錢的。巷道里不時有上海人回頭看我赤膊的父親,特別是穿著時髦的女人,走過我們,用手巾捂著嘴,倒像我們傳播了瘟疫似的。也就在這時我發現,父親咋比在鄉下田野更黑呢,黑得太觸目驚心了。
一起走的老元,也突然冒出來一句,同根,你咋這么黑,你家小兒子力力咋恁白,還長一雙大牛眼,你跟秀蘭誰長大牛眼啊。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父親突然站住,憤怒的火立刻燒在臉上,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父親把拳頭攥得格格響,牙床地包著天,他壓低聲音說,你敢再說一遍。
老元嚇得屁滾尿流,舉著手說,我也聽人說的,你別嚇人。說完撒腿就跑。
就剩我爺倆,無盡無頭的大街除了我認識爹,爹認識我,舉目都是上海人。我跟父親幾乎同時向后轉。向后轉容易,找到那碼頭不容易。我們從哪來,現在該到哪兒去?我沒記路,父親更記不得路。好在我還算機靈,問上海好婆好公:裝氨水的碼頭在哪?七拐八彎,直到中午才找到我們的船。船已經裝滿氨水,沉沉的吃到深水里,就剩個船舷留在水面,一股嗆鼻難聞的氨水味直沖岸上,老遠就能聞到。三叔跟老元已經開始吃飯,三叔說,你們爺倆咋摸到現在,老元只管低頭吃飯,不看我們一眼。父親不吭聲,二話不說,奪過老元的飯碗往河里狠狠一扔。三叔一愣,一下明白了什么,說,好了好了,出門在外,和睦第一,老元也沒腦筋,人說啥他跟著瞎咧咧,同根你別當真。這話,顯然老元跟三叔說過?;蛘?,三叔在之前就知道了什么。
氣咻咻的父親給我盛滿一大碗飯,給自己再盛滿一大碗,把鍋底刮得咣咣響。明擺著不給老元吃飽飯。三叔一旁看著,說,同根,算了,重載的船,回家不容易,你我兩人搖不動的啊。說完,把自己碗里僅剩的半碗給了老元。誰知那老元,突然發起狠勁兒,自個兒把碗往河里一砸,說,你有對我的狠勁兒,不如對你娘們兒!你回家就是縮頭烏龜,出來跟我橫,算本事啊?
老元!三叔嗓門兒大了,喝道,有這樣說話的?。⊥瘟怂飩儍海阌猩犊蓸返模克墒侨齻€小子的爹啊!再說,是你惹毛的人家,倒說人家跟你橫了。你也不在理兒。好了好了,一個鍋里吃飯的人,這何必呢。
不管是不是心里還窩著火,船是必須立刻離開碼頭的。一來氨水臭氣沖天,二來碼頭擁擠不堪,騰不出空地讓你們泊著好好理論,三來回家的路長著呢,重載的船使再大勁兒,都只能慢吞吞漂回家去。
父親讓我鉆進安全倉。船立刻就開了。
父親搖櫓,老元點篙,三叔最麻利,他手拎靠球,觀察著行船前后的情況。我從倉里探出頭,看著他們三人緊張的協作。我怕父親再跟老元打起來。我對三叔產生了依賴甚至崇敬,幸虧有他在,他就是父親和老元之間的靠球。
還算好,三人協調,船慢慢駛出了擁擠的市區。水面豁然開闊起來。水浪也大了起來。三叔說,老元你去替下同根來,往下水闊浪大,我們吃水太深,如有兩船并行,照理快船得減速,只不過要是遇上不講道理的魍魎,你也沒招。父親突然抄起一把舀糞用的大勺,說,三哥你拿篙子在那邊,我拿勺子在這邊,遇上魍魎不減速咱得治治的。三叔聽從父親,父親緊握糞勺,一左一右他們站在船頭,老元則奮力搖著櫓。
突突突,一艘小火輪從我們左邊駛過。這種小火輪是我們水鄉遠途交通的主要工具,一般火輪后頭要拖掛客艙,這樣的火輪速度快不起來。但是,有時候客運公司由于種種原因不掛拖船,于是單放的火輪速度就非??臁?/p>
這就是一艘單放輪船。
輪船與水泥船遠遠相遇的時候,父親和三叔就在船頭比劃著讓對方火輪的船老大減速。不知為啥,火輪老大不減反快。兩船交會之際,水流猛然加速,涌浪翻飛,水舌一舔一舔就是要竄進船舷了。說時遲那時快,父親突然大勺舀起一勺河水,嘩啦直潑火輪,父親是想潑船老大,因為湊不準速度,結果全潑到了船艙里的客人身上。倉里客人亂作一團,我們四人樂得前仰后合。窗口的客人探出頭來罵人:你個死黑鬼,哪個陰曹地府逃出來的黑鬼!
