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火麟
一
和莉莉認識快兩年了,我還不知道她的年齡。在美國,人家不告訴你年齡,就是真的不想告訴你,再追問就顯得很沒有禮貌了。只有趁酒勁的時候,我才敢半開玩笑地追問她兩句,她總是笑著說:“等我40歲那天,一定告訴你。”
我是在洛杉磯的一家舞蹈培訓中心認識莉莉的,那里,就我和她兩個中國人。
一天,培訓課結束了,她走過來,問我為什么學跳舞。我說,在美國不會跳舞,都不好意思和朋友出去玩。問她,她莞爾一笑:“工作需要。”
這家培訓班的目標人群是像我這種業余人士,若真是工作需要,不是應該去專業學校嗎?“她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我對她充滿好奇。
原來莉莉的爸爸是一個小制片人,她是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在好萊塢跑龍套,她跟我說:“跑龍套是技多不壓身,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
“你的條件還到美國跑龍套?中國不好混嗎?”我問。
她瞪著一雙大眼睛,說:“我在北京當過3年演員,真心不好混!”
“你老爸不是制片人嗎?”
她回答的語氣里有一種使不上勁的無奈,“中國制片人何其多!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往演藝圈里鉆!我爸的關系只夠我不用當群演,不用被戲頭呼來喝去的。”
莉莉說,2013年3月,她第一次來美國旅行,選擇的落地城市是洛杉磯——好萊塢的所在地。
那時在莉莉的心中,一個光想著掙錢的演員,眼里只會有北京和橫店,而一個有夢想的演員,一定有一個金光閃閃的好萊塢之夢。“那時我就想,總有一天,我會在好萊塢找到立足之地。不努力走近它,它就永遠是個夢。”
2013年9月,莉莉參演的唯一一部稍微知名點兒的“XX北京”第二部上線了。用她的原話來說就是:“你看,咱混到最好的程度,也就是擔任‘主要角色之一的電影上線了,而不是上映了。”
我問她這有什么差別,她說,差別大了,一看就知道是一部網劇,再火,也比在影院上映的電影低半個身位。
這部片子后,莉莉能拿得出手的作品更少了,加上年齡越來越大,心氣高的她不愿[典][見]著臉和那些一茬兒接一茬兒的年輕演員搶些小角色。2014年一整年,她都沒有接什么工作。
二
一年后,莉莉決定奔赴好萊塢影城跑龍套,繼續自己的奧斯卡小金人之夢。
她說,在好萊塢,跑龍套是很有門檻的,首先是身份問題。在美國,演員是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你可以沒有美國國籍,但至少得有工卡,然后要找經紀公司。莉莉初到好萊塢,進不了演員工會,單打獨斗又沒保障,只能在網上找經紀公司。
莉莉投了很多份簡歷,一家經紀公司約她去面試。談了兩三個小時,莉莉把能展示的都展示給面試老師看,老師根據她的情況寫了一份“商品說明”。
“商品說明?”我詫異地重復了一遍。
莉莉輕描淡寫地說,我對經紀公司來說就是商品,公司會按照客戶的需求,把相應功能的商品推薦給客戶,說不定哪天就被大制片選上去試鏡了。說到這,她的眼神里滿是憧憬。
在好萊塢,要順利跑龍套,還必須完成一道英語聽力兼閱讀理解題。
“接第一個角色的時候,經紀公司發給我一個號碼,打過去是一段語音留言,大概五六分鐘。留言說明了我要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臺詞是什么,必須幾點到一個具體地址,對方準備的服裝是什么,等等。”
聽到留言后,好萊塢的群演會自行準備,準時到片場化妝、換裝。到了該出演的環節,直接上去就演。沒有人敢遲到,因為遲到一次永不錄用,在美國,信用比任何簡歷都重要。