三叔說,罵你們老大去,誰讓他不減速啊,魍魎!
父親與老元的疙瘩就算在這一陣惡作劇的嬉笑中得到緩解。船頭一拐,駛進內陸河,支河里明顯風平浪靜,最危險的河段過去了,往下只要三人輪換,出力搖,船就可以安全到家了。
船到村里河埠,隊長立刻叫村里男將停下手里的活兒,趕緊將具有強烈揮發性的氨水卸到氨水窖里。三叔和老元回家休息了,父親卻回家挑起糞桶又加入了卸氨水的隊伍。氨水,汗水,整整四天在室外的暴露,晚上,父親的肩膀再次皮開肉綻。
吃完晚飯,三叔洗刷得利利索索,穿著雪白的老人汗衫,搖著扇子來串門??匆姼赣H肉糊糊的肩膀,忍不住皺著眉,對我母親說,秀蘭,不是哥說你,不能幫同根弄件褂子???你恁窮啊,你也是李家莊愜意人家啊。
母親陰陰地說,他不是沒有,他自己不穿,作賤!
三叔聽不過說,再賤是你老公,你賤他,不就是賤了你自己?有了他不穿?誰愿意跟自己皮肉過不去?
父親說,哥,好了好了,我有,我有,我明天穿就是。
明天,父親真的“穿”了,不是衣服,是一塊披肩的薄薄的紗布。這在李家莊又成了一景。
男將女子都在背地里竊竊私語:這陰之禿灰呢,真有能耐啊
這是叫大眼阿牛把白布劈成兩片的紗布吧,恁??!
那紗布,干活不礙事啊,纏住了脖子同根倒省得上吊了。
人說歸說,父親把那塊紗布愛惜得不得了。干活一停,人到樹蔭下歇晌,他就解下來疊好,放在膝蓋上。上工了再披上,三番五次,一點不嫌麻煩。看了叫人心里酸唧唧苦逼逼難受。一塊不值錢的紗布,父親如何要這么在意?他當真以為是母親的溫存?
隊長敞著懷,帶著草帽,背著手,在各個工點上巡回。他就是用這樣的方法磨洋工,看起來他挺忙的,其實他最最省勁兒。啵嘮啵嘮,這個說說那個說說,仿佛只有他最對最權威最負責。只是,村民樂意聽就聽你,不樂意,也不買他的賬,他也不是沒吃過村里人的拳頭。不過,今天他來說的一件事,倒使大家都高興起來。
隊長說,雙季稻的前季插秧,今天全部結束。明天,我們開船到無錫惠山去割塘草漚綠肥。這個簡單的派工,立刻引起大家的歡呼。太好了,明天去無錫嘍!
其實,去無錫,一不進城,二不購物,還是趴在山腳下割草,開心個啥呀?開心,還是開心。要知道,那時的農民,從來不離開腳下的土地,最遠就是鎮上趕集。這回,大隊里弄個掛機,突突突,開了掛機船到無錫,割割草,看看山水風景,能不開心嗎?當然,我們的目的是割塘草賺公分。這也開心,在家里干活,干多干少,大寨記工,都是一“|”一個工,結繩記事一樣的。即使有差別,也是很少很少。割塘草,那是一百斤一個工分,割多掙多。一個工可以頂在家幾天的出工呢。當然又是樂意。
父親對這樣的活兒特別中意,他傻傻笑著,不會像年輕人一樣歡呼雀躍,但能看得出他正開心著。父親把眼光轉向我,我知道他在問我樂意不樂意去無錫。我雖然還只是個特能吃飯沒力氣的愣頭青,但是反正計件記工分,不去白不去。我笑著對父親點點頭。父親立馬對隊長說,我兒子算一個。父親說到我,總是滿心慈愛。父親回頭對我說,看,這回到上海又到無錫,你也蠻牛逼了。
嗬,掛機船和手搖船到底不是一個檔次。一個掛機拖掛兩條五噸的水泥船,空船前進,依然兩耳生風。父親的紗布在風中獵獵作響,年輕的小伙兒們高興得大聲朗誦,毛主席教導我們: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
四個多小時的行程,掛機在湖汊里拐幾個彎,無錫惠山到了。這群從來沒見過大山大湖的人,看著矮矮的惠山發呆,哇,多高啊,人都變螞蟻啦。是的,我們本來就是一群能割草的大螞蟻。
隊長站在我們背后,吼道,看不歇了,開工吧,又不是來游世景的。
于是,大伙呼啦一下作鳥獸散,各自開鐮割草去。
哇,好豐沛的青草?。∥覀冏约豪霞业奶锕?,雜草差不多斷子絕孫了。而無錫山腳下的草,到底茂盛,我們從心里感謝大山感謝城里的工人老大哥,是他們養著不割,才輪上我們割啊。
中午時分,滿身是汗水的父親,背著大簍的塘草回來,他又赤膊了。我說阿爹你……父親示意我不說話,趁著過磅的當口,悄悄跟我說,紗布在口袋里,怕被草簍子戳壞。父親賊賊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雪白的東西。我一看,呀,是個鴨蛋呢?父親竊笑著說,割草撿的,水鴨子生的野蛋。等會兒吃飯,我給你做了吃。父親得意地笑,仿佛撿了個金元寶似的。
正說著,隊長喊開飯。父親無奈地與我相視一笑,不過鴨蛋還在,不差那一會兒。
我們扒拉完青草,回頭一看,鍋里的飯和腌菜湯,都所剩無幾了。父親說,亮,快盛啊,飯沒了?;厝ピ俳o你做鴨蛋吃。我趕緊盛了一大碗,舀一勺腌菜湯,那好吃得還沒覺到味道,飯就滑過喉了,哪里還用到鴨蛋。
吃完飯,沒有休息,繼續割草。父親已經放了衛星,都磅過了七百斤。過磅的人說,同根,你的水草少弄點啊,你也忒重了。父親說,我兒子亮亮的草沒有一點水,你咋不吭聲啊。
你……
我暗自好笑,誰說父親是木頭?看看要緊的時候,嘿嘿,我有點小得意。
三點半光景,原本燒烤一樣的太陽,突然陰了臉。空氣悶悶的沉沉的,江南人識天,江西人識寶,隊長抬眼一看,立即吼了起來:不割了,上船回家!不割了,不割了,上船回家,天要下雨了!
人都知道,江南夏天的雨,要么不下曬死你,要么下起來砸死你。要是不下雨,我們到五點開船到家也就晚上九點光景,但是一下雨,那就不好說了,掛機船都是敞口的,沒遮沒攔,這么多草,這么多人,老天給你灌水,咋辦?
隊長的號令這回最管用了。男女老少,紛紛趕往草船,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到哪個大橋下躲躲雨,豪雨不長,過了就好。
開船了,隊長要求大家搭堆坐,男將拉住女子,女子不會水的坐里邊。三叔將我攬在身邊,父親見了,就放心地獨自坐到草垛上去。隊長說,同根,你一個人?父親說,沒事兒,我會水。我看著他摁一摁褲袋,那里是一個沒有機會給我吃的鴨蛋和一塊披肩的紗布。我知道父親是怕在人堆里給擠兌壞了。
暴風雨比估計的來得更快、更猛。湖面開闊,水浪洶涌,剛才力大無比的掛機,此時重載逆風,根本敵不過狂風急雨,兩艘五噸的水泥船,在一片汪洋中,仿佛飄落的兩片柳葉。大雨打得人根本睜不開眼。隊長對船老大喊,靠邊啊,你靠岸邊行駛啊,你這樣走不找死???