在片場,犯的任何過錯,哪怕是亂丟垃圾,都會對演員很不利。每次出演,從個人行為到演出水平,劇組都會通過一張評價表格反饋給經紀公司。分數太低的話,自然不會有人再用,經紀公司也不會推銷,“一旦上了黑名單就完了。”
關于一場戲的片酬,莉莉說,如果演的是死尸,或是在街上走來走去的路人,經紀公司談的價格一般在10美元-15美元/小時,不足8小時通常也按8小時算,所以一場大概能掙100美元。
如果對個別演員表現有要求,指定具體表情和動作的,片酬會高一點兒,但也超不過200美元。莉莉平均每周能接到三四場活兒,就這樣慢慢攢了些經驗后,她加入了演員工會。
三
舞蹈課全部結束后的一天,我應邀去拜訪莉莉的小窩。她租住的房間是車庫改建的,因為車庫墻沒有隔熱和保暖層,夏日里屋內無比燥熱,冬夜里又和屋外一樣寒冷,可這樣的房子租金仍要1000美元/月。
莉莉坐在火爐附近的餐桌旁,守著一鍋雞湯。燉了3個小時的紅棗桂圓雞,香甜可口,我大快朵頤。突然,莉莉興奮地說起幾天前參演的一部喪尸片。
“我在里面演一個喪尸,是那天唯一的亞洲喪尸,所以導演多給了我幾個鏡頭。當時我含著一口血漿,張牙舞爪,朝人走過去,我怪叫著張開嘴,讓血漿流出來。可血漿很黏稠,我用舌頭去推,希望把血漿從嘴里趕出去,這個動作就被導演喊了停,他大吼:‘你見過舌頭會動的喪尸嗎?”
她手舞足蹈地比畫,繪聲繪色地模仿叉著腰的導演,我笑得彎下了身。
我又有點兒擔心地問,NG(即拍攝失敗的鏡頭)不要緊嗎?
她一臉輕松地笑笑:“沒事,喪尸片本來就很多NG。”
我問她,跑了一年龍套,是不是可以去參加試鏡,弄個配角當當。她收起笑臉,幽幽地說:“看運氣吧。那些美國本土的群演都修過戲劇課程,甚至還有表演班老師推薦的,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演配角了。像我這樣的,只能靠積累經驗,才能拿到說幾句臺詞的角色。”
2016年夏天,跑了快兩年龍套的莉莉有些心灰意冷,狠心花6000美元在美容培訓學校報了名,說結業之后就可以參加考試,拿到美發美容全科執照,成為造型師、美發師或美甲師。
考試前,她拿著厚厚的一摞筆試資料給我看,中英文對照版的,我問:“筆試也用中文嗎?”
她搖搖頭說,考生允許自帶翻譯人員,馬上又自豪地說:“翻譯我不需要,將來我給別人當翻譯還差不多!”
又過了不久,莉莉高興地通知我,她順利通過了考試,也拿到了從業執照。“我是優秀學生,老師還給我介紹了工作呢,去一個中國來的劇組當進場化妝師!”
她忙了起來,我們的見面次數少了。朋友圈照片里的她,還是頂著一頭黃燦燦的金發,臉上化著歐美系明艷性感的濃妝,面對鏡頭,自信而陽光地笑著,還不時貼出自己受邀成為廣告拍攝和電影拍攝的助理化妝師照片。
我問她有沒有在片場碰到過國際巨星,有沒有和他們搭過戲。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演的大多是美劇,沒有和名人搭過戲,就遠遠地見過一回。”
那次,莉莉她們的片子在環球影城內取景,影城內的大部分區域限制汽車通行,只能坐環保擺渡車進出。普通工作人員坐大車,明星、導演等重要人物乘坐一種只有4個座位的迷你擺渡車。
按規定,拍攝期間,等在一旁的群演不能拍照,也不能大聲喧嘩、騷擾明星。那次劇組全體人員正在短暫休息,突然遠處來了輛小擺渡車。
隨著那輛車越開越近,莉莉的老美同事們,尤其是男人紛紛興奮地朝車上的人打招呼,嘴里還喊著princess(公主)!身邊的一個女孩驚呼:安妮真漂亮!莉莉這才反應過來,車上坐著的戴淺色墨鏡的美女正是大明星安妮·海瑟薇,正朝人群微笑著揮手回應。
這種激動人心的瞬間讓莉莉熱淚盈眶,她雖然已不再跑龍套,但至今沒有放棄電影夢,只不過換了一個角色參與其中。如今,她正學習特效造型制作,據說學成之后可以在好萊塢一輩子衣食無憂。