船老大吼著,我不會開,你來開,岸邊行駛,船不要擱淺??!
三叔緊緊摟著我,說,萬一萬一,你一定在我背后抓住我肩膀,在水里人不能面對面,啊。他的話,被狂風吹成一節一節,但我聽明白了。我狠狠點頭,我知道,三叔說的萬一,是萬一翻船。水鄉人在船上,是忌口“翻船”二字的。連三叔都在想翻船的事,可見這風雨的威力。我緊緊靠住三叔,三叔是我任何時候的靠山。
鬼子掃蕩一般的風雨總算突然停了,除了灌水,船沒有翻。劫后余生,但大家突然發現不見了草垛上獨坐的父親。
三叔說,同根呢?
同根!隊長叫。
父親在遠處的湖水里時隱時現。他落水了,叫狂風給卷下湖里了。三叔喊,同根往這邊游??!隊長說,沒事的,他水性好的。哎,他手上那白的是啥?
我知道,那是他披肩的紗布和剛剛撿到的鴨蛋,那是他的兩樣寶貝。我大聲喊,阿爹,把手里的東西丟了,丟了,游過來啊!殘余的風雨把我的話打散了。我急著喊,船老大,把船靠過去啊,靠過去??!
小子,靠過去是橫風,一船人的性命不保知道嗎?他會水,讓他游過來,不遠。
父親拼命朝這邊游,浪頭依然很大一個一個打過去。三叔急著吼,你手上的東西丟掉啊!
一個浪頭又打過去,一下不見了父親的身影。
三叔拉我的手緊緊一攥。
風過了,太陽出來了,湖面上突然死寂起來。我嚇得大哭起來。會水的男將此時才敢一個個往下跳。人在剛才看見父親的地方圍成一圈,用腳點,還是點不到父親。水里的男將說,太湖里的淤泥太深了,一踩就陷進去。掛機總算找到附近的一個停泊點,停下來,當地的村民趕來幫忙,專業的滾鉤拖出來,這邊篦過來,那邊篦過去,父親的褲子終于被鉤子掛住,他浮出水面,蜷曲著,滿身是湖底的淤泥,手里緊緊攥著他的寶貝:一塊紗布和一個撿到的鴨蛋。這倆東西,不等于剁了他游水的“槳”嗎?
三叔嘆口氣,眼淚唰唰流,他用那塊紗布蓋住了父親猙獰的臉。摟著我泣不成聲。我害了你爹,我害了他。三叔說,沒這塊紗布他能游過來的。
父親被運回家,總算有人幫他清洗干凈。但是,他墨黑的身體永遠都洗不白凈也放不平整。他活著蜷曲,死了也蜷曲。那個鴨蛋,父親是為了我攥著的,我把它生吞了,我仿佛是把父親的靈魂完好安放進我的胸膛。
火化的那天,父親穿上了鄉俗規定的壽衣,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正襟危睡,他側著身,在火葬場拖來的臨時棺材里“睡”著了。推進焚化爐的一瞬間,母親突然掏出父親的紗布,蓋住他的臉。我劈手奪過,塞進自己褲兜。
母親本來哭喪的臉更長:你???
他人都沒了,你還要咋樣???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母親吼。母親居然順下眼去,我卻沒有一點占上風的得意。
父親下葬后,我沒再出過門。整整十天,生產隊干活我都不出工。那天,我終于對陰著臉不吭聲的母親說,我要出門了。
母親問,去哪?我說,不知道,但我要出門!
母親說,不能!母親的話依然少而強勢。
我沒有跟她爭辯理由。我用行動說話。我對自己說,我是到過上海無錫的人,我不怕。
在興興、力力熟睡的那個清晨,我獨自走出李家莊。走出很遠,突然聽見母親凄厲地呼叫:亮亮……這是我懂事以來聽到最最讓我難受的呼喚。我的淚止不住落下來,我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掏出手帕擦淚,卻感覺手帕有點大,一看,是父親的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